有一次马可来，看着那些蚕蛹，问，“蚕，也是分公的和母的吧？”
“当然，世间万物，皆有雌雄，天地之间，皆有乾坤！”陆容清说，然后他用树枝，在地上画了一个阴阳太极图，他把雌雄和乾坤的发音告诉了马可，“乾，代表天，代表雄性，坤，代表地，代表雌性！”
马可努力地记住了雌雄和乾坤，想了半天，红着脸问，“陆，在蚕生卵之前，公的蚕和母的蚕，是不是会在一起睡觉，然后才会生蚕卵？而且，只有母的蚕才会生卵？”
陆容清看着眼前的小小少年，他的身高已经长到陆容清腋下的位置。
“是的。”陆容清回答。
“男人和女人在一起睡觉，女人就会生孩子，是吗？”
“是的！”陆容清回答。
“我也想和露易莎睡觉！”马可回答。
“露易莎是谁？”
“是我同学的表妹！”
“你喜欢她？”
“喜欢！尽管那些男同学都讨厌她，就连她的表哥也嫌弃她。”
“那你为什么喜欢她？”
“她很漂亮！”
“就因为这个？”
“她也很可怜。”
“怎么个可怜法？”
“她有个不会说话的弟弟。不过他不是聋子或哑巴，他听得见声音，但是如果叫他的名字，他就像听不见一样，和他说话，他也好像听不见，动物的声音，人的声音，唱歌的声音，哭喊的声音，他仿佛什么都听不见，但是如果有风吹桅杆的声音，船帆张开的声音，船桨划水的声音，他总是听的一清二楚。他的弟弟经常哭，没有原因地哭，刚才还安安静静地坐着，忽然就会把自己狠狠摔在地上哭。他叫阿尔伯特。阿尔伯特一次偶然的机会和露易莎来到了我们课堂的外面，阿尔伯特居然不肯离开那里，在那里安安静静地待了半天，一声不响地呆了半天。为了不让阿尔伯特哭，露易莎就带着弟弟每天都来我们的教室外面。我就是这样认识了露易莎。”
“露易莎不去上学吗？她要一直带着弟弟？“
“她的弟弟只要和她在一起，因为她们的妈妈生病了，没法照顾她们。“
“好可怜的一家人！“
“是的！她家的仆人虽然很多，但是没人能帮得到阿尔伯特！“
“露易莎很聪明，她在课堂外面，听着老师的课，也学了很多。她学的比我好！”
“听上去是个不错的女孩子！他的弟弟也学东西吗？“
“才不会！他总是在那一块石墩边上坐下，然后拿着一只玩具小船，在石墩上，沿着石墩上的那个花纹，来来回回地移动小船。他在那里一坐就是半天，那石墩的平面，就像是海面，阿尔伯特拿着他的小船，在石墩上面来来回回。他有的时候不允许任何人靠近那石墩！“
“你喜欢露易莎，都为她做了些什么？“
“我给她带好吃的，我采花给她，我帮她安抚她的弟弟。阿尔伯特喜欢坐船，可是连他们家的仆人也不愿意让他上船，怕他忽然发脾气就跳下水去。我就邀请他们坐我的船。我划着船，带着他们在大大小小的河里闲逛。阿尔伯特喜欢看那些船，大船，小船都喜欢，海上的船越多他越喜欢。他只会对着船笑，有时还笑出声。我就送阿尔伯特很多玩具小船。阿尔伯特很喜欢它们，露西亚很开心！“
“听着不错啊，你追女孩子有一套嘛！“
“那些男孩子欺负露易莎，辱骂露易莎，还驱赶他们。那些男孩子说露易莎和阿尔伯特是两个会带来晦气的人，说他们家的人都是因为做了恶事而被恶鬼缠身，丢了自己的灵魂！有时我看不下去，就跟那些混蛋大打出手，他们骂我被这姐弟两个传染了厄运，也被恶鬼缠了身。我就告诉他们，我以前天天晚上去墓地，恶鬼都是我的好朋友。他们听了有些害怕，就悄悄地用脏话骂我。然后我就用你教我的脏话，用中文骂出来，再用蒙语骂出来！“马可得意地说着，瞬间眼色又暗淡了下去，说，“露西亚很伤心。她不明白为什么自己什么也没做错，却要被如此对待！”
“可是至少你对他们很好啊！”
“如果我也和那些男孩子一样，恶劣地对待他们，露西亚就太可怜了！她不止一次说过，她情愿自己变成阿尔伯特那样，听不见别人的辱骂、也感觉不到别人的恶毒。”
“她真的挺可怜。“
