兰花睁眼,映入眼帘的便是刻满繁复花纹的车顶,强烈的颠簸叫她本就不适的身体产生了呕吐感。
她匆忙的爬起来撩开车帘,冲着车外干呕两声,吐了些酸水。才感觉昏昏沉沉的脑袋清明些。
“醒了?”蒋紫玉从身后递给她一杯温凉的茶水:“喝吧。”
她没来得及接,甩了甩脑袋,使劲儿闭眼回想着晕过去之前发生的情况。
自己是被小厮蒙了带药的帕子,她复又将人打昏在地,接着药效发作,她也倒在地上不省人事。如果按照这般,那她现在应是被赶来的冬喜一块带回凤鸣院救治才是。
兰花偏头,望向眼前发绿的衣袖,心下霎时间了然。
又是他……
她怒急反笑,对蒋紫玉死缠烂打的模样实打实是无语了:“你是饴糖吗?为何总要来纠缠我?我思来想去,并未有哪里曾开罪你吧。”
蒋紫玉吃了她一个白眼也不恼,只是手中递上的茶水一直固执的未端回来,“你是哪家的妓?”
兰花看他苦恼的蹙眉,心里竟有些快意。这机关算尽的大军师也有算不明白的一天:“奴婢是凤鸣院的歌妓,烦请蒋大人还将我送回凤鸣院去。”
凤鸣院……蒋紫玉将这三个字放在嘴边细细的咀嚼了一会,神色不定。
他倏地将手中茶水轻放在桌上,“呵”的声冷笑,脸色骤变阴沉:“爷费尽了心思将你掳来,你还痴心妄想要回去?”
兰花抿了抿唇,清秀小脸气的绯红:这冤家莫不是投胎时头先砸地伤了脑袋?丢了记忆不谈,如今性格还变的这般古怪起来。
“你若是乖乖听话,回去爷纳你个妾当当。”他伸手食指挑起兰花的下巴,轻佻的打量着她,眼带嫌弃:“啧啧。”
“若不是你方才唱的那一曲。凭你的姿色,给爷提鞋都不配。”
给你提鞋?!
兰花惊诧的看向眼前这个跟邹紫玉一般模样的转世版,只气的浑身发颤,在断头前那些年他且对她细言软语的,这辈子竟被他一句话贬至如此水平。
她愈想愈气,猛地拍开了他的手,高声啐道:“谁稀得给你做妾!!呸!”
说罢,无视蒋紫玉阴沉如水的脸色,抻直了腿屈身往马车外爬。
“阿一。”蒋紫玉只淡淡的倚靠在身后软枕上,信手捻碎了一块糕点。那碎末便像是白灰一般沙沙的落了一地。
兰花自然不知他在喊谁,正努力埋头往外爬,左手刚掀开门帘,便被迎面扑来的凛冽冬风眯了眼。
马车驾车的速度仿佛是得了主家的吩咐故意要快些似的,远远的就将身后蒋婉玉马车的队伍差落下一截。
“现在跳车,恐怕要落得个半身不遂。”那驾车的男人回过头来,长了一张叫兰花终身难忘的脸。
见着这人,她背后的鞭伤又开始隐隐作痛起来。
那两鞭子下手险些没要了兰花半条命的活阎王,此刻居然在她的面前拉马驾车?
那那那……昨日她在大街上,就是平白挨了蒋紫玉的打?
呸!真是什么主子养什么奴才!他这般喜怒无常,暴戾恣睢,也怨不得身旁的奴才随了他!
