她死时不过十六七的年华。鬼怪志异也曾看过些打发时间。
正站在原地感叹投胎路黑漆漆一片,听见左耳边飘飘忽忽的声音:“小娘子即已死,劳烦跟我们走一遭了。”
右耳边桀桀笑道:“小娘子莫非是跟前面几个死魂一同赴死?这脖间疤痕甚是相同啊。”
她眺目望去,前方乍亮起一条丈宽的土路,有特别的莫名光束打在投胎人的身上,这边是她,前方不远是两个哭唧唧的崽儿,不肯走路被鬼差扛在肩上。
两个人对着鬼差又撕又打,小短腿跟兔子蹬鹰似的。鬼差横眉竖目正要开骂呢。
兰花不知是死了不怕了,还是怎的借来的胆,匆匆赶几步上前对他道:“差爷息怒。”
那鬼差看她有话要说,兰花接了话茬道:“这俩孩子我认得,跟我亲近,不如跟我走一块吧。”
鬼差迟疑的看着她,那俩孩子知道走路会舒服些,的确又是识得,忙作乖乖的模样,含着泪脆生生道:“就放下来吧放下来!”
两孩子双脚沾了地,又紧紧的簇成一堆,扒在兰花身后斜窥。
小女娃拽拉着她垂落的衣袖,脸色惨白:“姐姐,我阿良呢?”
小男娃听见了,也仰头看她,兰花只觉得他们怪可怜的,将他们小手拉起来,“阿娘在前面呢,你们一定要快些走,才能赶上她,知道吗?”
点头点头。
四位鬼差看着三个死魂抱成一团,只能催促着过去。他们才慢吞吞的动身。
正走到桥上,看着有个舀汤的姑娘,一点也不同书上说的那般老态龙钟,反而身姿娉婷,模样清秀。
温温柔柔的冲那人微笑,递过去一碗白色汤水。
“娘!”还没等兰花反应过来,两娃儿从她身后一下窜出去,跌跌撞撞的打翻了那过客的碗。
碗内已经是光溜溜的。
兰花心里咯噔一下子,抬眼看见喝汤的那过客不是别人,正是那母亲。
她前脚刚咽下汤水,这会看着这两个迷你的腿部挂饰也很是迷茫:“谁是你娘啊?”
两个孩子见娘亲满眼疏离陌生,赶紧抓住不放手,你一嗓子我一嗓子的回合制嚎哭起来。
男孩儿边哭,便把头转过去,阴森森的看着她,吓得兰花腿一软,“噔”的急退了步。
他翻身乍起,扑过去撕咬着兰花的衣袖,边哭喊道:“姐姐骗人!良不认得窝!骗人遭雷劈!”
“嘿你这孩子,说话未免太……”她心头讪讪,刚想做了样子说教他几分,身后又有鬼差捅了捅。
“邹氏!”一片混乱中,鬼差扯着魂锁将她拽走了,“你家里要见你。”
“见我?”
兰花心头一乱,只想到现下家里剩下的不过就那人一人。
届时也顾不得什么了,忙问道:“他如何?竟也死了吗?”
鬼差不语,只在前面缄默的飘着。
兰花心里没底,又不知情况,只能咬咬牙跟上,想着到地方了问问他生前那是什么情况。
走了一段岔路,鬼差停步了,她抬头看着瞭望台上伫立着一个半透明的发白魂魄。有河边扑面的鬼风撩动他的衣袍与鬓边碎发,他眸色淡淡,不见欣然亦或愁苦。
仿佛六道七情皆离他远去般。
“你……”
兰花想要询问,却不知为何,嗓子就像是漏了个窟窿,声音还未到喉咙,便消失匿迹了。
她只能看着他淡然信步下了瞭望台,瞧着双脚五官俱是健全,浑身也没个伤口,叫兰花放下心来。
“是我对不住你。”他低头苦涩的一声叹息,仿佛悔过一般:“我是故意要看你去死,谁知你死了我却没法安心。”
兰花怎能还不明白这是他设的套?只是却仍不愿置信他是这般草菅人命的邹紫玉。
“小兰花,我是托了人观落阴来见。”他突然上前一步,伸手紧紧抱住了兰花。
她不免有些动容,伸手想回抱他,却只能环住自己。
“我送你去投个好胎,长命百岁,千岁。”有冰凉的气息吐在她耳边,距离近到声音足够鬼差听不见:“就算是补偿,好不好?”