“他们家的仆人也会骂他们，悄声地骂。那些仆人总要把露西亚和她的弟弟带回家，不让他们抛头露面。阿尔伯特就大喊大叫，扑倒在地上，然后露西亚就一遍一遍地求那些仆人“拜托你，行行好，别把我们带回家，让我的弟弟在这里再玩一会吧！请跟我的父亲解释，阿尔伯特在这里很安静，他不哭不闹，不打扰任何人。请他放心，我们没有给家里丢人！如果他要发火打你们，请让我替你们受他的鞭子！”，那些仆人听了很是无奈，他们会悄声地骂阿尔伯特和露西亚，骂他们是魔鬼生的两个小魔鬼。有一次，露易莎看见两个仆人远远走来，她想带着阿尔伯特躲起来。我们就拉着阿尔伯特上了我的小船。那些仆人看见我们上了船，急得破口大骂，只要他们看见那可怜的姐弟两与我在一起，他们姐弟两就不挨骂了。取而代之的是我，接受所有人的谩骂。那些岸上的人对我指指点点，骂的好难听。他们有的表情激动，大声地骂着，有的表情冷漠，高昂着头，假装没看见我却斜着眼睛看着我，仿佛我这样下三滥的，配不上他那高贵的嘴里吐出的任何词。有的人干脆拼命划船要追我们。“
“你岂不是与所有人为敌了？“
“如果谁靠近，我就拿船桨拍翻他！“
“你不怕那些人吗？马可，你要小心一点！“
“我才不怕他们，他们怕我！是他们自己说的，说我是恶鬼的朋友。”
“你想长大了娶露易莎？”
“想啊，我向她求婚了！”
“哦，她怎么说？”
“她拒绝了我，说她不会和任何一个人结婚，因为她要和她的弟弟生活在一起。”
“为什么呢？结婚了也可以和她的弟弟生活在一起啊！”
“她说不想和任何男人睡在一起，然后生孩子。她说她的妈妈就是在生孩子之后病的。”
“她妈妈生了什么病？”
“她的妈妈好像是疯了，经常在家大喊大叫，不管是白天还是黑夜，有的时候一整天坐着，什么也不说，什么也不做，就是哭！”
“她拒绝了你的求婚，你不伤心吗？”
“也没什么可伤心的。我每天都可以看见她。她只对我一个人微笑，这些就够了！”
陆容清望着一脸烦恼的马可，那个调皮的小孩子，长大了，他善良，勇敢，有智谋也敢于担当。他开始懂得男欢女爱，开始牵挂一个异性，为她付出，为她喜怒哀乐。他不自觉地感叹，时间好快，白云苍狗一般。他不禁问自己到底身在何方？活了多久？
马可就像那两三年树龄的桑苗，奋力飞快地成长着。他十一岁了，身子矫捷，还学会了骑马，学会了打猎。马西莫已经跑不过马可，射箭也没有马可射的准。他待人接物也越发沉稳起来，不再像小时候那样谎话连天，他也是个好学的孩子，不再挨骂，不再挨打。看上去他一切都变了。唯一不变的是，他还会像小时候那样缠着陆容清，问好多稀奇古怪的问题。
他跟着陆容清学着说中国话，更多的是缠着陆容清学蒙古话。陆容清就想破脑袋，教他一些日常的蒙语。陆容清更喜欢画一张中国地图，然后一个地方一个地方地讲这些地方。每当讲那些他和梁媛结伴而行走过的名山大川，古迹名胜，他总是异常兴奋，仿佛过去那些日子就在昨天一样。他学着梁媛的样子聊中国的人文习俗，聊四书，五经，论语，聊唐诗，聊历代帝王，聊战国策，聊孙子兵法，曾经的陆容清觉得这些人文历史没有什么意思，听一听也没太放在心上，现在却可以让一个小小少年，听的如痴如醉。。。他也会跟马可提起在网络游戏里厮杀的情景，然后马可会大笑着指着陆容清说，“你那边的世界这么精彩，这么荒唐吗？”
陆容清也会一遍一遍地画着七百多年以后的世界地图，标出山，水，沙漠，荒原和丛林，他会特别强调，他记得不准，有的地方是湖泊，事实上有可能是沙漠，有的地方是绿洲，事实上却可能是岩滩。七百多年前的世界，陆容清也拿不准到底是什么样子的。他总是会告诉马可中国的方向。他特意画出苏州和杭州的位置，然后画一个圈，跟他强调，那里是蚕丝之乡。那里有比威尼斯更多的桥，那里最盛产丝绸，世界上最优质的蚕丝出自那里。
马可会在地图上一遍遍地改变去中国的行走路线，说，“还是这样带你回中国比较合适！“
这个少年的心里，依旧没有忘记最初的承诺，带陆容清回中国。
他们也聊宗教。