兰花此刻甚至怀疑,上辈子邹紫玉的温文尔雅全是做戏,是为了与她周旋。其实他骨子里本就是这般心狠毒辣的人。
马车的主人竟还如无事般坐在那里饮茶品糕,明明是面无表情,却生生的叫兰花瞧出他神韵中几分得瑟来。
她转头,又看了眼车旁以飞速后退的草木,终究还是放下车帘,不甘的退回了车厢内。
“方才不是还嚷嚷着要回去?”蒋紫玉垂眸啜了口茶,讥讽般阴阳怪气的问道:“要有这般跟我叫板的能耐,你倒是跳下去。”
“我凭什么听你的?”兰花脸颊通红,却不承认是被蒋紫玉说羞了,见他耷拉着眼皮,忙冲他做了个鬼脸,无声的骂了几句。
蒋紫玉自然将兰花挑衅的小动作收入眼底,若是素日,他早该将人拖下去仗杀,只是不知为何对她,心底便总有股反常的情绪吞噬着他的愤怒,看着眼前少女鲜活的神态,竟只剩下好笑。
兰花见他喝着茶自顾自的便发了笑,心中仍是有怒,却不得不将压下去,想想近在眼前的自由生活,她只能靠自己拼一次。
她方才屡次激怒他,蒋紫玉这般草菅人命,却至今未对她如何,想来是心底独属于邹紫玉那部分的记忆感觉在作怪,他对她也许不曾有过感情,但他们好歹在一块搭伙过了大半辈子,就算是养只犬儿,也都有了习惯,陪伴出感情来了。
兰花对他脾气不熟,却对邹紫玉的秉性了如指掌。
按照邹紫玉与她的相处风格来,他向来吃软不吃硬,若是你与他好声好气的告饶撒娇,他何事都能允了你的,假如要硬来,他的态度恐怕要比茅坑里的石头还要硬。
“怎的又不说话了?”
兰花正绞尽脑汁寻思着如何与他搭话才显得不那么刻意,没想到这厮自己找上门来了。
她计上心头,抬眼噘嘴将着自己侧身的方向转了半个圈,用纤薄倔强的后背对蒋紫玉无声的表达自己的不满,一副十足的小女儿与心上人赌气的姿态。
与邹紫玉拌过几次嘴,但只要兰花作出这番样子,他的态度便会软下几分来。
“春娘。”果不其然,蒋紫玉缓和了语气:“你过来。”
兰花见计划通,心中遽然狂喜,但又怕露馅。忙咬住扬起的唇,娇嗔道:“不过去,方才爷还教唆春娘跳车,春娘岂敢。”
“方才逗着你玩,自然知道你不敢跳。”蒋紫玉头次被人顶撞,脸上却丝毫察觉不出恼火模样,只是对她的态度十分头疼:“若是你真跳下去,成了具血肉模糊的尸体,爷花的银两心思不都白费了?”
“那……爷说真的?”兰花羞答答的瞥了蒋紫玉一眼,得了他肯定的回答后,才慢吞吞的往那边挪去。
“我从不骗人。”见兰花肯搭理他了,蒋紫玉无暇的隽秀脸上头一次露出笑意,虽然只有些微,刹那间也足够叫冰消雪融。
兰花咽了口唾沫,额外仔细他带着笑的时刻。即便是上辈子与他同床共枕,她也从未见邹紫玉笑的这般不设防。
他施舍她的笑,更多是敷衍,是算计,是达不到眼底的凉薄。
说来好笑,没想到这辈子竟有这番机缘,满足她上辈子未能实现的愿望,尽管她不再是蒋紫玉的妻,也不再渴求追逐他赐予的一片真心。
“爷说的,纳我为妾可是真的?”她微垂着眼皮,浓密细长的睫毛往下看时像是两把小刷子,白嫩的脸颊两侧悄悄爬上绯红,仿佛轻轻一掐便能出水儿。
这般待人垂爱可怜的娇娇模样,任哪个男人看了都难以抗拒。
这是柳莺教的,兰花还尚未迎客,为了能开苞时招来更多的达官显贵捧场,柳莺便整日琢磨她如何才能做到肤如凝脂,为了培养兰花的才情风雅,柳莺还专门为兰花请了名坊的歌姬与私塾先生特地来指点。
自然也会教她如何展现自身优点,教她明白如何牢牢勾住男人的心。
角度语气神态哪一方面,对他们来说是无法抗拒的致命诱惑。
兰花上辈子偷偷与楼里姑娘学过一些,在柳莺眼里便是“天赋异禀”,加上这嗓门,是天生要当头牌的料,自然疼她宠她。
如今她这一消失,柳莺不定如何痛心呢。
