登陆注册
4475800000003

第二章 住在罗马路

当飞机缓缓在马可波罗机场降落,陆容清被飞机落地的那一瞬震醒了。

凌晨5点的天空布满橘红色和灰色的云,他看着舷窗外面。一下子就想到了梁媛的某张画。

“这种朝霞渲染的天空的颜色,应该用美工刀把颜色抹开再用一寸刷平刷把颜色铺开,深了加点白色,浅了加点黑色或灰色。只一点点哦,慢慢加颜色,千万不能多。打底色比画物体重要得多!”她一定会这样说吧。

是她教会了自己怎么去画底色。天空的,海面的,湖面的,还有树林的。

威尼斯并不陌生,飞机里有一半都是东方面孔,更确切的说这一半几乎都是中国人。他们有的在威尼斯或其周边城市做生意,有的是在威尼斯转机,到欧洲的其他城市谋生。天下往来,熙熙攘攘。这些航班,每天在天空中织了多少遍“空中丝绸之路”。“空中丝绸之路”也是梁媛创造出来的。“在如今的东西方贸易中,‘丝绸’的含义包罗万象,它包括原产于中国和西方的一切的可以交易的货物、人力资源、与知识产权。”梁媛有一次在专业课上和老师讨论时说。丝在梁媛的心中是无价之宝,也是浪漫的词,还是她画笔下最变换的元素。她画的丝,薄薄的一片,透明,缥缈,颜色浅得根本不像是脏兮兮的画笔所能勾勒的。

陆容清没有行李,只有一个背包,里面放了少许日用品和电脑。有一张银行卡,也就够了。他打了车到了威尼斯,然后轻车熟路地穿过一条条路,一座座桥,找到了要入住的酒店。他要花点时间租一套房子,接下来的几年,他将要在这里度过。

人流如织,蒸汽船突突突的声音不绝于耳,穿梭于运河之间,威尼斯总是很忙碌,和他一年前来这里游玩的时候没感觉有任何变化,这些路,这些水,这些船,甚至这些街道上行走的游客的陌生面孔,都是一样的。这些建筑,在这里矗立了几百年,甚至上千年。古老墙壁上的细菌,运河里木桩上的细菌,随着运河水蒸发而散播在空气中的细菌,会通过人呼吸而进入呼吸道,最终停留在肠道的细菌,过了这千年,代代相传,带着千年之前的人的喜怒哀乐,汗水和鲜血,与这世人共存。陆容清想到了梁媛的“细菌说”,轻轻笑起来。

自从听了梁媛的细菌说之后,陆容清便真正领悟了“历史”的真正的意思。以前逛景点,去那些岁月沉积的名迹,他从未想过历史就是伸手可触的现实,所谓历史不过是一道美丽的风景,一处别出心裁的建筑,一个过去发生过的事,写在书本里罢了。现在,他体会到,自己也置身历史其中,和那些曾经的和未来的生命站在同一个时空,永久也不会远离。

入住酒店后的几天,他整日在酒店里白天黑夜颠倒地睡觉。他逼着自己倒时差,却无计可施。夜晚无法入睡的时候,他会出去走走。夜晚地威尼斯静了许多,但是人流似乎并未减少,灯光把街道照亮得如白昼,无家可归的人,在各处的廊檐下安了床。

威尼斯的房子出租的很多,令陆容清满意的不多。他希望能有花园,还看得到运河,但这样的房子,太少,即使找到了一处,价格也是贵的吓人。他本不应该担心钱的问题,爸爸给了他一张卡,爸爸的老婆也给了他一张卡,爸爸的大儿子也给了他一张卡。因为要远离,他们都更加矫情地客气起来。

他倒不会挥霍钱到浪费的地步,有时候还会有节省的念头。因为从小,他很小很小的时候,他的母亲就教他“爸爸给你的压岁钱,卡,我们都收好了,不可以乱花,我们要取出来给一部分给姥姥姥爷和舅舅们。“

现在依然如此,他们有时候还会来找他借钱,只是从未还过。

他知道,他很厌烦这样的关系,但也是为了在天上的母亲看了有些欣慰,和母亲的娘家人一直保持着这样的关系。他想念他的母亲,可是也有点恨她的。可终究还是爱他的母亲,她给了他七年最纯的爱,最珍贵而一去不复返的母爱。

