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三,回家

随着钥匙在锁孔里咔哒一声响,绛红色的防盗门无声地、缓缓地开了一条缝。我又激动又胆怯地慢慢拉开了这道沉甸甸的门。这个家我以前住过一阵子,那时我就像个不受待见的不速之客似的,出来进去大气都不敢喘一个。我妈连房门钥匙都不给我一把,害我把这个本来就没有归属感的家,更加当做是与自己无关的处所,不到万不得已真心不愿意进这个家门。我上的是住宿学校,也就是周末时才回来呆两天,每次进家门我都低眉顺眼的,谁也不敢看,更不敢打招呼,总是默不出声地换上拖鞋就穿过宽大的客厅和餐厅之间,往走廊里位于阴面最里头的自己的小屋走去,直到关上房门,我才敢让自己的呼吸顺畅下来。之所以会这么难受,因为我妈给我开门时从来都是绷着脸,阴森森、一言不发地瞥着我,你说我能好受吗?如果我在周末能有别的地方可去,打死我也不踏进这个门。

那时候我妈有多讨厌我呀,就算我想去讨好她,帮她干点活,她都瞅都不瞅我一眼,还把脸扭向一边,手背向外胡乱地甩甩手,把我赶走。显然,她连看见我都厌烦得不得了。她越是这样对待我,我就越拘谨,使得我在她面前连一句连贯的话都说不出来。都说母女连心,我跟我妈却没有一点缘分,我们俩就是生来的仇人。现在好了,两个仇人可以永不相见了,我心里的一块大石头也终于被挪开了。

以前每回踏进家门时都会产生的那种窒息感,此刻还在压迫着我。我向屋里探进头去仔细看了看,再一次确定屋子里没有人,才终于放下心来。

“这丫头,你倒是麻溜点呀。回自己家怎么还像个小偷似的呢?”三爷爷在我身后不耐烦地说。

“唔——哪有啊?净胡说八道。”我含混不清地应着,鼓足勇气开了门一脚窜进屋来。屋子里到处都是主人还在时的样子。临出门时胡乱换下的拖鞋还横七竖八地摆在门口,沙发上还有没叠好的衣服,垃圾桶里有装了一半的垃圾。宽大明亮的阳台上的衣架上还有晾晒的衣物。

我拘谨地看着,小心翼翼地换上拖鞋,感觉我妈仿佛还在旁边冷冰冰地盯着我呢,我浑身都不自在。

“瞅瞅这大房子多带劲儿。”三爷爷已经放下皮箱,自顾自地在屋里转悠,连拖鞋都没换。他几步窜到阳台上,从大落地窗前往外面看。“哎呦,咋这么眼晕呢?可别掉下去。”三爷爷一把抓住窗框子,哆哆嗦嗦地说。“唉呀妈呀,我这腿咋还发软了呢?你看看这有多敞亮,楼下就是大马路,步行街,大商场。瞅瞅这人多的,这车多的。”

我也急忙站到阳台上向下面望去,是啊,我家就在市中心最热闹的商业街上的高楼里,楼下就全是大商场,小商铺,大影院,各种娱乐场所一个挨一个,这里每天的人流车流川流不息,热闹非凡。以前我想要到这里来玩,至少得坐一个多小时的公交车,现在好了,我只需下楼就到了全市最繁华的地段了。哎呦,太棒了!我也激动得心突突地跳。

太好了,以后我可以天天逛商场看电影了,而且,再也不用看谁的脸子了。哈哈,我乐得差点蹦了起来。可突然间又意识到了什么,赶紧捂住自己几乎要乐开花的嘴巴。真丢人,没良心,在家里遭受这么大变故的情况下,居然还能乐得出来?