虽然利用她是真,但是平日里对她好也是一等一没的说。柳莺年纪轻轻当了寡妇,被迫卖进了青楼,十年间来她真正能聊天交心的朋友,不过只有兰花一个罢了。
她愁的叹了口气,心里替柳莺过不去。
蒋紫玉见了兰花这般娇弱的模样,心中“噔噔噔”急得像是有甚么奇怪东西在踢踹,他调节下呼吸:“自然。”
“那爷发誓。”兰花双手倏地搭在蒋紫玉的膝盖上,压的他青绿衣袍起了层层褶子,她不管,只瘪嘴抬头,睁着雾蒙蒙的眼睛盯着他。
其实方才一靠近他,兰花便闻到了。
他身上那股惯有的,如松柏草木般的冷香。
冰凉的衣摆配着清冷的松木香恰到好处,将兰花的思绪一下子拽回了那夜。
暴雨狂风大作,城外战火连天,厮杀声彻夜不休,兰花知道,那是羌军趁其不备派了兵马要来夺城。
她躺在榻上翻来覆去的难以入眠,偏头入神的盯着桌上邹紫玉临走前点的那盏油灯。
此刻微弱的火光跳动着,像是要熄灭了。
兰花在此前从来不烧香拜佛,此刻却仿佛成了神明最忠诚的信徒。
“菩萨在上,信女兰花自愿以五十年寿命相换,只求您能保佑他平安归来……”她执拗的望向那盏灯,眼睛眨也不眨,尽管灯火已岌岌可危。
很快,雨夜中的叫喊声渐渐止歇了,也再没有人操起兵戈,城外死寂的如方才是一场噩梦。
灯台终于油尽火枯,挣扎了两下后便湮灭在一片漆黑中。
兰花知道他快回来了,披起衣裳下榻要去接。只是屋外哗啦啦的落着倾盆的雨,唯一的蓑衣还叫邹紫玉拿走了。
将士们陆陆续续出现在巷子口,巷子每一户人家门前都站着老幼妇孺,皆是来迎接将士们归家的。
兰花靠在门口的屋檐下等了许久,直到拥抱着男人的妇人欣喜若狂,直到她耳边传来若有若无的啜泣,直到巷子口再见不到一星半点的人影。
他没回来?
怎么可能呢?
明明李婆婆的儿子回来了……顾家小媳妇的丈夫也拄着拐回来了,邹紫玉……
那么精明的一个人……
他临走前她明明都叮嘱过他“凡事量力而行,不要傻乎乎的打头阵”。
邹紫玉那个傻货没听么!!
兰花只感觉天旋地转,失去了主心骨般再也站不住脚,一下瘫摔在门口的台阶上。心脏仿佛被一只无形的大手攥紧,叫她喘不上气儿的抽疼。
她只想嚎啕大哭,可哭声到了嗓门却夹生的紧,一滴接一滴滚烫的水珠子从她颊边落下,她已无暇顾及那是什么了。
她不甘心,双手抠着门边歪歪斜斜的站起来,朝着雨中走出两步去,她不相信他。
邹紫玉骗她呢,他平日就爱戏弄着她玩,喜欢见她捉急跳脚的模样。
他会回来的……
老天爷不睁眼,不会悲悯可怜人,只叫雨下的更大,雨水打在兰花衣襟上反溅起来,像是在她身上描绘了一圈似的。
“小兰花……”
兰花仿佛听见邹紫玉在唤她,可是巷子口却光溜溜的,黝黑看不见人。
“邹紫玉。”她展开双臂四处乱摸,声音嘶哑的哭喊:“你在哪儿啊!”
“我在这儿,小兰花在这,我来带你回家了……你跟我走吧……跟我回家,咱们回家!!”
……
黢黑寂寥的长夜里。
她闻得身后滂沱雨中的轻声叹气。
“傻子。”
温凉的蓑帽扣在兰花头顶,身后人语气带些嗔怪:“你赤脚下地,明日身子又该难受了。”
兰花死死咬住下唇,吸了吸发酸的鼻子,“是你吗……紫玉。”
身后人不知是有意还是无意的缄默。
她嘴边扬起一个小幅度的笑容,自顾自的嗫嚅:“回来就好,回来了,咱们回家去吧……你身上衣服湿了,再不换若是风寒了,又不吃药……”
“小兰花……”一只冰凉有力的大手抓住她,缓缓与她十指相扣,打断了她喃喃自语:“回家吧。”
一刹那,蓑帽被磕翻在地,扣落在凹凸不平的青石板上。
小兰花紧紧抱住身后的邹紫玉,任由他潮湿的发梢与她的鬓发粘在一起,她埋进他的胸膛环抱住他,隔绝一切外界的杂音。
她仰起头来,泪在眼眶里打转,她颤声唤他:“阿玉……”
“你要了我吧。”
那一瞬间,有人心如擂鼓。