那天快擦黑时,我才从田里回来,一双水靴上都是泥,累得走路都抬不动腿,只能一路拖着两条腿走。夕阳在西边的天上火红地烧着,熏熏然又暖融融的晚风柔柔地迎面吹来,使得忙累了一天的躯体感觉顿时放松了下来。夕阳下的稻田地里是水汪汪耀眼的一片,已经插好秧的几片地里有整齐排列的矮矮的绿色秧苗,有红有绿的景色真的很好看。我如果是个诗人,肯定会对着这么美的景色赋诗一首的。还有更多的地里还尚未插上秧。路那边云气蒸腾下的村庄升起了缕缕炊烟,这更加引起了我的饥肠辘辘。饿啊,我好想一进门就能吃上三奶奶最拿手的贴玉米面饼子和大锅菜。饿了吃什么都香。
“美丽。”是李云庆突然从一颗树后面现出身来,吓了我一跳。
“哎呀妈呀,你怎么藏这里了?嘎哈装神弄鬼的?”我定下眼睛看着李云庆,就见他穿了一身特别利整的休闲式样的衣服,浅颜色的高级灰,他穿着蛮适应的。而且,这还是看上去相当高贵、高档的衣服呢。嗬,这小子鸟枪换炮了。他啥时候有钱买这么好的衣服了?而且,我知道他小子即使有了钱,他也不一定有这么高级的购物品味,凭他的鉴赏能力能买来这么好看的衣服?
“哎呦,云庆,你这身打扮可相当帅气呀,你可一下子就大变样了。人是衣服马是鞍,这话一点不错,你这么一打扮可帅多了。对了,你这阵子老出去嘎哈呀?咋连你的影子都抓不着啊?”
“美丽,你,你才忙完哪?我等你半天了。”李云庆搓着双手,低着头说。
“等我?等我嘎哈呀?”我愣怔地看着他。他这是咋回事呢?自打他上次说辞工也就过去了半个多月吧,他完全像换了个人。没有了大大咧咧、没心没肺、满不在乎的样子,他戴着一顶黑色遮沿帽,这会儿他把帽檐往下拉了拉,以使我看不清他的表情。
“我,那什么,我要走了。”他用舌头舔了舔嘴唇说。
“你真要走了?你要去哪儿呀?你找好下家了吗?”我真的为他担心,他是个实诚的又没有文化的人,就这么贸然走到外面去,会不会还像过去那样被人欺负啊?“你可想好了,外面再好也不如家里好。出门事事都难,在家怎么都好说,到了外面谁来照应你呀?”
“谢谢你的好意,这些我都想好了,我会没事儿的。”李云庆抬起头笑了一下,他那一口整齐好看的牙齿在夕阳下闪闪发亮。
“那,那你是跟谁一起出门呀?咱们村也没听谁说要出门呀,是不是跟别的村的人一起走?”我仍然放心不下,李云庆此时就像我自己的家人一样了,对他的亲切怜惜之情在我心里油然升起。“你到了外面可一定要多当心啊,要照顾好自己,对人不能太实惠了,别见了谁都把自己的实情老老实实地告诉人家。”
“我知道的,我不会那么傻的。”
“唉,你说我咋还有点舍不得你了呢?”我说着话就忍不住要掉眼泪。这个村子里以后能跟我说话的人恐怕一个也没有了,除了老头、老太太、大叔、大妈和一帮小孩子之外还剩下谁了?
“别说你舍不得我,我其实也一样。美丽,以后你也要多保重,要照顾好自己。还有,也别对人太实在了,自己的钱自己一定要把好,别架不住别人的忽悠。”李云庆意味深长地看着我说。
“我知道,谢谢你云庆。我知道我能靠得住的只有自己的钱,谁都不好使。”
“你这么想我就不担心你了。那好,我现在就走了,咱们再见吧。”李云庆说着话就要转身走,我这才看见在不远处的通往大马路的道边停着一辆绿色条纹出租车,显然那车是在等李云庆。
“云庆你还没说你要跟谁一起走呢?将来我怎么找你呀?”我着急地叫道。
“以后我会给你打电话的。”李云庆一边走一边说。
“那你可别忘了啊?我可一直惦记着你呢。”说着话我的眼泪已经掉下来了。为什么我又要忍受离别的伤痛呢?人难道长大了就得经受各种各样的离别吗?
