梁媛的脑子飞快地转着。有点后悔自己忍不住性子对阿合马说了那么一番话，他毕竟变成了朝野的权臣。可是隐忍是她性子里没有的东西。她这个人，一向直来直去的，看到阿合马的那副嘴脸，她怎么忍得住？她也不打算忍，以前这样，现在这样，以后也是这样。她本来是要死的人，她的尸体就躺在苏州或者上海的某个医院的停尸间里。她的灵魂却在阎王爷打盹的时候，飘到了这里，遇到了这些人。她是多么爱中国，爱中国的历史：所有的辉煌的历史，所有的苦难的历史，因为那是华夏民族生命中的一部分。让她最引以为傲的元朝的历史，她怎么能眼睁睁看着被眼前的这个人给破坏了呢？她去过很多地方，那些欧洲的博物馆，至今对中国人的印象，仍然是蒙古帝国时蒙古人的印象。忽必烈的名字如雷贯耳。《马可波罗游记》就是中国的骄傲。阿合马就在自己面前，那个被教授们不齿的人，就在自己的面前。如果能重生，她一定会写一片关于阿合马的论文，对750多年前的他诛心讨伐。
皇上对阿合马的态度很值得玩味，他给阿合马高官厚禄，可是听上去他对阿合马并不十分喜欢，他不喜欢阿合马，却又不想表现出来，甚至要表现出很喜欢阿合马。
阿合马是皇后的家奴，皇后的心腹，因为这个，才给阿合马加官进爵的吗？皇上不想得罪皇后吗？皇后总说皇上和皇后夫妻一体，可是在梁媛看来，这两个人怎么总感觉隔着一层？
很多人都知道，当初有一个后宫的女人替王文统求情而被判下了死牢，这个后宫的女人还对阿合马出言不逊。这个消息连在整个朝野没有朋友的王文统本人都知道了。她这样一个狂悖的人，皇上又重新把她召回到了自己身边，是在向谁宣告什么吗？
皇上的倾诉对象有两个：一，蒙古旧都的王公贵族们，二，汉人，尤其是汉人儒学幕僚们。
皇后显然是代表蒙古势力，那么自己。。。那么自己，代表汉人。
梁媛仿佛恍然大悟。皇上把自己召到身边，那么大张旗鼓地行椒房之喜，还不给她位份，让她经常在御书房，养心殿陪伴左右。他是做给别人看的。他在利用梁媛演戏给别人看的。是演戏给蒙古人看，还是演戏给汉人看？
可是，可是他的吻，他的泪，他的温存，他的宠爱都那么真实，他在她面前表现出的懦弱，胆小，伤心，犹豫不决，他从不掩饰。
到底哪一个才是真实的皇上呢？
她有种错觉，觉得自己爱上了他。每当他的皮肤紧紧贴着她的身体，她仿佛全世界只有他存在。可是她又觉得这个不算爱，她只是别无选择。她无法爱他，因为他是750多年前的，被写进历史教材的人--忽必烈大帝，和那个跟她缠绵不休的真情男子，无法重合。
可是她清楚明白地知道，要毫无保留地守护他，也是守护华夏文明的一部分。这便是她残留的幽魂，所有的意义。
养心殿。
皇上皱着眉头看着奏折，拿起笔要写什么，又把笔重重摔下。
“陛下，这是怎么了？”
“蒙古旧部的那些王公贵族们，家族越来越大，人口越来越多，封赏便也越来越重。王文统在位的时候，收回一些兵权集中管理，现在又一点点地都还回去了。这些封赏，不给不行，给了朕又不开心。这哪里是封赏？这是进贡！”
“阿合马功德无量啊！”梁媛说。
皇上不说话，看着梁媛。然后又垂下眼睑，沉思着。
梁媛看着皇上，心里大呼：”金融大鳄，忽必烈大帝，你不是会发行纸币吗？把纸币给那些人不就行了吗？“
“阿里不哥虽然归顺，但是蒙古贵族的心，却仍然没有完全放弃他。”皇上笑了一下，说”我还留着阿里不哥的命。“
皇上起身，来回踱着步子，愁容满面：”此事无万全之策。只有我让步。“
他叹了口气，又坐了下来，拿起笔。
梁媛走到他身边，轻轻从他手上拿走了笔。
”干什么？“
”陛下，我有一个想法。“
”说。“
”《管子》曰，黄金刀币者，民之通货也。要封赏给那些王公贵族的东西，珠宝，丝绸，银锭，包括瓷器等等，皆是价值极其贵重之物，但需要运输，需要储存，还需要防盗。与其让这些贵重之物被封藏在各自的仓库，不如让它们留在皇宫大内，变成可以流通的货币，王公贵族们拿了纸币，便可随时来交换等值货物。这样，东西还在皇上手里，那帮人又领了赏，岂不是皆大欢喜？“
皇上听了摇摇头，阴沉下脸来，道：”只怕那帮贵族不愿意。“
”为何？“
”此法比王文统所行之法更甚。这岂不是让蒙古贵族把他们的钱袋子都放在我的皇宫大内了。他们若真的肯接受纸币，那么我也没必要忌惮他们了。“
“让阿合马去办！他必得在蒙古贵族之间，以及全部要来蒙古帝国的疆域上做生意的商贾们之间，推广了这个纸币。贵族们拿了纸币，还可以放印子钱，把钱借贷给那些商贾们，收利息。这样，岂不是两全其美？把封赏的货物领回去 ，总不过就是在库房里落了灰尘，难道还能生出更多的钱来？”
皇上听了，惊诧地看着梁媛。
“这个，可行？”
“可行的，陛下！”梁媛斩钉截铁地说。心里一遍遍地在喊：“忽必烈大帝啊，马可波罗都从威尼斯出发，带着大汗的纸币来找你了，怎么不行啊！”
皇上垂下眼睑，仔细想着，不回答。
”陛下，他必得把王文统未完成的事情办妥了！“
”阿媛，你的计策是好的。但是我怕。。。“
”您是皇上，万里江山的主人，您怕什么？您给了阿合马权势与信任，他打掉了牙血吞下去也得把这事给你办成了。您才是他的主子，不是那帮蒙古贵族们！“
皇上还是犹疑不决。
”陛下！那么我替你去说。下次你把阿合马叫来，我来把这个想法告诉他。“
皇上笑了笑，摇摇头，说：“不必了，我亲自跟他说。”
他心里很感动，她为了他如此不顾危险。他怕，有一天自己也保不了她。说不定，哪一天来一个莫须有的浪潮，把她给卷了进去，让她无法脱身。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