又盘问了半晌，等陈云慢条斯理地啃完了那张硬的能敲晕人的粗面饼，又喝了大半瓢水，他才算是终于大致了解了情况。
现在洛朝的皇帝是那位十三年前登基的文胜帝。这位皇帝除了又增了一次税之外，在民众心目中并没有什么存在感。但皇帝毕竟是皇帝，在听到这位“圣文周达”的皇帝已经在三个月前死于一场陨星天降之后，就连还在吮骨头棒的韩千钧都停下了嘴。
陨星落于宫中这种摆在明面上的大不详一出，整个承京城都炸了锅。好在是洛朝在一百多年前曾经出现过一次皇帝猝死四子相争的戏码，自那以后历任东宫手中都会攥着一支不大不小的武装力量，为的就是应对这种突发局面。
之前东宫的兵马都会进行一些起码的遮掩，虽然在明眼人看来这样的手段毫无必要，但也属于太子登基之前韬光养晦的一部分，而太子许镇的做法则大不相同。
可能是因为早年曾在南疆的军伍里打磨过几年的原因，太子在文胜二年，就从京城七卫中最精锐的玄羽卫中选出三百人作为骨架，组建了他摆在明面上的个人军事力量铁衣卫。
起初大臣们都只是觉得太子的行为稍微激进了一点，因此反对的态度并不激烈。可当那些身覆全甲的黑色士兵真正出现在他们眼前时，绝大部分人都慌了神。
铁衣卫的制式铠甲是覆面式的全身板甲，材料主要是原州的潮铁和台州的墨痕铜。光是一件铁衣卫的半身甲，可能就要用掉一个小康之家几年的吃穿用度。而这种档次的士兵，其用途显然不是太子口中的“震慑宵小，拱卫承京”那么简单。
坊间对铁衣卫的传言不少，大多是说他们是一帮沉默寡言的疯子。曾经京城里流言传的有鼻子有眼的，说是当初上疏给文胜帝说太子组建铁衣卫有悖朝纲的几个言辞激烈的大臣，都在某一天晚上被一群沉默的黑衣人绑在石头上扔进了白门河。那些言之凿凿的闲汉甚至还表示自己在白门河的下游捡到过只有王公大臣才能用得上的玉圭。
捏着足足七百人的铁衣卫，本届太子许谨手里的军事力量在历代太子中都算得上是超规格的。在事发之后，他指挥铁衣卫，迅速压服了承京中反对的声音。在砍了不少脑袋之后登基称帝，改元瀚庆。
按照李青山所说，他正是在那个头颅滚滚的三月即将结束的时候离开的承京。
和他一同出发的还有十几个人，他们都去往了不同的方向，为的就是寻访文胜帝遗落在民间的第七子。从出生开始就没离开过承京的文胜帝哪来的流落在外的第七子，这样的问题李青山没敢问。当然，就算他问了，应该也不会得到什么解答。
至于为什么他们要找这位流落民间的七殿下，倒也不是他们在做什么改元换帝的大梦。毕竟在洛朝，夺嫡是一个世家最快完蛋的办法，没有之一。开国六骏中卫国公盛子游和勤国公张怀的后人，都是牵涉到夺嫡才全家发配的。
李青山他们这批人的直属上司是铁衣卫指挥使陆舜，具体寻访的方位也是陆舜在他们出发之前就圈定好的。之所以让他们出来四处寻访，用指挥使的原话，就是“人在外面难免会有人起歪心思，找回来然后供起来，这样对大家都好”。
有竞争就有动力，李青山日夜兼程就直冲进了越州。这是他寻访的第三天，因为北擎军素来排外，他只能带着一个雇来的车夫自己寻访。而北擎军里那个一肚子坏水的，还给了他一辆装饰华美的马车，像是生怕他没被劫道一样。
然后他就碰见了韩千钧。
看着说完了正眼巴巴地盯着自己的李青山，陈云挑了挑眉毛。
看这厮热衷的样子，肯定还有什么类似找到了人加官进爵之类的东西没说，不过陈云也不是很在意。
