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大人。”
兰花回过神来,眼眶中擒着的泪终于顺着脸颊滑落,滚烫的,几乎烧灼着她的脸。
方才阿一正在外头询问蒋紫玉,“方才差人去打听,不远三里处有一个村子,天色眼见要黑,大人不如今夜就在那歇脚,明日再启程也不迟。”
蒋紫玉抬手递了兰花一方帕子,眼眸沉沉的望着她:“吩咐下去,在前面找个人家借住一晚。”
马车外很快传来不大的骚动,赶了小半日的车,想必是累了,这会儿手上都快了动作,加急想早些赶去,好能多休息会。
“我又没欺你,没由来的哭什么。”
兰花被他瞧得一阵心慌,他的眼神太犀利,像是能把人看到骨子里去似的,她强扯了一个甜甜的笑,慌忙解释道:“春娘这是高兴的呢。”
她用帕子沾在眼角汲了泪,没了再去说话逗趣讨好他的心思,反倒落得个清净。
只是这般安静,某人倒是不习惯了起来。
“回去了听话。”他瞧着她毛绒绒的脑袋,忍不住上手抚摸了几下,“爷自然疼你得。”
兰花听了这般话,再想起他从前的种种作派,只觉得心凉好笑。
她恨不能就这锋利的指甲即刻将他掐死,咬牙切齿道,“春娘晓得。”
看来只好日后想个法子逃跑了,他此番是公务,回去了定也是要事缠身,脚不沾地的忙,哪能时时刻刻看着她,她大可以趁那时候,堂堂正正的走出府门,不会有人在意一个妾去向,待到蒋紫玉发现也晚了,不过一个小妾,他不会因此大动干戈的。
车行进了一会,便稳稳的停下来,兰花方才便胸闷气短,想来是车里闷的,便利落的掀了车帘准备跳车。
她刚抬手掀帘,先望见的不是满目青山绿水,也不是炊烟袅袅人家。
而是一个以黑巾掩面的臭男人。
兰花心道晦气。
“大人,可以下车了。”阿一吩咐身旁的小厮放下矮凳踩脚,他扫了眼兰花,并未认出来她是谁:“你去叫大人。”
兰花没好气儿的剜了他一眼,呛声道:“你说去就去啊。”
“你!”
“阿一。”兰花见他被蒋紫玉斥后眉目渐渐敛了怒意,低眉在一旁等候蒋紫玉差遣的模样,冲她一挑眉。
炫耀意味颇浓。
“已经与主人家说好,只在此借住一晚,小姐也已经安顿好,歇息下了。”阿一连余光都未分给她丝毫,显然懒得搭理她,交代完事情之后便领着小厮去后院找地儿放置马匹了。
兰花自觉无趣,这才转头去打量眼前这间土屋。这是间一进一出的青瓦房,墙面皆是用黄土与石块搭建的,小小的院落中开辟了块不大不小的青菜园子,有两三只黄生生的小鸡崽被竹笼罩扣在里面,走来走去一副安逸模样。
与她所期望的生活无甚出入。
上辈子他与邹紫玉就是这般蜗居在这温馨的院落中,菜园里还种着一棵两人怀抱粗的李子树,春赏其花夏食其果。
她贪凉,常常爱将井拔凉水打上一桶来冰镇着李子,入口更为酸甜,光是想想便叫人口舌生津。
“可是蒋巡抚蒋大人?”门内罗锅老汉敞开木门,站在一侧规规矩矩恭候着,“您住的简陋,实是草民之罪。”
她闻声望向蒋紫玉,心中好奇他会做出甚么表情。
“无碍,不过一晚而已。”蒋紫玉神色微有不爽,却出乎意料的没说些什么难听的话来。
“两位贵人还没用过晚饭吧。”那老汉诚惶诚恐的回身去掀锅盖,殷勤道:“若是不嫌弃,不如便在这里用了吧。”
蒋紫玉微凝着脸并未否认,只转着拇指上戴的玉扳指沉思。
兰花想来他也是饿了,估摸着一会便会老实坐下吃饭。
她眼神微微流转,打量着四周,在看见土墙上熟悉的挂件后瞳孔猛然收缩,快走几步过去便将那物件取下。
是一副“平安”样式的锦缎刺绣。
这刺绣本不是什么稀罕物,只是……
“啊,贵人可是看上那刺绣了?这刺绣是个不值钱的烂东西,犬子娉会送与不孝犬子的贽物罢了。”
兰花脸上霎时流露出复杂的神色来。
这刺绣的确不值钱,只是却是出自她之手的物什儿,如今却被摆在这里当成与其他人的定情信物……
“敢问老人家姓?”“贱名怕污了贵人您的耳朵,小人单姓李字,街坊都爱唤我李木匠。”
李木匠……
李货郎……
是他没错了。
兰花扶额心道造孽:怎么这倒霉的事儿偏偏碰到一天上赶着了,这趟可是亏大发了,若是知道这般,她早上被柳莺打死都不会上那辆马车。
真是为了赚些银两,把自己的身家性命都给搭进去了。
她偷瞄了眼一门心思沉浸在吃饭当中的蒋紫玉,冲着身前的老人家低声问道:“老人家是否还有两个已弱冠的儿子,在前面不远处的城内挑担卖货。”
“这……”那老汉满脸诧异,“贵人是如何知晓的?”
