搬进杂房的梁媛,与做粗活杂役的下人们为伴。她并不感觉失落或惊慌,反而这样的身份让她倍感踏实。远离皇宫那个危险的地方,她不用再绞尽脑汁去琢磨应该怎么说话。而她居然还能种桑养蚕,这是她喜欢做的事情,还有比这更美的事情吗?那些下人们兴许是听了皇后的吩咐,都对梁媛十分客气友好,重活脏活都一概替梁媛干了,绝无怨言。对于她这样一个身份不明的神秘人,各人等虽然有好奇心,却也无人特意打听。梁媛在这里,就像是个被友好的同学们照顾的新生一样,与大家并无二致。除此之外,作息生产,一律按照规章办事。梁媛心生感激,因编撰农桑提要,下人们甚至茶水服侍。众人对她,不排斥,也不套近乎。一个被从后宫赶出来的女人,大家都能猜到她是悖逆圣意,才会落得如此下场。
唯有一个人,他甚是和善,谈话滔滔不绝,为人处事处处周到。下人们对他也十分敬重。这人貌似有些权力,因他能使唤的了下人。他自称合合。
这个叫合合的人,自梁媛住进杂房的第一天起,便细心留意她的一举一动。他看着梁媛在一天的劳作结束后,精疲力竭的时候,总是喜欢一个人坐着,看上晴朗的夜空,看上天上的星星,甚慰好奇。
有一天,梁媛又像往常一样,坐在那里,看着星空,饶有兴趣地指指划划,嘴里嘀咕着什么。
合合来到梁媛地身边,简单作礼,问,”我该称呼您为娘娘,还是别的什么?“
梁媛看见了这个人,身材矮小瘦弱,头发棕黄稀疏,鼻子高挺,目光如炬,两片薄唇拙劣地镶嵌在苍白的脸上。重要的是他的眼睛呈淡绿色,在夜色中发出幽灵一样的光。
”您好!您可以叫我梁媛。您尊姓大名?“
”我是这里的一等奴隶,您可以叫我合合。“那人笑容得体地说。
一等奴隶,意思是说他的地位比其他下人稍微高一点吗?怪不得他在这里可以使唤的上其他的下人。
“合合,你好,幸会!”梁媛重又仰起脸,看星空,并不准备再搭理他,一个下等奴隶,必然不会有太多话要和他说。
“梁媛,我看了你写的农桑辑要,您的才能堪任大贤!姑娘,您的诗文也是极好的!”合合搭讪起来。
梁媛惊诧,一个奴隶,怎么知道这么多,原来这个人还识字!梁媛笑笑,依然不说话。
"我小时候也经常看星星,它们是神奇的东西,它们哄我睡觉,就像是我的母亲哄我睡觉一样。可惜,我从小就和母亲分开了。"合合说着,也仰头望天空,脸上浮起悲伤的表情。
"或早或晚,每个人都要与母亲分离。"梁媛看着合合,心里泛起对他的怜悯,想着自己也和家人分离,她更悲伤、自责起来,便深深叹了口气。
"姑娘,您的身体在这里,灵魂却不在这里。我看得出,姑娘深思忧虑,定是心里装了太多事。姑娘面貌不凡,定是宏大之人。我看姑娘您,就像是那天上的文曲星下凡了!"合合并没有让自己在悲伤中沉沦,而是立即改变了话题。
梁媛听了,大惊不已。这个奴隶,怎么看人看得那么准?文曲星下凡?这是她高考成绩出来后,街坊邻居对她的夸耀之词,他一个样貌粗陋的奴隶怎么会知道?
梁媛仔细地打量着面前的这个叫合合的一等奴隶,觉得不可思议,问:“你怎么知道我有心事?”
“姑娘,您之前也经常来桑田做农活,却不是今天这身打扮。。。我们都是陛下的人,活得好,或者活得不好,说白了,就是陛下或者皇后娘娘的一句话。这里太清苦,想必,姑娘是不习惯这里吧!”
“你说的是这个。我并未觉得这里清苦。我只喜欢种桑养蚕,别无所求,一生老死在这里,也心甘情愿。”
“这就奇了,姑娘!我从未见过这世间,竟有姑娘这样怀才而清高的人。请受合合一拜!”说着,合合跪下双膝,匍匐在地。
梁媛被他的举动吓坏了。她一个没有身份的后宫女子,平日与他人交集甚少,皇后与皇上身边的宫女侍卫,口风极紧,这样一个远在杂房的奴隶,他怎么就能辨认出她出身不凡?
“快快请起,合合!你我同为奴隶,我甚至比你还低一等,这样的大礼,我怎受得起!”
合合起身,微微笑了笑,说,“姑娘这一肚子的墨水,必不是凭空得来的。姑娘必不是凡人了。我这样粗陋的无知之人,对姑娘甚是佩服!”
"过奖了,合合!一个女儿家,要这一肚子墨水,平添烦恼来的!"她自从来了这皇宫,才觉得,自己读那么多书,她的所思所想与她的身份极为不符,也因此会给自己招惹麻烦,甚至带来危险。
"不,当今陛下,是志向高远之人,任人唯贤,姑娘这样的大才,若是被皇上见到,想必一定也会被姑娘的才学所惊艳吧!"