向还在舔手指头的韩千钧使了个眼色，两人把李青山丢给韩千千看守，走出屋子。
“你觉得这老小子有问题？”刚一出门，韩千钧问道。
“当然有问题。”陈云用手掌摩擦着下巴，这是他思考的时候常用的动作。“他自己也说了，是那个什么铁衣卫指挥使的手下。这种人会像个傻子一样，坐着明显会被抢的马车，一个人出来寻访的话，就代表着他认为路上的意外伤不了他。”
“你我这种，就是他觉得伤不了他的意外。”陈云抬手，指了指韩千钧，又指了指自己。
“那我现在就去做了他。”韩千钧作势就要进屋，又被陈云抬手拦住了。
“你先去通知乡亲，现在就收拾东西，我们必须搬家了。”陈云思忖着。“快去，我再找他谈谈。”
韩千钧也不废话，点点头之后就大步向村中走去。
陈云站在门口，看了一眼慢慢暗下去的天幕和天边仿佛燃烧一般的云朵，轻轻叹了口气。
按照他现在的进度，在过个七天左右，脑海中刻度盘的指针就会指向一的刻度。他不知道到时候会发生什么，不过他冥冥中能感觉到这会对他很重要。所以这个李青山被抓的属实不是时候。
转身进屋，就看见了一脸警惕的韩千千，和李青山那张眉毛稀疏、嘴唇上胡子浓密的谄媚笑脸。
“说说吧，你准备怎么跑。”陈云拉过一张椅子坐下，开门见山。
李青山笑容不变。
“真不愧是殿下，一眼就看出了卑职这点小心思。”
“讲重点。”陈云完全不吃他这套。
一旁的韩千千也感觉到了两人对话的不对劲，悄悄地抄起了平日里用来闩门的木棍，正跃跃欲试地看着李青山的头顶，随时准备着给他来上那么一棍子。
这丫头跟着他哥时间长了，真是变得越来越暴力了。陈云余光扫到，也不免微微摇头。
而此刻的李青山好像根本没有要逃跑的意思，反倒是挪动了一下身体，像是要给陈云讲课一样，慢条斯理地开口。
“殿下，您有见过上仙么？”
“没有，还有，不要叫我殿下，我就是个山贼。要不是你被捆着，我现在应该得给你磕头才对。”
上仙陈云是真的没见过，不过在他脑海里的那些故事中，倒是有不少仙人。不过每一部作品里仙人的位阶都不太一样，就让陈云觉得有些困惑。
“卑职曾有幸旁听过上仙传法。上仙曾说，万物皆有灵。而人，作为万物之灵长，在身心均得到淬炼之后，就将能常人所不能。对于这样天赋的力量，上仙称之为‘异禀’”
“卑职不才，得上仙教诲后，历经十年，才最终掌握了这样的力量。”
异禀？这是陈云人生的二十二年中，第一次听到这个词。他此刻比较好奇的，就是李青山口中的“能常人所不能”的力量，到底是什么样的。
在屋内其余两人一人沉思一人惊讶的眼光中，李青山露出了一个和之前一样的滑稽笑容。
“我之异禀，名为‘待时’。现在，时间差不多了。”
“时间？”
陈云的话音还没落，在两人的眼前，那个名为李青山的存在，就一点一点地，像是水中破碎的倒影一样，消失了。
只留下了一句嘶哑的话语。
“殿下，卑职在明川郡城等您。”
一个两个的，怎么都是不听人说话的呢。
陈云不快地啧了一声。
......
“承京者，山州之首也。武晏元年，高祖武皇帝定鼎中原，命原国公庞明筑城于栖山之下。城经七年乃成，帝亲名承京，迁都于此。”
————《山水志-山州》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