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洛东省地处河洛平原北段,地势西高东低。黄河从洛东省的西北面蜿蜒过境,将洛州市划成河北河南两个区域。洛州人嘴里的河北河南不是中国省区里的那两个,而就是指洛州黄河南北两个区域。
河北区域向来贫穷,因地势比河南低,自古就是黄泛区。建国后的一次黄河绝口,波及方圆几十公里,造成了几十万人的颗粒无收和无家可归。玉米和大豆棉花淹死,土坯房子被水泡烂。幸亏政府出钱出料,当地出人力,在原有的基础上大规模重建。也才有了现在看到的样子。
因为是统一规划,河北区域每家的房子都差不多,灰墙黑瓦在岁月的摧残下已经呈现出衰败的景象。因为囿于当年财力物力,每家的房子都不大,随着人口的增加,多数人家都住房紧张,私搭乱建之后,原本整齐划一的居住区,变成了凌乱不堪的贫民窟。
同样在黄河岸边,地势高的南岸却不受河水泛滥之苦。所以河南边的人,天生的有一股优越感,如果身边有个家在河北面的同事,就觉得对方一定出身贫苦几乎要做出悲悯状安慰对方了。
罗亚平的老家就是河北面临近黄河大堤的石庙村。
每年跟父亲回老家,罗亚平都感觉很不习惯。父亲是村里的第一个大学生,文 革期间参加工作之后,就把家安在了洛州。但不管多忙,他几乎每个月都要回老家看望爷爷奶奶。小的时候罗亚平坐在父亲的大金鹿自行车的前大梁上,哥哥或者姐姐坐在后面座位上,自行车只能载两个人,三兄妹每次都有一个不能跟着去。穿过茅以升设计的黄河铁路桥,在路的尽头处右拐,就到了父亲的老家石庙村。
石庙村以前是真的有一座土地庙的。在地处平原的黄泛区,能用石头修一座庙,这在当时已经算得上对神仙的最大尊重了。听老辈人描述,土地庙规模并不大,但也是里外三进,供奉着三清四谛观世音菩萨的。为什么土地庙供奉的不是土地公公,罗亚平没敢深究。那土地庙在当地人的眼里就如同图腾般存在,是容不得毛头小子说长论短的。
不过香火旺盛的土地庙没能逃过破四旧和文 革两轮袭击。破四旧的时候各位菩萨被砸了个泥胎尽漏,威风扫地。等到文 革期间,已经荒废成村里的养猪场了。后来村领导们觉得石料就这么浪费了实在可惜,拆吧拆吧,用这些石料修建了村两委办公室。土地庙留给后人的只剩下这个徒有虚名的名字了。
不管什么时候来,罗亚平对村里的印象就是灰蒙蒙。黄河故道的细沙如同面粉一样的细,哪怕是一点风都能把沙子扬的到处都是。不论是建筑,植物,还是人,都仿佛被老天爷用毛刷蘸着沙子刷了一遍似的,粉扑扑灰蒙蒙。
随着父亲职务的不断提升,回家的交通工具也不断升级。父亲的全村第一个大学生头衔,逐渐的又多了“第一个开摩托车的”“第一个开卧车的”。每当父亲开着单位那辆红旗轿车回到爷爷家,往往屁股都没坐热,村委的领导就满脸笑容跟着进了家门。
罗亚平从心里讨厌村委领导的虚头巴脑。如果不是父亲的职务节节高升,这些人哪会这么刻意巴结奉迎?他们每次来找父亲,都是带着某个目的,要么是要赞助,要么是求着托人找关系。父亲总是不厌其烦,随身带的好烟也是散了一圈又一圈。但罗亚平兄妹三个总是把不满挂在脸上。
也许是回老家的次数太多了,记忆已经在大脑里烙下永久痕迹,就算是坐在洛州市里繁华路段的家里,罗亚平看着窗外的景象,也有一种灰蒙蒙的感觉。