他最终还是租了一处在底楼有花园的房子,只租了一个房间,但是可以独享花园,窗外就是运河,且窗外的河一般没有船只来往,位置安静,若不是运河里的水有点脏,他甚至可以从窗户跳下去游一游再爬回来。价钱也不算太贵。房东人也很好,一个上了年纪的独居地老太太,叫安娜。她很热情,隔三岔五的都会有几个老朋友来造访,房东都会把那些老朋友叫来,介绍给陆容清认识。陆容清听不懂她们说什么,只是见面了就左右贴个面,嘴里一定要发出亲吻的声响,然后礼貌地说一句“很高兴(piacere)“。他们连梁媛一并认识了去,老人们看了他们的合影,都会竖大拇指。他很喜欢这种正大光明地将梁媛介绍给别人的感觉,说”她是我的女朋友“,他不再觉得自己偷偷摸摸,做贼一样的心虚。

离这里几分钟的步行的地方就有一家温州人开的中餐厅,餐厅里一般都有两份餐单,一份是只写中文,为中国的游客服务的,八大菜系都有,有时还可以点不在这菜单上的菜,他想吃了,吩咐老板给他来一份就行。另一份是意大利文配英文的菜单,是专供五湖四海的游客的,他数了数,也就二十几个花样。每次来吃饭,看到大快朵颐的外国人吃着他们盘子的中餐,心里不免替他们感到有些难过。不过换个角度想,如果真的让他们吃他的碗里的中餐,怕是游客再也不会来光顾这家餐厅。

刚来的一个月,陆容清除了睡觉,就是在威尼斯到处闲逛,几乎每一处街巷,每一处拱廊,每一个小店的橱窗,每一座桥,他都逛了一遍。

他总有一种错觉,这脚下磨得发亮的石板路,就是梁媛家乡的石板路,一摸一样的。闭上眼,闷湿的空气,精致古朴的低矮的房子,还有停泊在河边小小的船,成群的说着中文的游客,让他恍惚觉得此刻梁媛就在自己的不远处,她仿佛就坐在前面的那座拱桥下,坐在画架前,专心致志地画画。她会转头,看见他之后,会开玩笑说:“别动别动,你那个样子超帅!”

他开始学习意大利语,先报了一个语言班,认识了几个同来旅游的中国学生,有好几个漂亮的。

可是他觉得,自己身处他乡,谁也不认识他,他反而没有了往日的孤独。他觉得他不需要女朋友。有一两个女生主动接近过他,他礼貌而明白地暗示了对方,自己有女朋友。因为他在某一天,将梁媛的照片放在了钱包里。卧室里也放着一张他们的合影。

威尼斯会被淹,早有耳闻,但当亚德里亚的海水随着季风一夜将威尼斯淹没在海平面之下,陆容清还是觉得这情况比驴友们在旅游攻略上面轻描淡写甚至欢呼雀跃的报道糟糕透了。

留学生群里的消息早有预告,大家相约穿上橡胶靴子来威尼斯踩水,拍照,急不可耐。

只有陆容清苦不堪言,海水灌进了房间,把一切能弄湿的都弄湿了。房东早早在房门外安装了挡板还是无济于事,陆容清要光着脚,卷着裤腿在水里走来走去。发了自己狼狈的照片到留学生群里,引来一阵赞,因他是住得起威尼斯岛上一楼带花园房子的人。他知道大多数人住在岛外。

思来想去,决定还是住到岛外去,他多付了两个月的房租,跟房东郑重道了歉,搬了出去住。老太太依依不舍地和他分别,也并没有怪他不守合约,提前结束租期,还送了他一件小礼物,一只仿古的鹅毛笔。

陆容清还买了墨水,郑重其事地试了试鹅毛笔,感觉有点像那么回事。

新的住处,在离威尼斯岛10公里左右的小城。他租了一整套房子,这也是一处有花园的房子。花园很大,有足足一千平方米,房子一共三层,房东住上面的两层,他租了底层。他和房东共用花园。

房东夫妇俩颇以他们的房子引以为傲,他们介绍说这样保存完整的威尼托式的别墅不多见:完整的拱廊和楼的主体虽然经过岁月的更迭几经返修,墙体大都数是新的砖瓦,但外貌还是保留了几百年前的风格;关键是别墅里有一座被房东夫妇视为珍宝的小教堂,除了外墙经过加固和粉刷,教堂屋顶的瓦几经更换,其它的一概事穿越了几百年的古董。这是归属于这座别墅私有的小教堂。他很小心,很礼貌地请求房东要进去小教堂看一看,房东推脱好几次说不知钥匙放在哪里了,最终实在不好意思拒绝了,才得以让陆容清一见。教堂里面斑驳的墙体和教堂屋顶上面铁修斑斑的十字架,教堂内的穹顶壁画,里面的石棺和圣徒的雕像以及石柱上的雕花,天使,全部是原装。全部都带着原装的细菌,尘封在这座不轻易打开的门里,陆容清想。