兰花鼻头发酸,想哭想喊也落不下泪来,她替自己冤屈,不是因为她喜欢的是如此的邹紫玉。
而是他下这地府来寻她帮她,不是贪恋昔日的情谊,是为了自己心安理得的继续万人敬仰。
他不是舍不得,是太舍得了。
兰花复又扭头直愣愣的看着鬼差,示意那大哥给她法术解了,她才能说句话出来。
那鬼差两眼一翻,不情不愿的解了魂锁,没好气儿道:“只能一句。”
兰花含泪点点头,鼻中哼了个气,明白自己能出声了。
脑中第一件事便是要怪罪他。
可是细想想,她又觉得不值。自己现在已经是个死人了,何必要浪费一句话来说这些他听不进去的东西。
往日对他的好,当错付了便是,没必要替自己不值当。
“你若是诚心,逢年过节也为我多烧些纸钱吧。”
她明明是在笑着,可说出来的话音却像哽了脖子,痛似刀割:“我下辈子想安安稳稳的,不想跟你分不清了。”
这是说给自己听呢。
她语罢,鬼差便叫她重新戴了魂锁领着她,便看见邹紫玉也慢慢随在她身后往前走:“小兰花。这是你认为的。”
兰花看着他,恍然觉得陌生。
他脸上神色不辨,像仍是含着笑的,话语恨恨:“你不想要,可我偏要给你!”
她一惊,下意识的往后退了一步,正得邹紫玉的意。
他猛地伸手一推,兰花只觉脚跟空空,一下没了着落,如脱线的风筝般直直坠落进转生道。
一抹余光中,她瞥见那鬼差冲冠大怒,反应过来。
正要伸手逮捕邹紫玉,那厮躲闪不及,出了差错,也被鬼差一掌挥进这转生道里。
他望着她的脸上还带着微微的不甘错愕,兰花不由发笑,眼前一黑,想起邹紫玉既是生魂,两人落进这转生道竟都忘了喝汤。
~~~投胎路漫漫~~~
月上柳梢头,街边坊内的小贩也打了包袱,推车回家了。
兰花看着面前空荡荡的摊位,暗叹着还是来晚了一步,正要往回折。便听着身后怯怯的声音。
“春娘。”兰花回头,看着身后的汉子。“我知你要来,特地将这盒胭脂留给你。”
他从第三层木匣里捧出来一个别样的白瓷小壶,光是样式就精巧的叫人生叹,兰花连忙推回他的手:“这如何能要?我要与你置换的是我房内客人落下的荷包,你这太金贵了,倒叫我不好意思伸手。”
“别。”他脸上晕出一片羞赧,仿佛被姑娘家碰手是件多见不得人的事儿:“这是,不是我特意留得,只是见它好看……春娘……”
到最后,他也解释不出来什么了,只是嘴里含糊着字,急得原地踏步,麦色脸皮儿里透着红。
“这样吧。”兰花忍俊不禁,将腰间的绣帕解下递与他:“这是我从琉璎阁里淘的,料子是上好的丝绸,绣线也是金丝,可用了不少铜板,我用这个换你那个,你看行吗?李货郎?”
李生果然垂头接过,好生叠起来放进了第一层匣里。脚尖在地上打着圈,“那,春娘,我先去了。阿哥还在城门口等着我。”
兰花点头,将小壶揣进了兜里,嘱咐他路上慢些,他点头如捣蒜似的,扛起两担脚下生风的快步走了。
她无奈的摇摇头,兀自笑了,似乎早看出来这未经人事的小伙子对她有半分意思。
她也正是打算筹备完赎身钱便答应他的心意。
十七年来没见过邹紫玉,四处打听也没这么个人,总算是叫兰花放下了心。
他转生前看她最后一次,那眼底的厌恨教她遍体生寒,也好叫她提防着点,小心报复。
回路行到一半,便看见柳莺逆路找来,她含着笑迎上去,便听得柳莺笑骂她:“你这小蹄子!老娘我在等了你半天,我说怎的还不见你人影,原来是在这发愣!”
“柳妈妈。”兰花作乖上去挽了她的手,亲切道:“还劳烦你了,这不是正给你带了好东西!”