三爷爷瞪了我几眼,没有说话。我赶紧挨个屋转悠起来,一来掩饰自己过于兴奋的心情,二来,我也确实想好好看看这个既熟悉又陌生的家。四室两厅两卫,好大的家呀。父母和弟弟的卧室都在阳面,装修精美,家具高档,以前我连进都没敢进去过,现在谁也挡不住我了。我在父母房间里的那张大床上,四肢摊开,舒舒服服地躺了一会儿,感受一下那种高档,不可一世的富贵豪华的气氛。父母的大床上铺着雪白溜滑的床单。身下是柔软舒适的床铺,向上看是华美的吊灯,梳妆台和床头柜上有各种我从来没见过的小饰品和化妆品,这一切在仰躺着的我的眼里,真是令人目眩神迷、眼花缭乱啊。爬起来出了这个门再踏进弟弟的房间里,也是一样的精致华丽,只是多了些年轻人喜欢的成份。墙上有球星,歌星的照片,比父母房间多了个大书桌,上面有台式电脑,手提电脑各一台。哼!我跟他们要了那么久的电脑,我妈一直都没给我买一台,可见父母对我弟弟是多么的偏心。

推开斜对面的我自己的房间门,就见那里面已经成了杂物间。我睡觉的单人床上堆了许多废纸盒子,肯定都是拆下来的快递盒子。那屋子一看就是自打我离开之后就从来没有人打扫过,乱得下不去脚。只看了匆匆一眼,我就把门狠狠关上,仿佛手慢一点就会被过去的某些不愉快的记忆给侵蚀了似的。我在这个家的无足轻重又低人一等的生活都在这间屋子里藏着呢。以后我一定要把这个屋子里的东西全都扔掉。我这么打算着。

“快给我做点吃的吧。这都饿得前心贴后心了。”三爷爷在客厅里叫道。

“好,我就来。”我这才回过神来。急忙转身去厨房。厨房里都是我从来没摆弄过的新式玩意,看着都新鲜。我翻箱倒柜找出大米和挂面来,把锅装满水放在炉灶上,准备煮点挂面对付一顿,这才发现,这满灶台上的新式玩意我根本不会用啊。那一个个的按钮按哪个对呀?

“三爷爷,你会弄这些家伙式不?”我冲着歪在沙发上的三爷爷喊。

三爷爷不情愿地过来了,他也和我一样,见都没见过这些东西。

“我去楼下买点吃的吧。楼下啥都有卖的。”我兴奋地说着,就窜出门去了。跑过这一趟我才知道,楼下东西倒是应有尽有,就是没有便宜东西,一张破油饼都十块钱打不住。三爷爷说我现在有很多钱了,可到目前为止我还一毛没见着呢,花的都是我手中为数不多的那几百块钱。只买了些油饼咸菜和凉皮冷面就撕出去一张五十大票。我禁不住有点心疼。打小时候起我奶奶就从来不给我零花钱,还总告诉我不能乱花钱,所以我养成了抠抠搜搜的习惯,舍不得花钱。我还真想象不出有钱了会是什么样的感觉。

“三爷爷,你可不能回去,我一个人在这儿害怕。再说我也不知道怎么办那些手续,没有你可不成。”我边嚼着凉皮边说。我以前来城里玩,最爱吃的就是凉皮,又便宜又好吃,别的好吃的我也买不起。

“行,行。我帮着你,家里那些活扔两天没啥事儿。”三爷爷爽快地答应了。

接下来的半个来月三爷爷没有回家,一直陪着我跑各种部门,办各种手续。我头一回知道继承财产也得交税呢。而我父母的工厂我从来没去过,就连做什么的我都不知道,既然厂里有人愿意出钱买我的那些股份,我干脆就都卖给人家了,至于得了多少钱,是亏了还是赚了,我也不会算计那些,反正给我的那些钱数已经把我吓蒙了。至于是多少钱这里就不交待了。正如三爷爷说的,我父母的所有财产加起来能有个七八百万,去掉乱七八糟答对各方或者交税的钱,我净剩五、六百万呢。艾玛,签字领钱时,我手都哆嗦了。