马可认为，在威尼斯人的心里，宗教并不是最重要的，钱才是最重要的。但这似乎也没有什么错。宗教的教义是该遵守的，但是如果利用教义来让人盲目，那便是罪过！如果宣扬守贫，那么这个社会怎么发展？大家都去安分守己地做一个穷人便好了。威尼斯人和热那亚人和罗马人和希腊人，和君士坦丁堡人争什么呢？十字军的意义又是什么？不做生意，不贸易，就没有威尼斯。如果要遵守教义，要守贫，那么威尼斯存在的意义是什么？把圣马可的遗体偷运回威尼斯，也是需要巨量的金钱作为支撑的。我们的造船工业，需要金钱支撑，我们总督府的每一片砖瓦，都需要金钱支撑。那些贵族，他们的尊贵的身份，如果没有金钱的支撑，也不过是空中楼阁。说到守贞，他不理解为什么人们再教堂举办圣洁的婚礼，在上帝的见证下结为甘苦与共的夫妻，而不管男人和女人，往往都会出轨？既然圣经教导人们守贞，为何男女之间的混乱的关系无法杜绝，而这些不守贞的男女，并未受到任何惩罚。而且人们对于这种行为司空见惯？
陆容清则告诉马可，在中国，似乎没有什么教义教导人们守贞，男人也不需要守贞，可以三妻四妾，即使在一夫一妻的制度下，男人还是可以拥有另外的伴侣，只要隐藏的好，他们可以侥幸逃脱法律的制裁，而道德的约束则更为宽松。女人则没有这么幸运，如果女人不守贞，会被处死，被动用私刑，即便能侥幸活着，那么这辈子永远都有洗不掉的污点，为人唾弃。而且，男人不守贞带来的后果，往往都由女人来承担。所以，中国的各种诗歌，各种文学故事，都在颂扬女性守贞。中国的大部分的女性也对这种颂扬和约束甘之如饴。这便是西方和东方的文化的最大的不同之处了！没有好坏之分，只是不同，这种不同，直接影响了社会发展的方向的不同。在中国，几千年的历史，士农工商，商排在最后，做生意，做贸易的人是社会上最低贱的。但是在中国，宗教对从商似乎没有什么憎恶。不管怎么说，中国人没有一个特定笃信的神，比如耶稣。至于中国人究竟信不信神灵，那倒没有统一的标准，中国人更多的是相信因果，种瓜得瓜，种豆得豆。如果在中国人的心中，上帝真的存在的话，那上帝相当于是存储着各种区块链的超级电脑！“陆容清经常说着说着，思维就会跳脱”正常的轨道“。
“什么是超级电脑？“每当陆容清说一些奇怪的词，马可都会大声问。
“就是大脑，就是像我们一样的大脑！因为上帝要看见听见很多事，还要记得很多事，还要正确公平地处理所有事，他的大脑是超级的，比我们的大脑厉害多了！“
“我越来越不相信那些神灵和鬼魂，我甚至不相信上帝是存在的。因为我看见很多作恶的人在享福，很多无辜的人，心善的人，却在苦苦煎熬。就像露西亚，她什么也没做错，为什么所有人都那样恶毒地对她？“
“嘘。。。你不能说上帝不存在！“陆容清会紧张地捂住马可的嘴巴，说，”说这个要被抓去吊死的！“
说到死亡，马可总是满不在乎地摊开双臂，耸耸肩。
“事实上，我反倒相信神灵是存在的，我相信人永恒的魂魄。”陆容清想着自己这穿越七百多年的灵魂和脏脏臭臭的身体，说，“尽管在未来七百多年以后，人类可以去那月亮上面遥望威尼斯，人们还是无法否认神的存在。最顶尖的科学家，他们在看着这浩瀚的星河，看着高山和森林以及我们奇迹般的，精确运转的地球生命的时候，也会问一句――是谁创造了这一切！不过，一般来讲，中国人更笃信祖先的灵魂，信仰血脉相承。至于神灵，那是用来供奉以期望得到好运的，供一个神或者十个神，对中国人来讲，没什么区别，所以在中国，宗教有很多，比如佛教，道教，儒教，还有伊斯兰教，等等，还有一些特殊地区的人们信仰的各式各样的奇怪的神灵。但真正指引中国人的灵魂的，还是祖先，我们和祖先，荣辱与共，不管是对于历史，还是对于未来！所以，无论中国大地上的统治王朝如何更迭，中国人永远都不会变的，他们牢牢坚守和继承祖先遗传下来的东西，比如读的书，穿的衣服，吃的饭菜，唱的歌谣，外婆讲的故事等等，这些东西就像是定殖在我们肠道内的细菌，和我们的基因，互为因果，代代相传。所以，假如有一天你们的教皇给中国派去传教士，那些传教士每天也得先吃了白米饭，吃几个炒菜，再喝一碗汤才能给我们传教啊！“
“你一定很思念你的故乡了吧！“马可看着思绪飘渺的陆容清，问。
陆容清不回答。这样的问题没有意义。
“我一定会带你回中国的！“马可说。