“再见啦。”说着话李云庆已经走到出租车旁边,并打开了车门。他回过头向我摆了摆手又笑了一下,就利落地钻进汽车里,那车也立刻就启动开走了。
我望到出租车没了影,才慢腾腾地转过身、垂头丧气地回家了。一进三爷爷家的大门,就看见满院子跑来跑去的鸡鸭和老黄狗领着的几只小狗,再瞅瞅遍地的泥土、鸡粪、草棍子,这习惯了的一幕此时越看越不顺眼了。这种波澜不惊的生活到底有什么意思?这满院子里只有东边一角的地方有新长出的小葱和绿油油的蔬菜,是惟一看上去喜人的东西。
我第一次觉得这种脏兮兮的环境真让人受不了,这种日子也确实够腻味人的了。每天都在重复着昨天、前天,或者是和一年前,十年前,几十年前一模一样的日子,一点变化都没有,除了结婚、生孩子能增加一点新鲜事物之外,再就没有什么可期待的东西了。难怪村里的年轻人都几乎跑光了,这样平淡无味的生活能留得住人才怪呢?
三奶奶在上屋门口摆手招呼我过去吃饭,我去厨房匆匆洗了把手和脸就过去了。桌子上是一大盆土豆炖白菜,一堆大葱、尖辣椒,一碗大酱,还有豆腐拌大酱,然后就是大米饭,贴饼子,三奶奶真够抠门的了,连点荤菜都舍不得做,就拿这些东西来答对我们这些干了一天活的人。这阵子三爷爷老不在家,凡事都三奶奶说了算,她老人家是过日子好手,能把一个月的花销控制在一百块钱之内,给我们吃的都是她菜园子里有的东西,连炒个鸡蛋都舍不得。还是三爷爷管事时好,伙食起码能让人有点盼头。那些雇工们都有不来吃饭的了。
我灌了一肚子凉水后就坐下吃饭。加上三奶奶总共就四个人围着饭桌子,三叔陈国民是顿顿都不拉的,吃啥他都不挑剔,塞得满嘴的大葱被他嚼得吱嘎吱嘎作响,那表情跟吃山珍海味一样享受。
“李云庆走了,你们知道吗?”我说。
“知道,他下午傍黑时来了的,走了有一会儿了。”三奶奶应道。她老人家自打有了助听器,什么事都不耽误了。
“他说没说他要去哪儿?他跟谁一起走啊?”
“非洲。”三叔一边回答,一边又抓起了一根尖辣椒来。
“非洲?那么远?”我惊得吃饭都忘了,直勾勾地盯着三叔。
“那天我问他,他才说的,还不让我告诉别人。今儿他走了,说出来也没事儿。”三叔吃饭跟打仗一样快。
“他跟谁去非洲啊?那么远他咋去啊?他有出国护照吗?”我一口气问了这么多问题,心里却清楚跟面前这几个人是问不出啥来的,他们知道的肯定不比我多,却没想到三叔的回答比我想问的都多。
“一准儿是跟那个常来的大高个子一起去。云庆和那个人关系可好了。”三叔肯定地点着头说。
“是杨瑞?”我一口饭差点喷出来。李云庆是和杨瑞一起去非洲?而且他们俩关系还特别好,这个好是指的什么呀?天哪,真是让人万万想不到啊。
“对,就是那个人。他们俩都好了好长时间了。”三叔被尖辣椒辣得呲牙咧嘴。
“好?怎么个好法呀?”我紧盯着三叔。
“说了你也不懂。哈哈,其实跟搞对象差不多。就兴你和清和能搞对象吗?”三叔洋洋得意的说,这神情就像是众人皆醉他独醒似的。
“老三你别胡说八道!”旁边的老头张嘴制止道。
“哼!”三叔轻蔑地哼了一声就不再说话了。我被勾起的好奇心怎能放过他。我急急地吃着饭,并盯着三叔,一等他放下碗筷,我也不吃了,抹了抹嘴巴,就跟着他一起出了上屋。三奶奶在后面喊我,我也不理会。
“三叔,你等等我。”我在院子外面追上了三叔,这时天已经完全黑了,农村不像城里,这个时间基本上没人在外面溜达。
“啥事儿呀?”三叔抖了抖肩上披着的衣服。
“你说的李云庆和杨瑞的事儿,是真的假的?”我压低着声音说。
“唉,你小人家家的问这个嘎哈?”
