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好,知道了。”兰花稍稍有些紧张,又忆起方才光顾着神游,忘了记来时的路。
她忙拽住擦肩而过的冬喜,恳求道:“烦请稍微等我一下。”
冬喜抬了抬手中紧抱的琵琶,应了声“好”,兰花便款款迈步进了镜心亭
乍眼望去,镜心亭三面皆挂着布料上乘的柔软轻纱,宽至两柱,长坠地面,为了防止强风刮拂,这轻薄的纱帘下边还卡着一整根玉石做的翠绿卷轴边框。
“开始吧。”纱帘外只传来一句淡淡的叫起,声音不急不躁。除此之外便再无其他声音,似乎都在屏息聆听似的。
这是兰花头一次到凤鸣院外的地方表演,有些紧张,一直隐隐担心自己的嗓儿劈了或是唱不好,若是唱到一半忘了词,岂不是给凤鸣院丢了名声,失了脸面?
思及此,她便不打算将原本在凤鸣院跟柳妈妈排练的曲儿唱出来。
这个情况还是唱自己有把握一些的曲儿比较好。
上辈子与邹紫玉成亲前,她在楼里跟各个姐姐学了不少东西,成亲后也会哼给他听,每每唱时,邹紫玉都要将她夸上一遍。
兰花吐了口气,迅速进入状态。
甫一开口便是细细婉婉的江南调子,哀愁忧郁,听着叫人眼前便浮现出一副朦胧春水,雾中人家的黑白水墨画,不唱到人的心窝去便不作罢般。
一曲终了,亭外响起此起彼伏的称好声,稀稀拉拉的拍掌,有软软的少女声钻入兰花的耳朵眼里:“倒不知罗少爷请的是哪的角儿,赶明我过生辰时也将她请来,免了你们说我敷衍。”
兰花长长舒一口气,扬了扬嘴角,脸上挂着低头满足的笑,微屈身子退出镜心亭。
“你唱的可真好听。”冬喜恰在路旁回望,瞥见兰花身影,隔着远远的便夸:“怨不得妈妈疼你。”
兰花羞赧的道了声谢,低下头去跟在冬喜身后。只是她没走两步,突然心头一跳,似乎有什么预兆要发生了似的。
是那时候!
她记得昨日在大街上被帘子后的男人扫那一眼,那种如芒在背的灼热感,现在又出现了。
“春娘!”
兰花抬头寻声望去,亭子对岸,石子路尽头的正是蒋婉玉,她笑着招手:“这边!”
冬喜并不识得蒋婉玉,见兰花小跑起来,有些不解。
“是院中一个打杂丫头,到这府上来寻亲。”兰花解释完,便挣了她的手,朝蒋婉玉奔去。
“怎么样?可找到你兄长了?”她见蒋婉玉孤零零的一只,身旁又无人,觉得她也许是没见着面,“别担……”
话音还未落,兰花眼睛便先一步见着了人,膝盖一软,差点没往前摔一个踉跄。
“找到了!我一眼便认出来了。”
蒋婉玉没看见兰花惊恐的神情,还沉浸在认亲的喜悦感中,稍稍往后退了一步,侧着头不知向谁说道:“你瞧,不认得她,又怎会觉得方才的调熟呢?许是大哥你曲儿听太多,听串了吧。”
是他……
兰花方才和冬喜在一块儿时没瞧见他,因着他站在蒋婉玉身旁,大半个身子又皆被廊院中的红柱遮挡,现下离的近了,他的身姿面容顿显清晰。
他着一身映祥云暗纹的惨绿交领,领边袖口处皆滚着圈金线绣的祥云纹,头束白玉莲发冠,玉佩却并未按照常日携戴,只系着一块蟠螭纹样的青玉禁步。身形颀长清瘦,蜂腰削背。招子亮的生辉,眼尾微微吊起,嘴角擒着抹恶意的笑更是显得他如狐狸般风流邪气。
与前世的邹紫玉毫无二致,惟一差别便是两人穿衣风格迥异。
“大哥?”蒋婉玉见他盯着兰花若有所思的缄默,怎能不晓自家兄长又起祸害心思,忙打圆场道:“既然人也找到了,礼也给罗府送过了,我们便回吧,我这一走杳无音讯,娘与二叔应当是着急了……”
“不急。”蒋紫玉什么也没做,只神情淡淡的瞄了眼蒋婉玉:“娘与二叔那边自有我传消息。”
“哦,哦,那便好……”蒋婉玉讪讪的被吓退了两步,如同鹌鹑似的缩在了他的背后,再也不发一言。
兰花望向眼前又开始打量她的男人,那张熟悉面孔叫她心中霎时如同翻倒了六七瓶油盐酱醋般五味杂陈。
邹紫玉,你上辈子那般待我,如今心中可有悔意?