“会的，好孩子，我等着那一天！“陆容清说。
马可渐渐长大，马可骑马和狩猎的本领越来越强，他有超人的视力和听力，还非常喜欢冒险。他们三个人经常一起，骑着马，钻进树林，到很远很远的地方打猎。马可喜欢打一种喜欢钻在灌木和荆棘里的麂子。为了捕猎到他们，他们不得不改变常规的行走路线，由于行路艰难，他们不得不将马拴在路边，而徒步行走。
“马可，你和你的父亲尼科洛一样，喜欢冒险。”马西莫说，带着抱怨。
“是吗？冒险不好吗？总是走一样的路，去完成以前都做过的事，多没有意思！”
“可是走冒险的路，往往代价会很大！”马西莫说。
“在没有付出巨大代价之前，请想着冒险会带来的巨大收获！”马可说。
有一次他们走的迷了路，再也找不到回来的方向。
身上带的水和食物也不多了。夜晚的丛林，有凶猛的野兽出没，可能遇到野猪和狼群。
马西莫连声抱怨，马可却吹着口哨，他完全不担心。
“万一迷路了怎么办？我们找不到方向，马也丢了怎么回去？”马西莫问。
“那就把你献给狼群做它们的晚餐咯！”马可大笑着说。
“你经常航海，身上有没有带指南针？”陆容清问马可。
“指南针？”
“就是那种磁性的罗盘，指明方向用的，你的父亲和叔叔肯定有。“
“那个东西！我并不会带在身边！“
“马可，那是非常重要的东西，请你记住，你任何时候都要带在身边，如果你出海做生意，更要带在身边。如果，我是说如果有一天，你要带我回中国，在途中，我们迷路了，没有指南针，我们怎么找到正确的方向？！“陆容清有点生气地说。
“不管啦，今晚我们可以爬上树，在树上睡一夜。我是树上的男爵，你说的哦！“马可满不在乎地说着爬上了树。
他在树上吹着口哨，然后大声喊，“陆，马西莫，快上来啊！把你的狗也抱上来！不然等会就有野猪和狼群，哈哈哈！“
马西莫摸索着，艰难地爬上了树，又因为坐不稳而吓得哇哇大叫。
“把我的狗抱给我！“马西莫对陆容清说。
陆容清将累的气喘吁吁的狗抱给马西莫，它乖的很。
“陆，快上来啊，上来！“马可和马西莫叫唤着陆容清。
陆容清无奈地摸索着爬上了树，他爬的很高，快到树顶。
“喂，爬那么高干什么？不怕摔下来？还是说天太黑，你看不清？“马可问。
“我要看星星！“
“看星星？“
“是啊，看星星可以确定方向，可以帮我们找到回家的路！“
“别找了，明天太阳升起，我们便知道方向了！“
“可是，我希望仔细看一看这个星空。“ 陆容清说，他想看一看这神奇的星空，几百年之后，他会是天上的哪一颗。
陆容清再次想起梁媛，想起那次春游，他和梁媛以及其他同学在山里迷路的情景。在所有人的手机的电源都耗尽的情况下，梁媛当时望着满天繁星，耐心地找出了北斗七星，然后再找出北极星，她冷静地讲着这些星座的来龙去脉，消除了同学们的紧张心理，一直到前来寻找他们的队伍找到他们。那也是仲春时节。
“现在是仲春时节。。。天枢。。。天璇。。。天玑。。。天权。。。玉衡。。。开阳。。。瑶光。”陆容清指着晴朗的星空，努力地寻找着这几颗星，他自顾自地说着。
“斗柄朝东，天下皆春，斗柄朝南，天下皆夏，斗柄朝西，天下皆秋，斗柄朝北，天下皆冬。“
“北斗七星垂直落入地球地位置，正好是中国地塔里木盆地，那里是道的生发之地。“
“古代中国人，根据北斗星地位置变化，制出二十四节气，以及十天干和十二地支。“
“史记中记载，斗为帝车，运于中央，临制四乡，分阴阳，建四时，均五行，移节度，定诸纪，皆系于斗中！“
陆容清回想着梁媛说过的话。他记得的，只有这些。
“他在说些什么？“马西莫问马可。
“他一定是在说天上的星象！我也听不懂！”马可说，“不过，陆，你明天一定会解释给我听的，对吗？你还要教我说每一颗星星的名称！”
“如果我们今晚不被野猪或狼杀死，明天就讲给你听！”陆容清回答。
他们没有被野猪或狼杀死。他们在粗壮的树干上睡了一夜，第二天清晨的鸟鸣把他们叫醒。他们睁开眼，发现其实并未走远，而是兜了一大圈，离当初留下三匹马的地方并不远。在树顶，陆容清第一次看的这么远。与这波罗家的庄园相邻的 ，左右都还有其他庄园。茂密的树林和丛生的杂乱无章的藤曼隔离着这些庄园。
