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厂庆是五月一号,但因为是法定假日,所以依惯例四月三十号召开庆祝大会。集团公司租用了市里的神女湖体育馆,整个集团公司所有人员,除了必须在岗走不开的,都要参加。
神女湖体育股始建于五十年代,是专业的篮球比赛场馆。虽然分上下两层,但固定座位并不多,容不下厂里三千多职工。厂里临时在场内空地上摆放了大量的塑料凳子,总部职工和各分厂部门领导们被安排坐到这里。分厂职工们按厂区车间不同,划分了固定区域。
张海强早早的来到会场,在体育馆门口的台阶下面,一眼就看到穿着藏青色风衣的谢亚儿,正在跟总部几个女的聊天。像是有心灵感应一般,谢亚儿往他这边扭头看了一眼,正好跟张海强的目光相对。她抬起右手,捋了一下耳后的小波浪卷发,大拇指和小拇指做了个电话的手势,虽然转瞬就放下手,但张海强看的清清楚楚。
李红旗正跟几个车间主任闲聊,看到张海强,像是想起什么事情似的,转身去了别处。自从上次在陈苏的办公室,被张海强撞个正着之后,李红旗心里就一直泛着嘀咕。虽然门被他上了插销,但开门之后陈苏满脸的红晕和不自然,就算瞎子也能看出点门道。
好像张海强并没有发现什么,也没多说什么, 但李红旗从那时起,就对张海强有了芥蒂。不过目前还没有机会把他怎样,只能等着合适的机会,再想办法了。
张海强没注意李红旗,他四处张望,远处有个公用电话,赶忙跑了过去,给谢亚儿打了过去。公用电话的位置正好能看到谢亚儿站着的地方,他看到谢亚儿往外踱了几步,离开人堆接起了电话。
“五一打算怎么过?”张海强开口就问。上次吃饭的时候,聊起五一的计划,他就问过同样的问题,但谢亚儿的假期要迁就孩子的安排,自己做不了主。今天她让自己打电话,肯定是关于这件事。
“刀把儿要跟着爷爷奶奶去神女谷,我父母也去。”刀把儿是谢亚儿儿子的小名。
“那你不用跟着去吗?”张海强问。
“这是老干处组织的退休干部的活动,我没资格参加。”谢亚儿轻声笑着说。
“哪天去?”
“二号到四号。”谢亚儿说着,抬手跟身边路过的人打了声招呼,又低声说:“二号中午老地方。”说完就挂了电话。
张海强感觉自己的心脏要蹦出胸腔。
厂庆大会圆满召开,洛州市委副书记,副市长都来参加并且发表了热情洋溢的祝词。集团公司董事长孙家勇做了长篇报告,回顾了金马集团的成长历程,报告了目前取得的辉煌成绩。在整个摩托车市场,金马摩托的市占率达到了四成,一九九八年的营业额达到了二十个亿,利税近两亿。九九年的任务是营业额突破三十大关,利税争取翻一翻。
总经理张善和做了简短的发言,透露出一个信息,集团公司要在下半年成立独立的销售公司,在做好自有金马摩托销售的基础上,与日本铃木公司深度合作,成为其在大陆的原装进口整车代理。
张海强的位置在二楼的一角,看不到董事长和总经理的正脸。听着 主 席台上慷慨激昂的发言,他感觉自己跟他们好像隔着万水千山。自己是年营业额几十亿的大公司的一员,每个月却拿着区区几百块钱的工资,住着三人一间的集体宿舍,别说成为主 席台上的一员,就算是成为坐在中央场地里那些中层干部里的一员,恐怕也得奋斗一辈子。
刚刚因为跟谢亚儿通话带来的兴奋,被这个巨大的落差打击的没了踪影。
最后是先进人物表彰,所有得奖的职工都到台上领了获奖证书。并笑逐颜开的跟董事长站在一起合影留念。在闪光灯的频频照射下,李红旗呲着的门牙格外耀眼。
晚上的聚餐在鸿运楼,金马集团二厂包场,其他分厂在别的酒店,比鸿运楼的档次要高一些。总公司只来了两个副总,其中一个是负责人事的孙总。
二厂的领导陪着孙总到各个车间席上敬酒,当然这只是走个过场,领导们不会跟小喽啰真喝的。孙总的口才很好,不断的招呼大家吃好喝好,只有这样才有力气实现董事长今天在会上定的宏伟目标。
张海强给孙总送给两条价格不菲的洛神烟,虽然没见到孙总的面,但总算是跟孙总有过交集,他试想着万一孙总跟自己打招呼,自己应该怎么作答,怎么说才得体又不露痕迹。但孙总敬酒的时候只是抬眼瞄了一圈,没在任何人身上聚焦。
饭局结束的时候,已是晚上十点左右,张海强没喝多少酒,但心里却莫名的烦躁。明天是假期,一帮年轻人咋咋呼呼的相约一块去唱歌,张海强故意去厕所待了一会儿,等他们走远了才慢慢的顺着马路往前踱着,一边想着自己的心事。
洛州的四五月是最宜人的季节,气温不冷不热正舒适,白天还呼呼刮着的风这个时候悄悄的停了,马路上的行人不多,偶尔一辆黄面的停下了问他打不打车,张海强都摆手摇头的不予理睬。
忽然他看到马路对面站着一个人,好像是陈苏,正扭着头向后看,像是等人的样子。他正纳闷,一阵摩托车的轰鸣,李红旗的摩托车停在陈苏面前,陈苏马上抬腿就跨坐到后座,搂住李红旗的腰,摩托车突突几声,就走远了。
张海强站在树荫里看着,心里泛起一丝异样。李红旗应该四十了吧,长的也不是多帅,陈苏不会跟他有什么瓜葛吧?
