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座老旧的瓦房内。
明明还在夏日,屋内也闷热难耐,但床上的少年,却仍旧蜷缩在厚厚的棉被里。微微颤抖的身子虽然满头大汗,却仿佛仍置身寒冬腊月,倍感寒冷。
少年的小脸儿皱成一团,不知在睡梦中见到了什么光怪陆离的异象,嘴里低声嘟囔着些谁也听不懂的胡话,就这般半梦半醒之间来回徘徊,无力挣扎。
咚咚咚!瓦房外传来一阵急促的敲门声,乒乒乓乓的同时伴随着声声焦躁地呼喊。
少年从梦魇中被唤醒,艰难地从床上翻转起身,摸向床头的葫芦,大口大口的往嘴里灌着水,一如沙漠中脱水的旅人。
少年叫做王鲲鹏,是扬州海陵郡丰县清溪镇的一个小捕役,今年刚满十五岁。像刚才那般的梦魇,王鲲鹏早已经习惯。自从懂事以来,月月都要来上两回,从不迟到也不提早,比特娘女人的月事还要准时。
每次王鲲鹏从梦魇中挣扎清醒之后,又想不起来到底见到了什么,仅仅记得些只鳞片甲的边角料。
出了一身透汗的王鲲鹏,听着门外不停传来的催促呼喊,一边脱下衣服擦拭着身子朝门口走去,一边高声喝骂道:“来了来了,哪个瘪犊子大中午的不在家睡觉,搁小爷这叫魂呢?”
待王鲲鹏卸下门栓打开屋门,门口的小厮早已急得原地打转。见得正主出现,小厮赶忙开口道:“八爷哟,您老可算是醒觉了,差点没把我喉咙给叫破!您要是再不起来,我都准备撬开窗户翻进去,到您床头摇醒你了!”
王鲲鹏一脸疲惫,梦魇这玩意不仅让人睡不好觉,更是伤神。脑袋此刻还晕晕沉沉的王鲲鹏不耐烦地骂道:“黑皮你丫有话说有屁放,再跟我在这扯犊子,当心小爷捶你。”
黑皮是知道王鲲鹏的脾气,或者说整个清溪县城的泼皮,就没有人不知道王鲲鹏的脾气。不信邪敢尥蹶子的家伙,全都被收拾得服服帖帖。
别看王鲲鹏年纪不大,打起架来可是一把好手。王鲲鹏自幼力气就比同龄孩子大不少,加上他不仅够狠脑子也灵活,什么阴招损招都会使。
自八岁开始第一次和十一二岁的大孩子打架,直到如今十五岁以来,单对单从未遇见过对手。十里八乡叫得上号的泼皮流氓,没有谁不服气。
看着王鲲鹏一脸要吃人的模样,黑皮哪敢耽搁,王鲲鹏说锤他那就真锤,不是嘴上说着玩的,黑皮急急忙忙把来意交代清楚。
县太爷有吩咐,今晚有途经路过的强人宴请诸方。为防止他们闹出事端惊了县城百姓,今晚戌时一刻之前,县衙所有捕役快手及副役帮役,全都去县城的庆丰楼执勤,维持秩序保证治安。
本次治安执勤由郑捕头亲自带队,现场一切都听从他的指挥。帮役王鲲鹏为郑捕头副手,统管所有帮役众人。
县太爷还发话了,此次只要顺利完成任务,就向上边申请,将王鲲鹏特别提拔为正式捕役。
本来这话应该由捕役孙承前来通知,但孙承这些正式捕役,之前哪里看得起这些临时帮工的帮役。因此拉不下脸,唤来手下马仔黑皮,让他带为传话。
帮役又叫白役,这些人属于不在编制以内的衙役。说叫衙役,但是正式的捕役快手们根本不承认他们的地位。不过是有事临时招来的帮工,平日里大多都是些地痞泼皮,下三滥的人而已。
对于黑皮转述的县太爷的命令,王鲲鹏乍一听非常惊讶,不过仔细一想,也就明白了其中的道道。难怪县太爷如此大方,不仅让自己统领一众帮役,更许诺事后提拔自己入正式编制。
原来是有求于己,这就不奇怪了。
王鲲鹏所处的清溪县城,位处扬州最东部,隶属海陵郡治下。整个县城地理位置偏僻,不属于交通要道,也没什么特产资源,很不起眼。