等一切都安顿好,我又跟着三爷爷回村里去了。城里的房子虽然好,楼下的市中心也热闹,但我逛了几天就够够的了。还是村里的生活更适合我,并且,我家的三层楼还在装修中,我以前从不过问,现在可得当回事了。再说还得安排父母和弟弟的坟墓安葬事宜。我们村往西的一条荒凉的河堤上,是村里历代老人的安息地。我爷爷奶奶就葬在这里,我父母和弟弟就睡在他们旁边吧。那片地因为太荒僻,不需要花一分钱。我不懂应该怎么做这类事,三爷爷他们就一切照老规矩办,前后没花多少钱,用砖砌了并排的三个墓,立了三块牌子。选了个黄道吉日吹吹打打地把父母和弟弟下了葬。在下葬之前,我干了一件事,我在某一天的半夜时分,拎着一包东西,忍着恐惧地心理,深一脚浅一脚偷偷跑到村边的小河旁,哆哆嗦嗦地打开这个包袱,把我妈的骨灰倒进了村后这条浑浊的小河里。惨白的月光下,照得那粉末格外地白。河水缓慢地流着,像是不舍得冲走那一堆粉末似的。我紧张地看着那些白白的粉末,被河水一点点地冲走了,其中也有没烧干净的骨头跟着河水慢慢地远去了。我心里的报复感和犯罪感不断地反复出现,紧张得心脏都要从嘴里跳出来了。我是不是太坏了?我是不是做的太过分了?不管她怎么对待我,她毕竟生了我。我在头脑一热的情况下做的事,是不是太恶毒了?可现在后悔也晚了,覆水难收了。不过,我对这个女人的仇恨在此刻终于可以放下了,我和她之间的恩怨也可以结束了。从此以后我是个新人了,我对过去没有任何怨念了。

我为了不被人发现骨灰盒轻了,我往里面添了些碎石头子和破棉花。所以埋在我妈坟里的是石头。

没想到,我竟然一下子成了十里八乡的名人了。自打回来后,我三爷爷家那间偏厦子的门槛就快被人踏破了。好家伙,这阵式,我从打出生起到现在从来没见识过。跟我套近乎的人像一窝蜂似的朝我扑来了,就连走在街上我都会被人像看外国人似的的围观。以前走碰头都不说话的人,现在都追着跟我说话。甚至从来不来往、不认识的人都找上门来了。借钱的,保媒拉纤的,认亲的,上赶着溜须的不一而足。我真想问问这些人,脸呢?脸在哪儿呢?我认得你们是谁呀?都给我哪凉快哪呆着去!想在我这儿捞好处,做梦去吧!我奶奶多有先见之明啊,早早地就把我打造成了一个守财奴,她老人家成功地让我认为,哪怕错花一块钱,都是有罪的。我对自己都极其吝啬,能不花的钱就绝对不花,想让我把钱给不相干的人花,怎么可能呢?所以没多长时间,那些想在我这里捞好处的人就都一一败下阵来了,我也因此坐实了小倔驴加混蛋,不懂人情事理,没人味的坏名声。发展到最后,跟我走的最近的只有三爷爷一家人。说到底还是三爷爷是真心为我好。

“丫头,你以后别有事没事的绕街转悠了,老实在家呆着。加小心让坏人盯上你,你没听说过绑票的吗?要是被坏人绑去,给多少钱都不够。没准还得让人给杀了。”

“艾玛,还有这样的事儿?”我吓得浑身一激灵。

“你不是总上网吗?那网上啥事没有?你现在不是以前了,你有钱了,看着你眼红的人多了去了。”

一席话说的我心惊肉跳,立刻不敢出门了。我这样的坏人保不齐会遇上什么坏事,还是老老实实把自己藏起来吧。

我也是知道好赖的,谁帮了我,我也不会亏待了人家。我给了三爷爷一万块钱算作谢礼。本以为三爷爷会很高兴,但看他的脸色好像不太满意呢,这是怎么回事呢?一万块钱是好厚的一沓子钱啊,我都好心疼呢,难道三爷爷会嫌少不成?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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