“皇上。。。”梁媛轻声说着,心口一阵痛。她非常牵挂皇上。她自责过,仔细想想,的确是自己斩钉截铁地列举出各个理由,让皇上去讨伐阿里不哥的。这样一个尊贵的皇上,史书上开明睿智的忽必烈大帝,就在自己的眼前,奔赴那危险的战场。历史会因梁媛而改写吗?时间的维度会扭曲吗?她想到这里,自责不已。那个爱她,敬她,在她面前哭的像个孩子,在她面前软弱无奈的真性情的皇上,就这样,在自己的唆使下,去战场讨伐自己的同母亲弟弟。战场上那么多刀,那么多血,皇上,他可安好?想想皇后的愤怒,不是没有来由。想到这里,梁媛心里悲伤自责不已。她日日夜夜祈祷皇上平安归来。她情愿自己这凡俗之身,就此烂在这里,如果能换回皇上的平安,她也觉得值了。
“姑娘可曾见过皇上?”合合问,他斜着眼睛看着梁媛,等她回答。
梁媛悲伤地笑笑,不语。想,为什么她要遇到忽必烈,为什么自己就成了忽必烈看上的那个南宋的云和郡主?这一切太荒唐。
“当今的皇上,四处征伐打来的天下,甚是不易。皇上是当今天下最英明杰出的好男儿。如今阿里不哥挑衅,南宋未亡,西亚的各个汗国还不肯臣服,南亚、扶桑、琉球,据说陛下早有拿下的愿望。可惜,流年不易,这到处征伐,银钱使不上,总是没有办法的事情,只有缓缓图之。不过,你且信陛下,只要他看上的东西,他必须得到的。他不仅是会打仗的蒙古人,也几乎成了会谋略的汉人。”合合说要,捂着自己的嘴巴,他显然意识到自己说的太多了。
梁媛大惊,一个一等奴隶,竟有如此见识!她再次仔细看了看这个奴隶,他举止得体矜持,说话不紧不慢,声音柔和却句句铿锵有力。她惊讶地看着合合。
合合干笑着,又说:"奴才对皇上敬仰万分,在这世上,成事最重要,不拘泥于手段!皇上的筹谋,必是于江山社稷有益的。"
梁媛点点头,依旧不说话,想听他继续讲下去。
“我也是平时听那些在官大人们家里打杂的小厮们议论而听来的。”合合察觉到了梁媛的惊诧与提防,婉转地解释道。
“姑娘,你为何只爱农桑之事?合合甚是不解!蒙古自古是草原游牧民族,种桑养蚕乃是南人所爱之事,为何姑娘在这燕京,也要种桑养蚕?”
“蚕丝是价值极其贵重之物,堪比黄金。如果把我们身处的脚下的这块土地缩小很多倍,你就会发现,我们就像蚂蚁站在一个广袤的土地上,我们脚下的土地,对蚕丝有着绝对的垄断,从长安西去,途径皇祖铁木真打下的各个汗国,至西方的威尼斯,罗马,丝绸的价值越来越贵重。天下熙熙嚷嚷,为利而来,丝绸就是那些商贾们追求的利。合合,您应该也是因为祖上从西方经商而来,才滞留在这里的吧!”
“姑娘所言不假!我来自费纳喀忒。一路东行至此,在这皇宫的杂役所,求一口饭吃!”
梁媛看着他,点点头。想着,他本应该也是出身富贵人家,流连至此,生活应该也是饱受风霜。
“姑娘,您说到的垄断一词,是什么意思?合合不甚理解!”
“垄断一词,出自《孟子》,‘必求垄断而登之,以左右望而网市利’。简单的就拿眼前的蚕丝来说,南人对蚕丝有绝对的垄断,市场产量,价格都由南人来定。市场短缺的时候,价格成倍翻涨,您来自西亚经商至此,必定知晓那来往于东西的商人们,是怎么做丝绸生意的吧!”
合合听了,不停地点头,陷入沉思。
“再给你解释一下,古时的盐、铁、茶、糖等物资,就是政府垄断经营的东西。垄断就产生暴利,因为有定量和定价,定税收的权力。国家一旦需要大量银钱,为了补贴国用不足,必然实行禁榷的制度,实行这些商品的专卖,限制民间的商业贸易,借此扩大财政收入的一种方法。”梁媛说着,忽然笑了出来,觉得自己解释这么多,像是在给学生上经济学的课一样,这个奴隶,他又听不懂。
合合还是不断沉思着点头,他不发一语,梁媛也不知道他听了进去多少。就像是她在大学里的那些看似认真学习的同学们,老师讲课,他们总是点头,貌似都懂了,结果考试的时候依然不及格一样。
“所以姑娘在此推行种桑养蚕,是为了补贴宫廷用度?”
“也不尽如此。在寒冷的燕京推行桑农之事,只是皇后娘娘的旨意,为的是给全国做表率,推行桑农之策。北方天气寒冷干燥,桑树的叶子的质量,总之欠缺一些。南方天气温和湿润,一年可以养两三季蚕,而北方,一年只能养一季蚕。”
"原来如此。皇后娘娘真是高瞻远瞩!"合合肃然起敬。
“我如今和皇后说不上话。本来,我有个想法,让皇后在宫外设置缫丝工场,将生丝织成布匹,这样,利用燕京便捷的地理位置,直接方便了那些从西方来的商贾们,经商最重要的还是交通和驿站!东西有了运输的路径,才更好卖,那么你说的缺的银钱,自然就来了,也就不缺了。”
"姑娘此话不假!只是这修了驿站,费的是皇上的银子,却方便了那些不知好歹的蒙古贵族们?"
“既费用是的是皇上的银子,这些驿站当然属于皇上,至于谁使用,都不改变一个事实:这些驿站是皇上的功德无量。那些享受便利的人,自然会想到皇上的仁德。”梁媛说。
合合听了,陷入沉思。良久,他深深弯下腰,作礼。
“听姑娘一席话,胜过转了两世胎!”