“喏,我瞧瞧?”柳莺摊手,嗔着嗓子道:“是个好东西我便饶了你,若是什么破烂货,你等着回去收拾你!”
兰花从袖里掏出来那白净的小壶,柳莺就炸开了花:“这等好物,你哪里捡来的?”
“瞧瞧这瓶身,啧啧啧。”她又旋开了盖,凑上去嗅一嗅,感叹道:“闻着香气就知道是个金贵玩意。”
柳莺睨了她一眼,正要细细盘问她。
又倏地从背后看见了什么般,瞪了眼咬牙喝道:“春娘小心!!”
兰花还未等回头,后背便猛地吃了一记长鞭重击,双腿被带的一软,“噗”的一下直挺挺跪倒在了地上。
兰花细皮嫩肉哪禁得住这般苦楚,登时就疼得眼前发暗,昏天黑地的浑身直抖。
那边队伍打头阵的首侍卫左脚方落地,满面肃然。
“一个贱民,安敢拦路。”语气淡淡,轻贱人命视如蝼蚁草菅。
柳莺俯身下跪,又暗暗偷瞄车内人物,车前垂下一层青色薄纱,内里绰绰不清,只看出是名身形纤细颀长的男子端坐在里头。
男子仿佛感受到她打量的目光,明明在车内,却像长了眼,轻描淡写对侍卫道:“都抽死了罢。”
兰花刚被柳莺扶起,堪堪稳住了发软的身体,求饶的话还未说出口,一鞭子就劈头盖脸抽下来。
兰花下意识的抬手护住了脸,这鞭子不是冲着她来的,鞭尾的力度却也险些将她的手掌抽断。
她痛的浑身又是一颤,模糊意识时还庆幸抽烂的不是脸。只是身旁的柳莺却没那么好运气。
鞭子斜着抽下来,划过了她的下巴,所到之处皮开肉绽,触目惊心。
柳莺吃这碗饭这么些年,能在凤鸣院混出头当了鸨母,也多半靠这张脸。
“是贱奴不懂礼数,拦了您的道,贱奴这便退下!”柳莺不敢发火,跪着往后稍了几步,红着眼磕头也不忘带上兰花,后者忍着疼痛,挺身乖乖的磕了几个头。
她心有不服,可用屁股看也知道车上的男子非富即贵,是个惹不起的角。
兰花背疼手更疼,浑身都疼,疼得她直想哭。
想起现下反倒还要给这个罪魁祸首磕头赔罪,又难免边哭边暗骂一通这遭瘟的邹紫玉。
车上的男子阴冷如蛇一般的目光从左侧柳莺缠在她的身上。
那目光一瞬间熟悉的叫她浑身不舒服。
兰花忙微微的抖下身上的鸡皮疙瘩,抬袖抹干眼泪。
男子看见这幕不知怎的,默了一瞬。随后竟出言喝止住了准备落下第二鞭子的守卫:“算了,阿一。今儿且记上他们两条命。”
那名叫阿一的守卫称了是,收鞭子又规规矩矩的列入队伍里面。
柳莺反应极快,闻听此话倒吸了一口冷气,又是几个头重重的落在地上:“谢谢爷高抬贵手!大恩大德奴家一辈子记着!谢谢爷!”
待听到车轮轱辘轱辘在身后响了,她才忍痛,转了身细声细气的问柳莺:“柳妈妈还好吗?”
柳莺哪里还顾得上好不好的,鬼门关走了趟,吓得腿都软了。一下子就瘫坐在地上:“没什么事,不过就是挨了一记,忍忍就过去了。”
听柳莺如此轻松的带过去,兰花实在更自责,也痛的没法子了,含泪道:“今儿柳妈妈也算救了春娘一命。日后能帮上忙的,春娘万死不辞!”
“你这小蹄子!还在这里说些风凉话,现下还是伤口要紧,你不怕落下疤痕,我还怕呢!”话虽如此,兰花却是知道柳莺是为她好。
兰花顾不住什么风采了,此刻腰身疼得如折了两半。
她慢慢倒下,作一条死鱼样平躺,两只手背被血糊了一片:“我欠了柳妈妈这么多人情……也不在乎这一次……春娘……实在是撑不住了……便劳烦妈妈遣人……将我送回凤鸣院吧。”
说罢,两脚一登,轰轰烈烈的晕过去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