在金马集团,男女同事之间传出点桃色新闻,不算是什么稀奇事情。毕竟每天在一起的时间很长,耳厮鬓摩的容易日久生情。但陈苏跟自己年龄相当,而且新婚才一年多,怎么也不能看上李红旗吧?
但这么晚他俩如期亲密的相携而去,任谁看到了都不信他俩只是同事关系。想到那次在陈苏办公室看到陈苏通红的脸和慌乱的表情,李红旗在一旁恼羞成怒的眼神,张海强在心下感叹一声,真是一朵鲜花插到了牛粪上。
五一长假结束后,上了没几天班,李红旗一个命令,陈苏从冲三车间调到了主任办公室,做了李红旗的助理。
顶替陈苏位置的是刚进厂的一个小姑娘,叫严炳娥,低眉顺眼的一副小女人状。小严刚满二十,只是个中专学历,父母都是厂里的老职工,托了关系才让闺女进了厂。张海强在小严面前就成了老前辈,小严有什么问题不明白,都跑来问他。
张海强可没什么心情当她的老师,最近烦心事一件接一件。首先是李红旗把他调出了“5S”小组,理由是前段时间这方面的工作成效太差,在厂内各项评比中只是位列中游,跟冲压车间形象不符。
“5S”并不是什么高科技,不需要专业技能要求。但好处是非常明显,能有更多的机会接触到厂里的上层领导。张海强曾就5S问题给李红旗汇报过多次,但李红旗的态度暧昧,总是不置可否,车间里的工作,***主任不表态支持,能做出成绩才怪了。
其次是因为空压机故障,导致几个产品延期交货,影响了后续工序的生产。厂部责任下来,张海强作为设备管理者,是第一责任人,被罚款五十,通报批评。
本来张海强从科技市场找来了罗亚平,第一时间就赶到车间,罗亚平带来的技术人员是个四十多岁的老工程师,经验丰富,技术高超,三下五除二就给解决了问题。但在付款的时候遇到了麻烦。
李红旗嫌一千二的维修费太贵,迟迟不在请款单上签字。罗亚平的工程师没法,只能把换上的部件拆了下来,设备一停就是两天。张海强又跑到别的地方问了几家,上门维修的费用都差不多是这个价格,汇报了之后,李红旗才悻悻的签了字。可几天的工期就这么耽误了。
现在张海强的工作极其轻松,除了每天到办公室看看报纸,李红旗再也不给他分派任何具体的工作。原本负责的委托加工这一块,也交给了陈苏负责。自然,每月也就少了几百块的额外收入。
天气一天比一天热,人们身上的衣服一天比一天少。张海强这天正百无聊赖的坐在桌前发呆,门一响,一个人推门进来。
这人个头挺高,方面大脸一副标准的北方人模样,但带着眼镜看起来文质彬彬。他进门看到张海强,笑着说:“哦,现在有了新同事了。”
张海强不认识他,礼貌的问:“你是哪位?”
那人不客气的坐在他对面,笑嘻嘻的说:“我在这间办公室上班的时候,你还没来厂里呢。”
“你是丁工?”张海强缓过神来。
“我是丁德旺。”那人笑了。
丁德旺以前就是冲三车间技术人员,后来一直在外协厂里帮忙做技术,张海强来了快一年了,这还是头一次见到他。
忙过去握了手,张海强给丁德旺倒水,丁德旺说:“不用忙,坐不住,马上就走了。”
张海强还是倒了水,顺口问:“你这是回来拿东西吗?”办公室有几本专业书籍,应该是丁德旺留下的。
丁德旺把这几本书摞好,说:“我回来办离职手续的,以后不在金马了。”
“你辞职了?”张海强有些吃惊。
“是啊。”丁德旺打量了一下四周,笑着说:“我来的时候这里就这样,两年了,还是老样子。这里适合养老,我可不想在这里混日子。”
这句话让张海强有点难堪,但也没法反驳,丁德旺说的没错,每天无所事事的,可不就是在混日子吗?跟养老院那些混吃等死的人有什么区别?
忽然一阵悦耳的铃声响起,丁德旺从口袋里掏出一个小巧的手机,是摩托罗拉新上市的翻盖款,说了几句“好的,马上到”就啪的一声合上手机,站起来说:“走了,你继续。”
张海强怔怔的看着他走出门,张扬的跟熟悉的工人打着招呼,感觉自己的脸上有点发热。丁德旺虽无恶意,但还是觉得自己在这里无异于废物,他让自己继续,是继续养老?继续每天看报纸混日子?除了这些,还能是什么?