这里不会离威尼斯很远，陆容清想，可是终究他想知道自己究竟身在何处？是以前每天公交车线路上的某一站吗？还是说脚下的土地会变成某个商店，集市，墓地还是工厂？陆容清无法从马可那里得到答案，无法从身边的任何人那里得到答案。有时，他觉得自己就是天上坠落的陨石，被永久地埋在了坑里。而幸好，他遇到了一位好心能干的猎人，一个视他为朋友的主人。尽管这位主人一开始只是惦记那个并不属于陆容清的宝贝匣子而已。
马可时常还是会提陆容清的那个匣子，对于他来说，那个匣子意义重大。也许是因为那时他此生第一次独自一人谈成生意，也许是因为那时，他人生中第一次摸到鬼的身体，也许是因为那个匣子因为自己的不守信用而丢失，那一天，那个匣子，在马可的心中埋得那么深，那匣子上系着马可的好奇，自责和懊恼。
“我会帮你把你的宝贝找回来的，我想用你的那些刀去捕猎！”
“长这么高了，竟还是个长不大的孩子！”陆容清会这样嘲笑马可，他自己并不在意那个匣子，因为本来就不属于自己。
每次来庄园，马可都会变本加厉变成一个长不大的孩子，他喜欢在两位成年的男子面前耍赖，犯错而不受到斥责和处罚。只要他高兴，他就会拉上陆容清和马西莫去打猎，不管陆容清是否正全神贯注地在伺候那些可以带来巨大财富的昆虫，还是马西莫在全心全意地为他的狗挠痒痒，或是其他。他要打猎，一定要拉着他们作陪，很多次还拒绝骑马，一路步行之后总是喜欢来到荆棘丛生的地方。马西莫和陆容清，扭不过马可的倔脾气，陪马可进行过一次次的刺激的冒险，他们遇到过马蜂窝，曾被带刺的枝条死死钩住困在泥潭里，曾被石头绊倒满脸是泥污，掉在水坑里浑身湿透。每当此时，马西莫总会破口大骂，然后严肃地检查是不是有人的皮肤破了。
“我们非要自找苦吃，如果不小心染了这草木的瘴气，很可能会死掉！”
“对啊，我们都没有疫苗可以打，如果染了破伤风，伤寒或者其他病毒和细菌，可能全身溃烂而死！哈。。。我们想要活着还真是太不容易了！”陆容清会这样跳脱地说着，然后看着满脸疑惑听不懂的马可和马西莫，又更正说到，“我们又没有药，最重要的是马可还是个孩子，我们得更加小心，如果马可不反对，以后打猎我们可以找容易一点的路径。。。”
马可会满不在乎地摊开双臂，耸耸肩。
倒是马西莫的那只狗，它似乎永远都不会抱怨，不管再累，他只知道伸着舌头再后面跟着，当它闻到地鼠的味道，便会立即找出那个洞，然后拼命地刨土。
在这没有路的丛林里，马西莫的狗已经挖了无数个洞。因为这只狗的辛勤劳动，马可越发地胆大自信起来。
“现在不用怕迷路啦！只凭借狗挖的洞，就可以找到回家的方向了！”马可会这样说。
另外两个人，不置可否。他们也对这布满荆棘和藤曼的丛林已经很熟悉，没有了当初的惧怕。
走的次数多了，便踩出了一条路。
日子平淡地一天天过去，看着越来越高，越来越健壮的马可，陆容清有时想，也许这就是自己的结局了，这个叫马可波罗的孩子，会带着他回中国。这个越发沉稳的年轻人也越发沉默起来。他甚至会愁容满面而不找人说一句话。他每次来庄园，放着那边仆人做好的好吃的好喝的，却跑到马西莫这边的猎人小屋讨一点马西莫做的面包，然后坐着，什么话也不愿多说，随便聊几句，看一看桑田，看一看蚕种便走掉。
陆容清以为他是着急养蚕的事情没有进展，向他道歉。马可却只是轻描淡写地说一句，“得啦！我从来就没指望你能成功。别放在心上！如果我父亲和我叔叔为难你，我会帮你的！“
不知从什么时候起，马可来庄园的时候会一个人默不作声地去打猎，没有要求任何人的陪伴。有的时候，他也会独自一人在桑树林里，仔细地采集那些桑葚，若有所思。之后，有很长一段时间，马可不曾到过庄园。陆容清心想，也许这就是成长。马可不再像小时候那样滔滔不绝。尽管马可视陆容清为挚友，他们之间也有沉默的时候。天下没有不散的宴席，任何人之间，如果轨迹不同，注定要变得生疏，注定会分离。就像他和梁媛。