窗外传来楼下商店里播放的《相约98》的歌声,从年后这首歌开始流行,罗亚平就一直免费跟着商店老板一块欣赏,到现在他随口哼一句歌的话,肯定张嘴就是“来吧,来吧,相约九八”。
“真操蛋,明目张胆的让人相约酒吧。”罗亚平听的起腻,恨恨的说。
其实他本来是在机关单位上班的。罗亚平从小学习一般,父亲优秀的学习基因自己没有继承多少,课本上的那些公式定理对他毫无吸引力。勉强考上了洛州财会学校,也是个不入流的专科。好在父亲的能力巨大,毕业后他还是顺利的进入洛州市洛城区财政局,成为一名人人羡慕的公职人员。
在财政局里的工作虽然让人羡慕,但也枯燥乏味。每天不是看报表就是看报纸,要不就是没完没了的各种学习。待遇当然非常不错,一毕业基本工资加上各种奖金就有一千四五百块。但从小不缺零花钱的他根本不觉得这让普通人羡慕的收入有什么吸引力。
按部就班的日子并不一定安逸,罗亚平也有他的不满。周围的同事,多数都是毕业于国内名牌大学,都属于既有学历又有关系的上层阶级,虽然他的关系也不等闲,但毕竟毕业的学校实在端不上台面,同事们每每谈论起各自的母校,眉飞色舞的样子好像都在对他进行无情的嘲笑。
财政局上班的人,关系人人都有,所以学历就成了炫耀的资本。罗亚平每次都是在别人的高谈阔论中识趣的装聋作哑。
从小自由散漫惯了的罗亚平喜欢自由自在的生活,讨厌在财政局办公室里正襟危坐戴着面具装老成。但当他跟父亲说了自己打算停薪留职的想法之后,父亲罕见的将他破口大骂了一顿。自己想方设法将儿子安排进人人羡慕的财政局,混账小子竟然想不干了,也难怪他生气。
可罗亚平从小就有主见,父亲的严厉与母亲的溺爱在他这里进行了中和反应,他根本没把父亲的训斥当一回事。自作主张的递交了离职报告。
父亲是在一次会议期间遇到了财政局的常务副局长,才知道了他离职的消息。生米已经煮成熟饭,他只能强压怒火授意副局长想办法保留罗亚平的公职,办了个停薪留职。
罗亚平就成了全家唯一一个不端铁饭碗的自由职业者。
罗亚平离职后干的第一件事是开了个饭店。财会学院的几个同学凑份子都成了股东。
对于炒菜做饭,罗亚平一窍不通,但他从小跟着父亲出入各种高档场所,对于美食有很高的鉴赏能力。吃饭是人生的头等大事,经营饭店绝对算得上旱涝保收的生意。
同学赵鹏家里就是开饭店的,从小耳濡目染的学了不少,算是大厨。另一个同学谭晓东的姐姐在上海工作,介绍了一个加盟的馄饨项目,再加上谭晓东的女朋友,四个人,后厨前台人员基本算是配齐了,“百合餐厅”就营业了。
饭店就开在洛州新兴的科技市场旁边。科技市场是洛州市乃至整个洛东省的电脑及配件集散地,每天都有来自全省各地的人跑来进货或者装机。加上市场里的商户,每天三餐的食客量巨大。百合餐厅既经营快餐送餐,又能堂食,加上味道还算不错,所以生意相当火爆。
罗亚平每天很早就要起床,骑着那辆金马125摩托车来到店里开门。赵鹏住的稍远,谭晓东和女朋友要睡懒觉,只能让他拿着钥匙,每天第一个来。赵鹏一般比他晚到半个小时,他来的时候,罗亚平一般都会把豆浆磨好,倒在蜂窝炉的大桶里一直加热。赵鹏的任务是炸油条,油饼,偶尔也会炸几个鸡蛋灌饼。这方面的手艺,赵鹏来自家传,操持的口味不错。
赵鹏来了之后,罗亚平就要到九间铺菜市场去批发中午和晚上用到的蔬菜。九间铺是洛州最大的蔬菜批发市场,罗亚平的金马125摩托车这时候发挥了大马力的功效,总能安全及时的在七点之前就把采购的蔬菜带回店里。
