晚饭我照例是自己盛点饭菜,回到偏厦子去吃。村里人都说我这个人不合群,总是独来独往,也许他们还会说,难怪她妈不喜欢她,看看吧,这丫头就连吃饭都不能跟大家伙在一起吃。看看上屋里多热闹,一大帮人边吃边聊的,就算一个女孩子家不能和一帮满嘴脏话的男人们在一起吃饭,那屋里不是还有三奶奶呢吗?三奶奶不是女人吗?可别提了,三奶奶是个聋子,谁说啥她也听不清楚,在炕上一坐只管闷头吃饭,这帮人可以在她面前随便说话,反正她也听不见,说的都是带啷当嗑的荤话,我一个大姑娘家家的跟着凑啥热闹?不过上下屋离的不远,他们唠的那些嗑我都能听见。
“要说我小时候那前,两袋高粱米就能换个漂亮大姑娘呢。你再看看现在的女人有多金贵。”三爷爷灌进几口酒后就又开讲了。“那前呀,俺们村东头那个富贵家的媳妇又跑了,全村人都出去找。没多大功夫就把那小媳妇儿抓回来了。那家伙,整个就像押犯人似的,一大帮人围着她走回村来。那小媳妇长得呀,真好看啊,白净净,水灵灵的,那脸蛋一掐就能出水,那腰身又细又软,没那么再漂亮的了。连俺们这些半大小子看了都淌哈拉子。都恨自己咋还没长大,也恨家里没钱没粮,换不来这么漂亮的媳妇。那小媳妇开始倒是没怎么挨打,长得那么好看,谁舍得打呀?就是被盯得死死的,上个厕所都有人跟着。那小媳妇可能后来也认命了,不跑了,就是精神不大好了,不知道啥时候就会犯病,动不动就自己把衣服扒溜光的满大街跑。生的那仨孩子她也不伺候,都扔给了她婆婆。婆婆后来也没有好心眼子了,总撺辍她老公打她。当然,谁家摊上这样的媳妇也够受的了,不是正经过日子的人,成天不是跑就是闹的,就是不把心用在家里。可越是挨打,她这病就越严重。本来还能像个正常人,后来就疯的越来越大发了。”
三爷爷又讲起了他年轻时的老事件。这个女人的故事他都讲了多少年了,我小时候还对那个疯女人有一丝印象呢。她那时候已经六十多岁了,三爷爷口中的美貌早已荡然无存,她骨瘦如柴还躬着腰,穿着不符合年龄的破旧又鲜艳的衣服,越是花花绿绿的衣服,她越喜欢穿,里一层外一层地把她认为好看的衣服都套在身上,还满头插着各种各样的花呀草呀珠子串子什么的,把自己弄得像个刺猬似的。她每次一出来,后面就会跟着一大帮孩子追着她跑。而她一看见我们这帮孩子就更加兴奋,立刻连扭带跳地给我们表演唱歌跳舞。据说她年轻时最大的愿望就是当个电影演员。可谁曾想演员没当成,却被家人给换了两袋高粱米了。她后来死的时候被家人悄悄地埋在大野地里了,村里没有一个人去参加她的葬礼,如今可能她自己的家人都找不到她的坟墓了吧?她就像一株小草自生自灭了,连点痕迹都没有留下,不过,她还能时常活在三爷爷的荤段子里,也算是死得其所了。
“那小媳妇长的是真周正啊,我敢说可着这方圆几百里也找不出第二个这么好看的人了。她那皮肤白净净,细嫩嫩的,她的个头、腰身都挑不出一点毛病来,那小模样别提多馋人了。她走起路就像风摆柳,东摇西晃的,拧哒来,拧哒去,摇得人心都直颤悠,可惜啊,都说红颜薄命,真是一点不假……”
“她真有你说的那么好?可惜俺们没见着啊。”
“等你们见着的时候,她都成老太太了。我当初找媳妇就是按照她那个标准找的。呵呵。”三爷爷得意地说。三奶奶如今看上去就是个普通的小老太太,还耳朵聋,其实她年轻时也是个大美女,那五官长的俊着呢,大眼睛,双眼皮,高鼻梁,樱桃小口一点点,赶上年画上的美女了,就是这一辈子总是风吹日晒地干活,没过几年就看不出样子来了。农村人有几个看重外表的?好看的脸蛋又不出大米,身体是不是壮实,能不能干活才是农村人判断一个人优劣的标准呢。
“还是你有眼光啊。”有人附和着。
上屋里七嘴八舌地说个没完,我站起身走过去把房门关上了,上屋的声音立刻小了些,我又把手机里的音乐放出来,并戴上了耳机子。那些不雅的声音终于被我挡在门外了。
那屋里总共五个男人,一个女人,除了李云庆,其他三人都是四五十岁的中年人。这些人在一起除了荤段子再没别的话可说了,总是怎么恶心就怎么说,没一点正经。其实那另外三个人在村子里都有家,可既然三爷爷这里管饭,他们就每天都吃完饭才回家,就算每天开饭时天都黑了,他们也等着。真不知道他们是图意为自己家省粮食呢,还是为了听三爷爷的荤段子?