当马可再次出现的时候，陆容清几乎快认不出他。他长高了许多，快要和陆容清差不多高。说话的声音也变了，他成了一个翩翩美少年。
“好久不见，马可！“
“陆，我想以后，我会经常来的！“
“哦？像过去一样经常来吗？但是我的蚕，养的并不成功！不知你的父亲怎么想的。他在责怪我吗？“
“我没听见父亲责怪你。相反，我的叔叔到处炫耀，说有你这样一个能干的好帮手！”
“我受之有愧！“陆容清说。
“我以后会经常来。。。是为了露易莎。“马可说。
“为了露易莎？你谈恋爱了？！”
“也没有！只是我的一厢情愿！露易莎是贵族的女儿！“马可的表情很难过，说着用手指着庄园的西方，说，”那里，露易莎的父亲修整了他们家的那个庄园，和我们家的相邻！她和她的弟弟以及母亲，搬到那里去住了！“
“你不会也搬过来住吧？你的父亲不会同意的！”
“我会经常过来，我会带你去见她。你一定要见见她！”马可说。
“一个男人追求一个女人，本身就有些困难！“陆容清好心提醒，他看了看马西莫说，”就像马西莫，喜欢莎拉那么久，莎拉都不为所动！“
马西莫听了，抡起拳头，做出要打人的样子，然后又慢慢放下拳头，哀伤地说， “一个男人对一个女人动心了，是一件很麻烦的事，有时候觉得这心口，血淋淋的！“
“桑树的雄花为了将花粉传给雌花，用蜜糖来做诱饵，引来昆虫帮它找到雌花，传播花粉。在忍受昆虫吸食的痛苦的时候，还要忍受被一部分狡猾的昆虫欺骗----吃了蜜，而不传花粉。所以，桑树的雄花给自己装上了特殊的武器，在需要的时候爆破自己，以便让花粉传的更远。这便是作为雄性的代价！”陆容清说。
马可和马西莫都歪着头听着，这句话很长很深奥，总算还是可以理解。
“你有爱的女人吗？“马可问。
“是的，我有深爱的女人。“
“她是谁？“
“她在中国。我爱了她很久很久，却始终无法说出我爱她，在面对她的时候，我懦弱，我自卑。她是个完美的女人，而我，就是个混蛋。你看，我也是一个痛苦的人！“
“她爱你吗？即使不在一起，如果知道了对方的心意，那也是十分甜蜜的事情！“
“我想。。。她不爱我吧。她对我很好，不过那只是因为她很善良，乐于助人，不求回报，如此而已。我再也回不到过去了。人生就是这样，有些东西，抓不住，注定永远也找不回了！就像我们第一次见面时，你划着船要找的那条小海豚。即便你如今可以和它重逢，你还是马可，它还是那条海豚，你们已经再也认不出彼此！“
“你还记得她长得什么样子吗？“
“记得，当然记得。我有一张她的画像，和那些你喜欢的宝贝放在同一个匣子里。我被带到奴隶市场之后，我就和那个匣子分离了，再也找不到它了。如果那张画像在我身边多好！“陆容清说着，茫然地抬头望着天空，脸上没有悲喜。
“陆，我会帮你找！你从来没对我说过画像的事情！＂
“说了又怎么样？匣子说不定早被人扔了！一张陌生人的画像，有谁会留着它呢？不提了，也罢！“陆容清说，“说说你吧！那个露易莎，你有她的画像吗？”
“没有，以前我经常可以见到她！现在她搬来了这里，希望还能经常见到她！“
“她会同意见你吗？“马西莫好奇地问。
马可转过脸，望着露西亚家地庄园地方向，沉默不语。
“我觉得你要是去她家的大门口，她家的仆人会嘲笑着把你赶走的！“马西莫说，“女人就是这样，你越是追的紧，她对你就越是冷漠无视，这样，你就越想接近却离她越远！”
马可听了马西莫的话，低下了头。
傍晚时分，太阳已经下了山，马可要求陆容清跟他去打猎。
“都这么晚了，去打什么猎？明天再去吧！”陆容清说。
“来吧，我想让你陪陪我，我的朋友，如果可以，我们可以睡在树上，数着天上的星星，聊到天亮！”马可对陆容清说，然后又转头对马西莫说，“你睡觉的鼾声太大，我今天就不请你一起来了！”
“求之不得！马可！“马西莫在准备一篮子新鲜的桑果，准备送给莎拉。
马可轻车熟路地沿着荆棘丛走到一棵大树前，他又迅速地爬上树。隔着一片荆棘丛，另一边竟是一处庄园，漂亮的房子连成一片，里面有马厩，花园，喷泉，一群奴仆忙碌地走来走去。