一时间满脑子都是他风轻云淡的坐在城墙那头观望,望着她人头落地。
过了几刻,她脑中是前几日梦见邹紫玉那般温柔的笑,一会子又有些神志不清了,恍若他还如同上辈子。兰花摔倒了,他将她打横抱起来,放在腿上环抱着她轻声慢语的哄。
是不知过多少个生辰他发过的枯烂誓言,更是数不尽的夜里两人枕侧悱语和抵死缠绵。
明明说好了与他再无瓜葛,兰花,你可真是个不成器的东西!如今他又出现,心还是会没由来的紧揪成一团。
“姑娘?”她的面前突然多出来一只修长如玉的手,微微展开,骨节分明。
他叫她……姑娘?
头顶刺眼的日光照的兰花微微有些茫然了。她两辈子来头一次知道,原来只肖两个字,便可以将人打入万劫不复的境地。
“你可知道,我叫什么?”兰花哑声,冲他展露了一个无言的笑。
“方才听舍妹唤你春娘。”邹紫玉深邃眼中跳动着不明的暗光。
春娘……
兰花苦笑起来,压下鼻尖酸涩:“罢了,春娘也好。”
邹紫玉,你最终还是不能如愿以偿。
她没有借势搭上邹紫玉的手掌,而是抬眼微微错开了他的手臂,冲着他福了福身,敛目冲蒋婉玉柔声道:“既然你已寻到兄长,便早些回去吧,你的行李……”
“啊,那些都不要了,不过是些褴褛的破衣衫和手饰,你帮我扔了吧。”蒋婉玉朝前微微凑了半步,蹙着眉道:“春娘,我与你就此别过了,快些跟着冬喜回去吧,晚回她们该着急了。”
兰花被她推搡着往前走了几步,还不明白为何她这么急着让她走。
“你这么着急做甚?难道你怕爷将她吃了不成?”蒋紫玉轻佻的眼神放在兰花身上,不咸不淡的询问。
蒋婉玉当即摇头如拨浪鼓,“怎会?只是柳妈妈的确管教甚严,我在院中没少被鞭条管教,疼得几宿几宿都难以入睡……”
蒋紫玉却没安慰她,只是舔舔唇,露出了一个似饥似讽的笑:“那不正好,也替爷管教管教你。爷倒是还得去谢她。”
蒋婉玉被噎的没了话,见冬喜走近到眼前了,忙拽住两人的胳膊往远了推:“快走吧!你带着兰花早点回去!你们也累了,早些歇息。”
兰花懵懵懂懂的跟着大步往前走,虽不懂蒋婉玉的用意,但她打心底是愿意离开这个地方的。最好离他也远远的。
直到两人拐过走廊尽头看不见影子了,蒋婉玉这才回头,正瞥见一个小厮模样的男子埋头从蒋紫玉身旁侧门离去,脚步匆匆。
“大哥,春娘人很好的。”蒋婉玉殷切的搓搓手,恳求他:“求你手下留情。”
蒋紫玉望着小厮离去的方向缄默下来,负手站在那里。
“大哥……”
“爷有说过要对她如何吗?”他神情有些焦躁,左手反复扭动着拇指套上的白玉扳指:“生的这般没骨气?跑了还回来做甚么?”
