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大早,兰花便让柳莺给从窝里搅和出来了,叫她细细的打扮一番。
她扶了扶鬓边钗梳,无精打采的模样,满个楼里的人都看出来了,春娘昨儿没睡好。
兰花心中仍是千万个不情愿,哭丧着脸对柳莺道:“我不想去……”
柳莺没耐性听她说这些,适时在身后推了一把,动作可谓相当之温柔:“人齐全了,这便出发吧。”
兰花见撒娇无用,也只好无奈妥协。
还未等她在马车上安生下来,那边又有人猴急的掀帘跟了进来。
她定眼一瞧,却是蒋婉玉这个闹腾丫头。
“你进来做什么?”兰花凝噎,无语的望向她。
“柳妈妈说了,你有伤在身不便独行,叫我与你同乘有个照应。”蒋婉玉挺直腰杆,顺手便从案上取了个果子自顾自的啃起来。
恰逢马车驱动,她掀了帘子左看右瞧的叽里呱啦说个不停。
“欸那是什么啊,竟还会发光?”
“包子摊人怎的这么多……”
“好想添些首饰啊……”
眼看着街道旁越来越繁华,车靠着罗府也愈发的近了。
蒋婉玉却反常的缄默下来,双手不停的绞着袖子,看起来紧张兮兮。
不像是去见贵人,倒像是去挨骂的。
兰花有些奇怪,这世界上竟还有蒋婉玉不说话的时候吗:“你怎么不说话了?方才不是还生龙活虎的?”
蒋婉玉抬头,露出那张涕泪横流的清秀小脸:“我离家出走已半月有余,母亲姨娘不定如何担心。若是见到兄长,他肯定会打死我的。”
“你兄长……怎会如此残暴……”兰花心中奇怪,嗔怪她道:“定是你小题大做了。”
若那人真是邹紫玉转世,没喝孟婆汤,性格不该如此暴戾才是。
并非是她替邹紫玉说话,他在兰花的印象中虽冷情冷心,算不得好人,却也实打实的护住了秦国一方百姓,更称不上恶人的名讳。
“你不知,他是府上唯一嫡子,含着金汤匙出生的。少时便娇生惯养,锦衣玉食,素来受不得一丁点儿委屈。若是受了,他也要百千倍的还回去。”
蒋婉玉不情愿提起往事,似是被震慑怕了:“十岁那年,府上为他请了骑射先生,他恶意顶撞逃课,那先生罢课去找母亲告状,出府后竟被他举箭射瘸了一条腿。”
“他看中的物什儿,别人从来碰不得。我记得母亲曾赏赐过我一个玉把件,被他看中了,他便带人闯进我屋内强抢,搜不到了,便将我的妆奁铜镜砸个稀碎,还拿鞭子抽了我一顿,硬逼我交出那玉把件。”蒋婉玉说着,忍不住委屈起来:“小时候三天一顿,两天一回,他可没少抽我。”
她发完了牢骚,才去关注兰花,见她似乎被自家兄长的“美名”唬得不轻,心里竟莫名的生出了“战友”情。
“不过你也别害怕,我及笄过后,他就再不碰我了。只是瞧人那眼神生得很,像是要吃人。”
兰花心里像压了块巨石般喘不过气儿来,闷闷的,也不与蒋婉玉搭茬,直听到外面车夫受了盘问,渐渐将速度放慢了下来。
她撩开帘子欲观望一番,被蒋婉玉更快一步的抢了话头:“我们到了,下车吧。”
说罢,也就不等着兰花答她,兀自撩开车帘钻下了车。
兰花打进了府内,眼皮吓得直跳,心中惶惶托不着底,手心竟密密的出了许多汗。她垂下去在身侧衣裳上蹭了蹭,也跟着跳下了车。
“你们便是凤鸣院来的舞妓?”蒋婉玉身前站着一个翠绿衣裙的圆脸丫鬟,瞧着十三四的模样,嗓门脆生生的:“跟我来吧。”
几人低眉顺眼的跟了她上前。
不过刚走几步,她便扭头停下来,黑白分明的眼珠慢悠悠在兰花身子左右扫了一圈,阴阳怪气叮嘱道:“可别怪我没提醒你们,罗府这会子招待的是贵客,若要出了差错,是要掉脑袋的!你们呢。也别仗着自己有几番颜色,就癞蛤蟆妄想着吃天鹅肉了。一会儿,若叫我发现你们谁不安生,存了这门心思的,我便叫你这只山鸡先做落汤鸡!”
蒋婉玉没搭理她,直望着她的背影翻了个白眼:“没想到这丫鬟瞧着年纪小,嘴里这样的不干净,若是我兄长手下的丫鬟,早毒哑发卖给牙婆了!”
兰花拍了拍她的胳膊,出于好心劝慰道:“你何必跟她置气,一会来的若是你兄长,你跟他好生认错道个歉,这事儿也就过去了。往日对你再凶,也是亲的不是?在外头顾着面,只要你与他一同回去认了亲,你也不必再忍受这下等日子了。”
蒋婉玉听她这么说,只好憋了口气压住,几人身影袅袅婷婷的穿了院子,弯弯绕绕又过去几道回廊。
兰花在路上见着了不少丫鬟家丁,皆是三两结伴,面色凝重,大步流星的模样。
莫不是有什么事儿发生?