我就是你小儿子那未曾谋面的娉会!
兰花恶狠狠的在心里把李货郎骂了一万遍,只听得那老汉喃喃自语:“都这个时辰了,他们也该回来了……”
惨了!!!
“春娘。”蒋紫玉瞧着她呢喃盘问入神的模样,不由得好笑。
兰花大步流星走至桌前,将手中刺绣狠狠扣在桌面上,高声道:“爷,不能留在此处。”
言罢,见蒋紫玉望向她的神色带着些古怪不解,她才猛然记起自己方才狰狞的面部。
兰花迅速调整状态,伸出玉手搭住桌沿,一副要无力软倒的模样,撇嘴细声:“方才来时我瞧见村口的十字路那里有处酒家,不如我们去那吃罢。”
“老人家统共就做了那么些,若是都分给咱们,他岂不是要饿肚子。”
蒋紫玉缓缓眯眼审视着兰花,手中折扇慢捻轻摇。
貌似不叫他信服,身子只端坐在长凳上不动如山。
兰花心急如焚,又记起上辈子邹紫玉最忌有人对他用激将法这一说。
她话锋一转,气鼓鼓的瞪他,娇声道:“爷不去?莫不是爷舍不得为春娘花那几十个铜板不成?
他的眼色陡然变冷,才“啪”的收了折扇,铁青着脸站起身来向外走。
果然还是吃这招么……
兰花腹中长舒一口浊气,脚下生风跟着蒋紫玉往屋外走去,直至见了黄灿灿的落日,胸口方感到慰帖些许。
“你方才……”“赶大鹅喽!豆子花花毛毛回家咯!回家吃饭。”
兰花只闻见他张嘴说出这三个字,之后的声音便埋没在一阵阵高昂的鹅叫声中。
“豆子?你怎么又绕回来?快回家去!不然……”“李从!你敢抽鹅我扒了你的皮!”
那小孩仿佛见妇人要走到跟前训他似的。忙抬起手中柳条狠狠的往肥鹅身上抽去:“我打你!”
“嘎……嘎……嘎……”
“爷快躲远些……”兰花下意识的将还站在原地呆愣着的蒋紫玉拉到身后去,自己则紧紧盯着门口。
生怕有一只大鹅将她咬了。
蒋紫玉俯视着兰花圆滚滚的脑袋只觉稀罕得紧,弯腰展臂从身后紧紧环住细腰,将下巴压在她肩骨处,闷声咬耳朵:“这么担心爷?”
兰花快将白眼翻上了天,心说谁担心你了,完全没心情暧昧,眼下不被鹅咬才是正事儿好吗?
于是她退了几步抽身转头,对上了蒋紫玉的眼睛,伸手指着门外的大鹅,认认真真一字一句告诉他:“鹅会叨人,很疼的……”
门外,李从将那肥鹅抽急了,扑棱着翅膀眼看着就要往他小腿上下嘴。
身前是凶大鹅,身后是母夜叉,斟酌片刻后,他撒丫子便向门内跑去,边跑边喊道:“爹!鹅咬人啦!大鹅要咬人!”
“呜……”
“小从!”
一声闷响。
“哎呦喂!”李从猛地被人撞翻在地,屁股蛋子一下坐在地上,浑身又在门口的泥地上咕噜咕噜的滚了几圈,他揉着脸叫骂:“个聋三拐四的东西……”
蒋紫玉弯腰将兰花扶起,细细询问伤处。方才她被撞了一下,手腕像是伤了筋,又烫又疼,扭都扭不得,疼得她直掉泪。
“谁这么不长眼!敢撞你爷爷我!”
蒋紫玉正弯腰为兰花挥去身上灰土,闻他此言,眼眸深沉并不作声。
兰花见他眼中寒芒闪动,像是真火了,忍着疼慌张的用另一只手扯住他的衣袖,摇头柔声劝道:“别……爷……”
“还不快给爷道歉?!”李从自幼是家中独大,被两个哥哥溺宠着,爹娘都当掌上明珠似的娇惯,从未挨过打骂,倒是惯出一身臭毛病来。
半晌。
蒋紫玉倏地轻轻的笑了,那笑中带着讥讽,他低垂着眼,叫人不辨喜怒:“你再说一遍?”
“我……”
蒋紫玉遽然抬脚,无需用力便将坐跪在地上的李从一脚踹飞半米远去。
李从脑袋猛地砸在地上吃了满嘴沙砾,地上不大的石子儿生生在他黄瘦的侧脸上磨出几道口子,他痛的哎呦呦叫唤起来。
李从还未来得及起身求饶,便被一只白花花的鞋底踩住了脑袋,入眼是满目的草绿祥云暗纹衣摆,衣摆上还一针针绣着金边。
“给你道歉?”
蒋紫玉的皂靴使劲儿压在他脑袋上,左右磨了两圈,垂眸笑吟吟的盯着他,只是那笑意却浅显的浮现在面部,并不达眼底。
他鼻腔中哼出声轻蔑嗤笑,居高临下的俯视着李从,如同地狱而归的恶罗刹。
“你也配?”