即便如此,这些日子以来席卷整个扬州的刀剑之争,也波及到这与世无争的小小县城里来。
说起来这场争斗对于清溪县城而言,可谓是无妄之灾。刀剑之争的漩涡中心,正是清溪县顶头上司海陵郡城。这些日子以来,每时每刻都有人从扬州其余郡县赶往海陵郡城。
原本地处偏远的清溪县,一年到头也难得见到几个外乡人,近日来却有不少扛刀持剑的江湖人士经过,这可把县太爷给急坏了。
清溪县全域范围内没有任何宗门,就连武馆都少得可怜,县城内就更没有镇得住场面的武林高手。县衙内的捕役快手们,比普通人强不到哪去。
其中不少人常年摸鱼,疏于日常出操训练,肚皮都鼓了起来。抛开身上套着的一身皮和腰间挎刀,这群捕役至少有三成人连看场子的打手都打不过。
如今县城里最拿得出手的人物,除了据说年轻时当过镖局趟子手的捕头郑淮,也就只剩下名扬清溪县十里八乡的“神刀八爷”王鲲鹏了。
郑捕头如今过了知天命的年岁,基本不在一线干活。所以实际上整个县城,只剩下王鲲鹏算得上个人物。
县太爷怕这群江湖好汉争吵不休,加上灌了几碗马尿,头脑发热闹出什么流血事件,再伤到普通百姓,这可就惹出大麻烦了。
按照扬州律法,这群有着帮派宗门背景的人士,一旦在外地惹出祸端,当地县衙或宗门只能将其收押,随后交接给他所属地的衙门审讯处理。
县太爷害怕这群人惹出事情拍拍屁股滚回去了,自己脑袋上的这顶乌纱帽未必能保得住。因此才许下重诺,请求王鲲鹏这位清溪县唯一能上台面的高手出面。
县太爷不求王鲲鹏能震慑全场,只求顺顺利利把这群瘟神送出清溪县范围。只要他们没在自己辖区闹出事端,一切就都阿弥陀佛烧高香了。
黑皮不停地拍着王鲲鹏的马屁表衷心,直呼八爷借着这股东风,就要平步青云飞黄腾达咯。黑皮我愿意为八爷鞍前马后,八爷指哪黑皮就往哪冲,绝无二话!
王鲲鹏驱赶苍蝇似得挥手将黑皮轰走,随后返身回到房去。这些泼皮地痞的话听听过个耳朵就算,千万别当真往心里去。同样的话,想必孙承从黑皮这边听过不下十遍。
王鲲鹏坐回床边,揉着发胀的脑袋,眉头紧皱,湿透了的衣衫随手丢在了地上。
今晚这件活,可不好干吶!
王鲲鹏没有被突如其来的重用,以及县太爷信誓旦旦许下的允诺给冲昏头脑。这件差事办好了,也不一定会皆大欢喜。出了风头,容易引起其他捕役快手、乃至捕头郑淮的嫉恨。而一旦出了纰漏,县太爷是没了好日子过,王鲲鹏也一样脱不了干系。
再退一万步说,自己所谓的“神刀八爷”的名头有多大分量,别人不明白自己最清楚不过。自己不是出身名门,也没有像说书故事里的主角,在悬崖底摸到什么绝世秘籍,纯纯就是瞎练出来的野路子。
王鲲鹏“神刀八爷”的名头有着两个典故,其中的“八爷”并非是王鲲鹏家中排行老八,而是源自小时候的王鲲鹏精力旺盛,成天揍狗撵鹅上树下河,惹得周围邻居人人厌烦。
邻居们见到都会笑骂一句小王八蛋干嘛呢,王鲲鹏天性混不吝,大咧咧地回骂过去,叫你八爷干嘛?久而久之,王鲲鹏对外总喜欢自称八爷。
至于“神刀”二字,则是源于王鲲鹏小时候精力旺盛会闹腾,再加上哪有小男孩不喜欢舞棍弄枪骑马挎刀,便一直纠缠着当过兵的老爹教自己几招“绝世武功”。
死鬼老爹架不住王鲲鹏天天缠闹哀求,为了打发儿子别到处闯祸,就按照自己在军中操练的方法,还有同僚们吹牛打屁时候听来的宗门子弟们的训练方式,编了一套“绝世神功”,用来糊弄儿子。
秘籍分外功炼体、内功心法以及配套的刀法招式,内外结合,死鬼老爹倒是编的有模有样。就连练功日子,都安排的妥当。