兰花咬咬牙,上前凑了个笑脸:“这位姑娘,咱们这是去哪儿啊?若是唱曲儿,我瞧着方才会客堂已经过去了。”
那丫鬟白了他一眼,十分不情愿与她搭话:“罗少爷莫不是没跟你们那老鸨子说么?你们是来给府上作客的少爷千金们解闷寻欢的。不必去到会客堂,也不用等着时辰。去了叫你唱什么,你乖乖唱什么就是了,唱的好了,那群少爷的钱口袋可松着呢。”
不用去会客堂?!那岂不是也不用见着那人的面了?!
兰花心下大喜,连道了几声谢,恨不得走路都要飘起来。
她前些日子卖绣品首饰攒了不少银两,再加上平日里坐台唱曲儿酒客赏的那些个铜板。若是今日好好表现,得了那群千金们的欢颜,少说几锭,多说了给几张黄票子也是有可能的。
她赎身有望了!今儿回去她便跟柳妈妈申请!柳妈妈一向疼她,若是不同意,兰花便好言好语撒几次娇,她也就点头了。
兰花开始盘算着,多了那些银两,足够她赎身后在城郊置办套一进还带大院子的房子。再花几个铜板买些鸡鸭鹅来养,下蛋了便攒着等卖,若是老了,还能拿到集上去换个好价钱。
上辈子有邹紫玉时,兰花是这么过来的。这辈子没有他,她的日子只会越过越舒坦!
想及此,兰花还有些感谢邹紫玉。
若不是他不肯放过她,在转生道旁推搡了她一下。她下辈子是个什么还不一定呢,更别说自己为自己赎身,得来了上辈子奢求都求不到的安生日子。
“邹紫玉,你总算是干了件人事儿……”
“你嘀嘀咕咕的在这儿傻乐什么呢?”蒋婉玉拉住她,“咱们到了。”
“没什么。能拿赏钱了我心里高兴。”兰花冲她敷衍一笑,转而细细打量起四周来。
她方才不知如何过来的,现在竟是站在了亭中。低头俯视,一条不宽不窄的鹅卵石路铺就在身后。她又扬起眼,被刺眼的日光晃了一下。
耳边除却哄闹难消的嗡嗡细谈笑语,还有蒋婉玉细嚼着的名字:“镜 心 亭。”
那领头的丫鬟方才还不见踪影,此刻却如鬼魅般飘过了几人身前,站定道:“此亭三面环水,一面通路,一会贵客自行乘船赏景,你们只管在亭中唱调奏曲,罢了后从石子路退下镜心亭。去你们来时的马厩集合,若是你们哪一位唱的实在出彩,能讨了贵客欢心,一会儿银两好处我自然少不了你们的。”
“啊?”蒋婉玉瞪圆了眼,往前挤了半步,惊诧道:“还只能站在亭中?”
“自然。”那圆脸丫鬟一副“我就知道你要算计什么”的模样,嗤笑道:“这临水三面的纱帘可是特地为了防止你们冒出那些不该有的腌臜心思,或是样貌丑陋冲撞了贵客才设的。”
到话尾,样貌丑陋四个字那处还特地停顿了一会,挑衅的扫了眼蒋婉玉。
蒋婉玉登时被她气的一佛出世,二佛生天,憋的好好的火气此刻恨不得一下从两边耳朵眼中喷发出来:“你不过是个看主子眼色的奴才罢了?!竟也敢在这里跟本小姐耍威风?你可知本小姐是谁?!说出来恐怕你吓得要跪在地上求爷爷告奶奶的给本小姐连磕三个响头!”
那丫鬟权当是狗在叫唤了似的,也不搭理她,管她喊的什么,扭着腰走出亭子老远,连头都不回。
“春娘好姐姐,你先在此处等我一会,我前去会客堂把我兄长相认了,再与你来好好收拾这个惯会欺软怕硬的丫鬟。”
“等等!”兰花叫也叫不住她,伸手便要去扯:“你忘了柳妈妈嘱咐你了!”
一个富贵人家的大小姐,生气起来力气竟比蛮牛还要大。
兰花很快便败下镇来,不得不眼睁睁看着她跑远。略有些心疼的抱住自己的左手:“这可是我刚涂的蔻丹呢……”
方才拉人时因用力过甚折了一半,如今有几道浅浅的白色折痕挂在指甲上,很是古怪。
她管旁的小姐妹借了修甲的磨板一会用,正琢磨着回去要修什么模样,什么颜色的蔻丹显白。
又放下手来长叹一口气。
不知道那蒋婉玉如何了。她那驴脾气,若是在认亲前胡乱冲撞,得罪了人,恐怕不是那么好解决的。
“春娘。”一女子抱着琵琶从亭内款款而出,柔声道:“该你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