这个时候谭晓东和女朋友也来到店里,四个股东算是凑齐了。女孩子爱干净,洗菜的任务就交给谭晓东的女朋友。赵鹏曾经说过别的快餐店菜都不洗,他们也没必要费这个事,但罗亚平自小干净惯了,蔬菜不洗就入锅这种事情他接受不了,所以坚持必须洗干净才行。谭晓东的女朋友也支持他的观点,主动提出由她洗菜,前提是给配备一双乳胶手套。
快餐店的菜,一般都不复杂。西红柿炒鸡蛋,黄瓜木耳炒肉,土豆炖鸡块,清炒土豆丝,这几乎成了他们店里的标配。偶尔加几个时令菜,像什么清炒茼蒿,蒜薹炒肉,都能一抢而空,很受欢迎。
干的久了,罗亚平他们也摸到了窍门,选择什么菜,是个技术活。像芹菜,茄子,黄瓜,西红柿这类菜,易清洗,耐储存,一次可以多买一些。像韭菜,苔菜之类的,不但摘菜费时,洗菜也很费水,理所当然的不能经常买了。
赵鹏是掌勺的头牌大厨。早上炸完油条剩下的油不能浪费,中午和晚上炒菜的时候都要用掉。偶尔罗亚平也会露一手,炒几个自认为拿手的菜。大锅菜没多少技术含量,油多调料多,味道自然就不会太差。
中午一般都是最忙的时候。市场里很多商家懒得跑出来吃饭,都是打电话来预定。罗亚平和谭晓东这时候就成了送餐工,每人两手都拎着十几份盒饭,在市场里穿梭。几次下来跟很多商家都混的成了朋友。
饭店里的几张桌子经常不够用,所以快速收拾餐桌是提高翻台的必要条件。罗亚平只要回到店里,就马不停蹄的将桌面清理出来。眼睛还得看着门口,招呼着进门的客人。
往往得忙过下午两点,店里的人才见少,但活儿还是很多。碗筷堆在后厨需要清洗,满地餐巾纸需要打扫,狼藉的桌面也需要清理。四个人往往顾不上这些,随便扒拉出个地方,先解决午饭问题。
谭晓东的女朋友是个勤劳朴实的女孩,下午的清理工作一般都是她毫无怨言的完成。罗亚平他们三个大男人,喝着茶抽着烟,打几把扑克赌点小钱。只要谭晓东输了,就借题发挥大声斥责他俩偷懒,让自己媳妇累成那样也不帮忙。罗亚平和赵鹏就哈哈笑着开始收拾。
比起在财政局上班,现在的工作要累很多。可罗亚平喜欢这样的工作,轻松,自在,随心所欲,无拘无束,并且,收入也挺可观。
但好景不长,周边的饭店数量就跟青春期孩子脸上的痘痘似的,一个接一个的越来越多。罗亚平他们的饭店的生意明显感觉到了压力。
中午订餐的人明显少了,即便是订,也会提各种要求了,谁家订餐送水果,谁家送酸奶,你家怎么没这个呢?没有,那对不起,我就订别家的了。
就算是也跟别人似的配水果、酸奶,生意也不如以前那样红火了。竞争的结果首先体现在价格上,五块的套餐本来一荤一素,现在别家都是一荤两素,罗亚平他们也只能跟着调整,结果就是到了月底一算,营业额没怎么变,但利润明显下降了。
经过这多半年的开店,罗亚平看清了餐饮行业面临的问题。门槛低,竞争激烈,虽然利润丰厚,但从业者众多,除非能做出什么特色,不然很难获得长久的发展。
送餐次数多了,罗亚平对科技市场里面的产品有了浓厚的兴趣。台式电脑他家里就有一台,店里也有一个笔记本,那是父亲单位配发的,日本索尼的,父亲不会用,让他给抢来当成了游戏机。除了打打游戏,别的他也不会了。
科技市场摩肩接踵的人群,说明了里面生意的火爆。现在饭店生意不景气,罗亚平就想是不是改行,去科技市场里租个摊位,做一做这些“高科技”的东西。