每月单日练刀法,双日练内功。至于打熬气力的炼体术,则是每天雷打不动。每天清早起床,就要去挑水,还不能是普通井水,得到二里地外的河边去打活水。
然后单日练习刀法,刀法分横劈竖砍两招,让儿子王鲲鹏每日每招挥刀五百下。练完基础招式后,再是劈柴和砍苍蝇。木柴还得劈砍成小段小段的。
死鬼老爹的目的,一是为了使唤儿子干家务活自己偷懒,二是砍成小段方便生火。至于砍苍蝇,纯粹是那天午睡的时候,瘸腿老爹被嗡嗡乱飞的绿头苍蝇扰了好梦。
内功心法就更是扯犊子,瘸腿老爹斗大的字不认识几个,扁担倒下来未必认得出是个一字。也就是当兵时候听校尉大人喝酒打屁,知道了打坐吐纳。至于如何打坐吐纳,那就天知地知我不知了。
不过是怕了儿子王鲲鹏无休止的闹腾,想让他安安静静坐那别烦自己。于是后面的日子里,就看到小王鲲鹏一脸兴奋,每日得来回在县城里跑上许多来回,挑水劈柴。
三四斤重的老柴刀不算什么,但是每天挥舞一千下,就算是成年男子都很是吃力,更遑论之后还要再劈柴砍苍蝇。瘸腿老爹只是想让儿子知难而退,再不济也能耗光他每天的疯劲。
老爹随口忽悠的话,却被五六岁的王鲲鹏奉为圭臬。小孩子虽然顽皮,却有一股子狠劲。对成年人来说都很难完成的任务,王鲲鹏硬生生地咬牙坚持了下来。
水桶打满了挑不动,那就打小半桶多跑几次。劈苍蝇是有点小麻烦,因为苍蝇也不是一年四季都看得到,王鲲鹏索性看到什么飞虫就砍什么飞虫。
外功炼体、刀法招式的练习虽然辛苦,但是王鲲鹏本身就精力旺盛,倒也乐在其中。唯有内功打坐,分外枯燥无趣。因为瘸腿老爹本身就是胡编乱造,哪里会真正的内功心法,就连顺口溜打油诗都编不出来。
只是强硬要求王鲲鹏打坐的时候,除了吃饭上厕所之外,不许动也不许说话。可生生憋坏了性子跳脱的王鲲鹏,比每天砍柴挑水都要难熬。
不过时间久了,王鲲鹏也琢磨出一种“偷懒”方式,人虽然不能动出不了门,但眼睛却能从窗外看到外边。于是先是盯着外面的树上的鸟儿飞来落下,再慢慢凝神观察树枝上爬动的虫儿,打发着无聊的打坐时间。
可没等王鲲鹏去学绝世神功的后续篇章,死鬼老爹就先殉职了。长大了自然知道所谓的秘籍全是扯犊子,但小时候的王鲲鹏,却从没怀疑过绝世神功的真实性。
练功的日子一久,王鲲鹏发现自己的力气愈发见长,眼力也愈发精锐。在街头巷尾跟人打架,自己八岁的时候,力气上已经不惧十七八岁的泼皮们,他们的动作在自己眼里也是慢吞吞的。
等自己练功三年后,也就是十一岁的时候,街头巷尾的打架斗狠,王鲲鹏木棍一挥下去,基本无人可躲亦无人可挡。在王鲲鹏陆续打败附近乡镇闻名而来挑战的“高手”们,周边的泼皮流氓们全都惧他三分。
王鲲鹏做上了帮役没多久,正赶上一伙江洋大盗流窜到镇上,由郑捕头带队捉拿围剿。王鲲鹏非常倒霉,在围捕的过程中,正巧被分配堵在了其中俩人逃窜的路线上。
逃窜的两人眼见其余同伙纷纷落网,知道自己二人被阻拦后跑不出去,而他们犯的事情妥妥的秋后问斩,便赤红着眼睛把怒火发泄到王鲲鹏身上,想要临死前拉个垫背的。
王鲲鹏年轻气盛,生死关头间激出一股狠劲,即便自己身中数刀满身是血,王鲲鹏硬是憋着一口气,你追我赶边跑边打,生生将那二人砍的奄奄一息。
经此一役,王鲲鹏的名号,不仅在这十里八乡的坊间越传越响亮,甚至在县太爷都知道,清溪县出了个凶狠彪悍,敢追着江洋大盗搏命对砍的“神刀八爷”。