“其实我也看出来了,他俩好像总往一起凑,可我没往那上面想。”
“也难怪,你哪儿懂这些呀?要说我都不该告诉你。”
“别价,三叔,我也是结了婚的人了,我也该知道这些了,你就跟我说说呗。”
“那我跟你说了,你可别告诉别人。”三叔神神秘秘地说。“他们俩呀,就是那啥——”
“同性恋?”我替他说了这个他搜肠刮肚也说不出的词儿。
“对。就是那样式儿的。他俩总是一起出去打鱼摸虾的,那大个子一来就是找李云庆,他们俩那样子谁一看都明白是咋回事。我还看见过他俩在大野地里又搂又抱又滚在一起。那不是搞对象是啥呀?”三叔的绿豆眼睛在暗夜里闪闪发光,他的表情我看不清,但他的语气明显热得乎的。“那俩人呀,就像电影上的人那样使劲地搂着哪。不是那事能是啥事?”
“啊?”我被惊得外焦里嫩的。
“你想,他们在外面大白天的都敢这样干,那到了屋里没人看见的地方,那还不得那啥呀?”
“可不是么!”我机械地回应着,可又不甘心地说道:“两个大男人在一起,那可咋过日子呀?”
“一样过,谁说不能过日子了?咱们村以前就有过两男人搭伙的。现在别的村也有这事儿。现在不像以前了,没人笑话这个事儿。”
“是,是,谢谢三叔。”我说罢就转身往我家的大房子走去。刚刚听到的一切给了我太大的刺激,不啻于一声惊雷震醒了我。难怪李云庆吞吞吐吐的一直不肯告诉我他要和谁一起走,原来是这个原因啊。
若要仔细回忆一下,他们俩其实早就露出暧昧的端倪了。杨瑞给李云庆买衣服那次就可能是他们的开始吧?从那以后他们就越走越近了。而我只顾着和柳清和的恋爱结婚,对他们的事从来没关注过。但是,谁能想得到杨瑞那么一个任性又高贵的富家子,他怎么就看上了普普通通又土得掉渣的李云庆了呢?他的恋爱对象应该是柳清和这样貌美迷人的男人才对呀?对了,说到柳清和我才想起来,想当初他和杨瑞才是又般配又顺眼的一对呀。那杨瑞像呵护小婴儿似的伺候柳清和的情景我还历历在目呢,这怎么一眨眼的功夫就变天了?
我拿出钥匙开了自家院子门,走过长长的甬道,打开了房门,点亮了灯,偌大的屋子空旷得吓人。我像往常一样把一楼所有的灯都打开了,一边脱衣服去洗澡,一边还对这件事百思不解。
那杨瑞有同性恋倾向情有可原,因为他曾经说过,他才不会找女人呢,女人太麻烦。可李云庆一个农村孩子,一辈子最大的愿望就是娶妻生子,然后守着家里的一亩三分地,守着老婆孩子热炕头,一日复一日地在田里刨食吃,那就是他心中最大的梦想了吧?可他竟然还能接受同性恋,并跟着一个男人走了,从此脱离了自己的根基,一个那么胆小怕事的孩子怎么也有这个胆量呢?可是,话又说回来,李云庆作为一个孤儿,他哪来的根基呢?他一个人走到哪儿去生活都是一样的。没有父母家人需要他赡养牵挂,他想去哪儿就可以去哪儿。倒是柳清和的牵绊太多了,哪里都去不了。
我站在淋浴喷头下胡思乱想着,蒸腾的水气迷住了我的眼睛。李云庆和杨瑞在大野地里又搂又抱并且滚做一团,那场景太辣眼睛了。那么再想想,柳清和会不会也和杨瑞亲热过呀?我想肯定会的,他们俩相好的时间肯定不短了,从他们的行为举止上看,他们之间什么事都有可能发生过,这一点从柳清和那丰富的性经验上就看得出。柳清和跟我只是小拭牛刀就已经把我整迷糊了,其实他的招数肯定无穷无尽地多。这些能耐都是从哪儿来的,不就是从实践中来的吗?而男人之间又是怎么做的呢?我又一次百思不得其解了。下次等见到柳清和时我该怎么证实自己的猜疑呢?总不能直接去问吧?那样的话,我可就傻透腔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