农村地方一黑了天就啥事也没有了,除非打个麻将、摸个小牌,别的什么热闹也看不着。大伙儿凑在一起唠嗑,扯闲篇就是娱乐。我不爱凑热闹,晚上就是看看书,听听音乐,听够了就睡觉。我也不知道我活着的目的是啥?就这么成天混着天黑。
我可能是做了个梦,梦里看见我妈牵着我弟弟的手走在前面,我不远不近地跟着,我妈在前面甚至都没有回过头来看我一眼,而在梦中的我好像又变回了三、四岁时的样子,梦里看见的人都好高好大,甚至我弟弟都是大人的形象。我们先是在农村的土路田埂之间走着,我一路费力地追赶着他们,后来忽地一下场景换了,来到了车水马龙的大城市里,马路上到处都是人,汽车穿梭往来。我在犹豫的一瞬间,突然发现妈妈和弟弟在人群里走得快看不见了,我和他们离得很远。我急了,立刻抬腿向他们跑去,可我这腿好像也不听使唤了,干用劲儿不动地方。周围的人也把我堵住了,无论我怎么使劲也挤不出人堆,而妈妈和弟弟的身影已经彻底看不见了。我想哭却始终没哭出来,当时心里想的居然是,他们走就走吧,反正他们也不喜欢我,不管我,找不着他们更好。
一觉醒来天已经亮了。我平时都是躺够了才起来,今天也不例外,我准备再躺上个把钟头,就这时来了个电话,我懒洋洋地拿起电话,一看是个陌生号码。
“你哪位?”
“你是陈美丽吗?”得到确定回答后,对方立刻说道:“我是云南西双版纳交警大队,你的父母和弟弟在这里出了车祸,请你尽快来一趟。”
“啊?”我傻愣愣地听着。西双版纳?车祸?我的天,这是怎么回事?我急忙爬起身,把衣服一披就跑去上房。
“三爷爷,三爷爷,出事了。”三爷爷早就起来了,听见我鬼哭狼嚎的叫声,从冒着烟的当作厨房的偏厦子里伸出头来。
“喊啥呢,傻丫头?”
“西双版纳,我妈他们出车祸了。”我语无伦次地说着。“他们让我去一趟,我咋去呀?”
“咋去?坐火车,坐飞机,坐轮船去。你赶紧地,麻溜地穿好衣服,收拾收拾去车站。”
“我害怕呀。我没去过那么远的地方。”
“这个没出息的玩意。”三爷爷一脸的鄙夷。“我陪你去。等我把家里事安排安排的。”
有三爷爷这句话我的心立刻就安定了下来,接下来的这一个多月我都由三爷爷领着,管着。多亏了有三爷爷在,要不我自己恐怕被人贩子拐走了卖了都说不定呢。这一个多月里,我的脑子一直“嗡嗡”的,对数不清的变故完全摸不清是怎么回事。我就知道,我妈妈和弟弟在车祸当场就死亡了,我爸爸因为坐在后排座上,当时没死,到医院之后坚持了几天,等我到地方时已经咽气了。我们家这四口人突然之间就剩我光杆一个了。我一遇事就麻爪,人也立即陷入恍惚状态,对自己和周围的事情都不清楚了,也不知道是该哭还是该笑,反正成天就像个木头人似的,跟着三爷爷一会儿跑医院,一会儿跑交警队,一会儿又找律师,去银行。他们让我干什么,我就干什么,让我在哪儿签字,我就在哪儿签字。云南人说话我根本听不懂,就算听懂了我也理解不了。什么事故啦,法规啦,我听得一头雾水。
几天后,三爷爷带着我回来了,跑了这一趟,来去匆匆的连西双版纳长啥样我都不知道。我们比去时多了一个大皮箱,里面装着我父母和弟弟的骨灰。这一道上,我一直不知所措地绷着脸,因为自己知道家里出了这么大的事,自己应该时时刻刻都表示出一脸的悲伤,表现出伤心得不得了的样子才对,可要我硬挤出几滴眼泪来应应景,那是真难哪。因为一想到我妈我就无论如何也哭不出来。这件悲伤的事对我触动最大的是,他们三个人去全国各地潇洒地自驾游玩,居然能不带着我一起去。比起别的打击来,这个打击对我来说最大,最无法承受。由此可见我在我们这个家里的地位如何。只有偶尔想起这个事由来,我的眼眶子才能稍微潮湿一下,但很快这种伤心也转瞬即逝,我又跟没事人一样了。可能我这个人确实没人性,没良心,我奶奶当年骂的对。