“这不是……”
“哼。”
蒋紫玉拂袖而去,只留愣在原地的蒋婉玉吃了一鼻子灰。
兰花紧跟着冬喜走在身后,心中直骂了顿邹紫玉才感解气些,冬喜一手抱着琵琶,一手挎着她。两人都不是话多的人,更何况兰花心中藏事,就更不愿多说了,两人便一路无言。
快到马厩时,需得穿过一个花园,到了此地,兰花也忆起来该如何走了,正巧冬喜松了她的胳膊,嘱咐道:“你在此处等我一会,我去接其他的小姐妹,我们在此处集合,一起去找那小丫鬟讨银子。”
兰花应了声,抬眼见冬喜眉间额头细细密密的出了一层汗,便知道是她这一路走来单手抱琵琶劳累,贴心道:“既然还要会合,不如便将琵琶给我抱着,反正我在这也是坐着,待你将人寻齐了,我再交还给你,如何?”
“这怎好意思……”兰花虽是询问她,却看出来她有些羞赧的推却,忙一把抢过来抱在怀里,催促道:“快些去吧,就当是你为妹妹讨赏银,妹妹报答你的。”
冬喜感激的望了她一眼,临走前又叮嘱了两遍,叫她不要走动,在原地等着。
兰花见她走远,在原地踱了几步,又心想“好不容易来这一次高门阔府,不如叫我把这花园逛逛,也尝一尝这小姐千金们扑蝶赏花是何滋味?”
她将琵琶环抱在怀中,百无聊赖的逛了圈花园。只不过一会,便兜兜转转的转了回来。
兰花点评,觉得这花园甚是一般,因着还未到花开之际,满园入眼皆是翠绿,一点儿粉红都没有,看着过于枯燥了。
若是她有个这么大的花园,定要托人种上各个季节都能绽放的花,这样瞧着百花缭乱,俗便俗些,一年四季园内都是热闹的。
兰花累的有些发汗,靠在假山上歇一会,微微喘起来。只是还没来的及呼出几口气,猛地就被身后探出来的一块细细的白帕蒙了脸。
帕中有一股子怪怪的味道,不知是什么。只不过吸了两下,兰花腿脚便开始发软,感觉自己思想与反应渐渐皆迟钝起来。
莫不是她唱的曲儿得罪了贵人,哪位贵人想弄死她?
思及此,兰花屏住了口气,用尽了吃奶的劲儿抬脚便踩。只听的身后一通哀嚎,捂住她的力道便松了去。
兰花得以重见光明,世界天旋地转间,眼前正是一个小厮打扮的男人抱脚痛叫,她吓得手颤个不停,见那小厮分心,二话没说便抬起手中琵琶砸向那厮。
“哐!”
那小厮痛哼一声,登时倒地不省人事,手中白帕飘落在地上。再反观兰花手中琵琶,意外的毫发无损。
该说是这琵琶工艺太好了么……
兰花哭笑不得,劫后余生的恐惧感才涌上来。
不知是惊吓过头还是药效开始发作,她笑过渐觉脑子昏沉,眼皮愈来愈重。
“不能……”她迷迷糊糊的呓语,紧抱着琵琶:“不能闭眼……”
遭了……这脑袋像是个千斤坠般拉着她往下倒,根本不受身体控制。
无用挣扎下,兰花的眼皮终于控制不住的阖上,身子任由“千斤坠”将自己拽倒。她觉着浑身似蝶般轻飘飘,软绵绵的,扑入了花的怀抱。
半梦半醒间,她恍若见着那朵淡绿色的花。
竟长了一张邹紫玉的脸!