“别看了，你看不见露易莎，离得有点距离！”陆容清说。
马可坐在树上，一言不发。
不一会，那边想起了哭声，男孩的哭声，女人的尖叫声以及仆人们忙上忙下的抱怨声。
这些声音持续了很久。
“穿过这片荆棘，我就可以走到露易莎的家里。不需要邀请信，不需要敲门，也不需要寻找各种荒唐的理由，我就可以找到露易莎。可是我却只能在这树干上待着，像一只疲倦的小鸟一样动弹不得。此刻她正在弟弟的哭声和母亲的尖叫声中痛苦地沉沦，而我却无能为力！“
“你打算怎么帮她？“
“我不知道，我只是想，她需要一个人站在她的身边，紧紧拥抱她，告诉她别害怕！”
“也许她并不需要别人的拥抱。也许她早就习惯了怎么面对这一切！”
“你怎么知道她不需要！“马可言辞激烈地说，”以前，每当我们一起面对别人的谩骂和侮辱，一起逃脱那些不知趣的仆人的追赶，一起想尽办法让阿尔伯特平静的时候，你不知道，她那时对我笑的多美，多开心！她需要我，一切都写在脸上。可是现在，她不再理我，如果在街头碰见我，她会掉头就走，像是不认识我一样！“
“是你做错了什么，惹她不高兴了？“
“我想我没有做错什么！我们有好一段时间没见面，她和她的弟弟就像是消失了一样。再次见到她时，她就像是换了一个人，对我冷若冰霜，连看都懒得看我一眼!“
“那时为什么呢？你能猜到原因吗？“
“你知道吗，他的父亲把他们送到这里来，就是等着她的妈妈和她的弟弟快点死去，她的父亲听说欠了很多债，卖了很多家产，而她，露易莎，也许会被嫁给一个带着丰厚的聘礼的人！“
“你准备怎么办？“
“我不知道，我很痛苦。我只是平民。我也没有那么多聘礼。况且，我们家的财产，都在母亲的手里攥着，她正在竭力为姐姐的婚事做准备。“
“她是定好了什么亲事吗？“
“还没有！不过母亲一刻都没有停止为姐姐准备嫁妆！姐姐年龄已经很大了，急需要定亲事！“
陆容清听着马可的牢骚，心里可怜这个小伙子。
“很抱歉，马可，我还是没能养出合格的蚕！”
“这和你有什么关系呢？我从来都没指望你能养出蚕，也从未指望你能给我带来财富，以后能不能别说这个了？你养着那些小东西，你看着开心就好了！我的父亲曾经带过一点期望，然后他不再提了。他很欣赏你，他不反对我和你在一起成天交谈。至于我的叔叔，在一开始，他总是和父亲争吵，要把你卖给热那亚人。父亲没答应，倒是最近，他把你夸赞得越发神秘，那些曾经都不拿正眼瞧他的王公贵族们，和我叔叔的关系忽然热络了起来，仿佛我家里来了一个神秘的天使，可以无穷无尽地变出银钱一样！”
“对财富有所期盼，并没有什么错。”
“我并不期望别人给我什么财富，荣耀。这些，都要自己去努力挣得！我和我叔叔不一样，我对那些 贵族的爵位不屑一顾！”马可说。
两人陷入了沉默。
夜幕降临，只有昆虫躲在草丛里叫着。
陆容清和马可分别在树上躺着。阴霾的夜空，看不清什么星星。
隐隐约约传来一个年轻女人唱歌的声音。
马可忽地从树干上坐起身，侧着耳朵听着。
她轻轻地唱着圣歌，对着一个方向。
然后轻轻地说出了祈祷的话。
“慈爱的上帝，圣洁的玛丽亚，万能的耶稣，请原谅我只能在这个破旧的地方膜拜！因为家里暂时没有钱在这个庄园修建一个教堂。不过，我的真诚丝毫不减！请保佑我的母亲和我的弟弟，让他们过的好受一些吧，让他们别再受这种罪了！虽然我的母亲她发疯的时候咒骂上帝，对圣母不恭，但请原谅她，她只是个发疯的，丢了灵魂的可怜的女人。她只是想不通，像她这样一个心地善良，循规蹈矩的女人，为何会遭受如此厄运。她自从生下了我的弟弟，就对人生失去了希望。她总是哭，默默地流泪或是放声大哭。我的弟弟，他真是个可怜的孩子，他眼神清澈洁净，比天国的湖水还清澈，可是他却不肯抬起眼，好好看看这美丽的世界。天上伟大永恒的太阳星辰，地上美丽芬芳的花朵浆果，他都肯看一眼。他的听力比那阿尔卑斯山脉里的狸子还灵敏，能听得到好远好远的海平面上风鼓船帆的声音，却听不到我的呼唤。他长得如此漂亮，白净的皮肤像是用最珍贵最纯洁的白玉雕琢出来的，可是他却三天两头将它抓破。万能的耶稣，请您告诉我，为什么我的弟弟会这样？他在我的心里，占据了我的全部，可是他却不曾看我一眼。若你们了解他们的痛苦，请帮帮他们！我愿意付出任何的代价！”