我看了父母出事时的监控录像,他们在一段平坦清静的路上开着车,出事时本来是父亲在开车,后来不知为什么换了弟弟来开。那是一段相当僻静的地段,道路不宽,过往的车辆也不多,只要慢慢开,肯定不会有事。当时车开的也并不快,谁知突然对面来了一辆大货车,我弟弟开的车立刻就失控了,不明原因地突然加快了速度,在道路上东转西扭,左冲右突,并且速度越来越快,然后直接冲到一座桥上,先是撞上了桥墩子,紧接着又撞断了桥栏,然后大头朝下扎进水里去了。
车头很快就沉没进水里,只剩下车尾翘在水面上。货车司机跑来后立即跳进水里营救,但最后只有父亲被救出时还有一丝微弱的呼吸,妈妈和弟弟没有救活。一想起弟弟来,我还是会觉得心脏像是被揪扯成一团似的难受。他才十八岁,今年刚刚高考完毕,马上就要上大学了。父母趁他放假期间,带着他去自驾游,算是对他的奖励吧。只是谁也想不到会发生这种事。想完我弟弟,我又想我爹。我爹比起我妈来,对我好多了。从小时候起,我的利益多半都是我爹给我争取来的,要不然,我的待遇更得惨了。而这次事故之后,我爹完全是为我多活了这几天,他在生命危在旦夕,人也奄奄一息的时刻,稍微清醒一点就找来身边的医生和警察帮助做证明立下了遗嘱,声明我们家的所有财产都要由他惟一的女儿,也就是我来继承。他还特意说明,所有的七大姑八大姨都别惦记我家的财产,一切与他们无关。我爹是因为本来就有心脏方面的毛病,加上这一番折腾,引起病发,交代完后事就去世了。想起爹来,我这心就难受极了,忍着不哭都不行。如果当时是我妈坐在后排座而得以活了下来,她会不会像我爹这样立遗嘱?如果立的话,她肯定会是彻底剥夺我的继承权,一根毛都不会留给我的。这么一想,我对我妈的恨就更加强烈了。
“你这个丫头,真是傻人有傻福呢。”三爷爷突然凑近我笑眯眯地低声说道。
“我有什么福?”我气哼哼地翻了个白眼。
“这个傻玩意。你知道你爸你妈给你留下多少东西吗?以后他们的东西就都是你的了。”三爷爷两眼放着光。
“是吗?”这么多天来,我第一次听见三爷爷说这个话,也第一次考虑这个问题。我父母的家产本来都是我弟弟的,这么说,以后就真的都是我的了?我人虽笨拙,但还没傻实惠,这会儿就在脑子里计算着我父母究竟能有多少财产。城里有一套坐落在市中心的一百几十平米的房子,还有妈妈开的一辆丰田车就停在那栋房子的楼下停车场里,再就是村里那个新建的三层楼。除此之外的东西,我就不太清楚了。不过光是这些东西就确实不少呢,我几辈子都挣不来。我低着头想着。
“你算的咋样了?算明白没有?”三爷爷又说道。
“谁算了?不就是两个房子,一台车吗?”
“你个傻丫头,你爹的工厂不是钱哪?”
“哦?”我眼睛发直地看着三爷爷。
“你呀,你以后的钱足够你花两辈子的了。”三爷爷神秘秘地比出一个七的数字。“最少这个数。”
“七万?”我低声说,三爷爷的表情搞得我晕乎乎的。
“七百万!”三爷爷贴着我的耳朵说。
“啊?”我彻底傻眼了。七百万?那得是多少钱啊?我妈每个月就给我一千块钱,都足够我花的了,在村里一个月有一百块钱都是花不完的花,平时除了买点油盐酱醋,别的也不买啥了。七百万?那得是多大一堆钱啊?那可咋花呀?
我登时坐卧不宁了,从上车起我就一直在座位上兴致勃勃地看车窗外面的景物,这会儿我再也没心思看下去了。我“蹭”地站起来,离了卧铺在车厢里走来走去。脑子里乱成了一锅粥了,可我也不知道我要想些什么,就是兴奋,兴奋得过了头,已经无法让自己安静下来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