祈祷的声音落下，没多久，年轻的女人伤心地哭起来，她就是露西亚。
“善良美丽的女孩，你会达成所愿！请不要伤心，请鼓起勇气面对一切厄运！你弟弟的病是自闭症，你妈妈也许得了忧郁症！他们的肠道里长了些危险的细菌，这些细菌让他们的大脑不听使唤！但这些都是可以治疗的！”陆容清跳脱地说着，他几乎是在自言自语。
马可轻轻踢了陆容清一脚，表示不解和不满。
陆容清的话语声很轻，这微弱的声音却穿过树丛和荆棘，被露西亚听到。
“我听见你了，我听见你的回应了，上帝！我听见了！您说他们的病都可以治愈对吗？是我精诚所至吗？不，这不是我的幻觉，我听见了！我听见了！“露西亚激动地说则，颤抖的声音里充满喜悦。她欢快地跑开了。
“你为什么说了那些深奥的让人听不懂的东西去骗露西亚？“马可生气地质问陆容清。
“你知道露西亚经常来这里，对吗？“陆容清问马可。
“她每天都来，不管刮风下雨，即使打雷，她也会来！你刚才说的话，她也许根本听不懂，但最起码能让她高兴几天。还是要谢谢你！“
“我很难过！“
“如果马西莫地狗把这里的狗洞打的深一些，能一直通到那边，我真希望爬过去，紧紧抱住她！“
“可是，她这样一个伤心的人，你的任何越矩的行为，都会吓坏了她。还是不要轻举妄动吧！“
“我的心像是烈火焚烧一样，想要帮她，却无能为力！“
“你也许只是爱上了她的苦难。马可，爱情的方式有很多种。她的伤心让她无暇顾及爱情，她甚至会认为任何自己的享乐都是有罪的，自私的。况且，你和她，还隔着阶级的鸿沟！如果你不想让她认为你趁虚而入而离你更远，那就什么都不要做。“
“那么我能做的，也许只有每天跑到这树干上，听她歌唱，听她祈祷，听她哭泣了！“
“你的爱如此深切，即使不能让她知道，那也是值得的。你是个好青年，马可！“
“真的有办法医好阿尔伯特的病吗？“马可问。
“我不知道，也许有。在我生活的地方，有一些失去灵魂的孩子，他们去让一些医术高超的医生用针灸敷一段时间，或者喝一些难闻的草药，或者经常泡一泡特殊神奇的水，情况渐渐就会好转。另一部分失去灵魂的孩子，他们则没有那么幸运，他们的父母，无论花了什么代价，都不能将他们拉出深渊！“
“那些声称可以帮不幸的人找回灵魂的话，都是谎言！我记得有一天我恰巧碰到来威尼斯的一个女巫打扮一样的人。那个老女人穿的破破烂烂，牙齿发黄，嘴里一股烂臭味，她的眼睛饿的发红，看着旁边店铺里的点心而流口水。所有人都不理她。她却朝我大喊”年轻人，你有烦心事！“我不理她。她就说”你给我几个钱买东西吃，我就可以解你的忧愁！我给了她几个钱，我就问她，怎么才能找到人失去的灵魂。她看着我，哈哈大笑了半天，抬起头指了指太阳，对我说，那一个和人心一样不能被直视的东西，那个光芒四射的，只要在那个下面多晒一晒，灵魂就不会丢了！多晒一晒！千万别把灵魂弄丢了！“你看，女巫也说灵魂丢了，是找不回来的。 “马可说。
“也许。。。“陆容清长长地叹了口气，说，”也许女巫的话也有道理。谁知道呢？“
“我总觉得我可以为她做点什么。”
“你能做的，就是什么也不做，不去打扰她。你若诚心为她，就为她去教堂祈祷！给她祝福！祝福她能爱上你，或者祝福她能被某个有能力给她幸福的人爱上。”
“去教堂？如果我去教堂，教堂的顶会塌下来的！这句话是我的叔叔教会我的，他说的话一般都很荒唐，不过这一句我同意！“
陆容清听了，微微笑着，不置可否。
“你会笑话我吗？”
“傻孩子，我为什么要笑话你！做人做事，问心无愧即可，不必在乎形式！如果有一天你觉得真的有能力给她幸福了，你就告诉她。只是再等等，等你再长大一点吧！”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