他盯着那石棺看了很久很久,心想,里面是否真有什么人地遗骸在里面。他用手轻轻地抚摸着石棺外面的纹路,摸着石棺上拿着天堂钥匙的圣徒。十指触摸那冰凉的花岗岩,仿佛一脚已经踏入了时空的隧道。他甚至记住了花岗岩的每一块纹路,圣徒雕像的底座上有橘红色和蓝色的纹路,像是朝阳升起时的海平面,他甚至住了圣徒——san Pietro的卷发上有多少个卷。记得拿着钥匙的手摆的角度,记得圣徒穿的衣服领口有几个皱褶。

这经年失修,散发着霉菌陈腐的味道的教堂,每次路过,都让陆容清担心什么时候它就会轰然倒塌。“放心,周围所有的楼都倒了,这个教堂也不会倒!古时候的建筑可比现在的建筑牢固多了,这个教堂,几百年的风雨侵蚀,经过奥地利人的刀枪火把,经过法国人的铁骑,经过德国人的炮弹。它坚固着呢!”房东先生对陆容清说。原因是有一天陆容清问房东是不是可以把院子门的入口改一下,改的离教堂远一点,不要紧挨着。

“再说了,别墅的外貌,什么时候都不可以改变的!我们家的房子也是属于国家的财产!在中国,古建筑也是被政府监管的,不可以改的。我年轻的时候到北京出差,还住过四合院,那里连厕所都没有,因为禁止破坏古建筑安装排水管“房东太太说。

这座别墅坐落在小城的罗马路上。从和教堂紧挨着的大门出来,往西走大概150布,就有一个公交车站台。罗马路是在意大利最多的一条路,每一个城市,每一个镇甚至村庄,都会有一条罗马路,且是一个地方最重要的路,罗马路上坐落着一个地方的中心。

当初只是闲逛来到这里,觉得很喜欢,院子很大,位置也很好,就在市中心,而且这样的别墅在罗马路一连好几处。在这里,超市,药店,服装店,酒吧,甜品店,餐馆,公交车站台等等,一应俱全。当时恰好房东夫妇回家,他就斗胆拦下了夫妇,问,附近是不是还有这样的房子可以租。房东夫妇看着陆容清是个说着一口伦敦腔英文的留学生,商量了一下,决定把自家底层空着的房子整理出来租给他。

“价钱你们定!“陆容清对房东说。

价钱和在威尼斯岛租房子的价钱差不多。陆容清不考虑是否划算。他要在这大花园住下。

陆容清在工作日都会去威尼斯岛上语言课。他会故意多走几站路的距离,他会沿着罗马路一座座建筑的走廊,穿过酒吧,服装店,烟店,药店,鞋店,洗衣店,银行,等等等等,来到罗马路唯一的红绿灯口,等着绿灯亮起,然后穿过马路,沿着这个城市最重要的大教堂的围栏,再步行穿过一片房屋和草地,来到这座小城和威尼斯市下辖地的边界,在那里的公交车站台上车。或者有的时候因为赶时间而抄近路,抄近路通常会从自家别墅的后门出去,穿过一片树林便到了。树林里有好多果树,杏,苹果,枣树,甚至还有枇杷,最多的恐怕是桑树了,向下盘开的树枝笼罩着粗壮的树杆,像一顶顶巨大的伞。他很喜欢这片桑林,虽然那一个个肥美的桑葚落到衣服上,留下酱紫色的斑点,颜色便洗不掉了,很麻烦。陆容清有时也会专门去桑树林下面走一走,这片桑林人迹罕至,桑葚熟了都落在地上,只有房东夫妇俩有时会出来摘一些回家做甜酱。这片桑林,虽然和梁媛的那一片桑林不一样,但树叶是一样的,桑葚也是一样的。陆容清觉得这片桑林似乎是某种暗示,或者命运的巧合,似乎冥冥之中有一种召唤,与桑树有关的召唤。他有时会看着这片桑树发呆,想着梁媛此刻是否正在采桑喂蚕,她说要种出彩色的桑叶,是不是已经有进展。他偶尔会问候几句,她总是很久才回信息。他给她发了这片桑树的照片,她简短地回了一句,“哈,你也可以在威尼斯养蚕了,不过这些桑树是红桑没法养蚕,白桑才可以,你实在要养蚕,你可以捉一些野蚕,放在卧室里!”末了还附上一个鬼脸的符号。他在想,也许不知什么时候,梁媛会渐渐地从他地生活中淡去,他们现在生活在不同的环境里,交集未来越少,会不会就这样,连一声再见都没有,就那样无声地告别,再也回不到过去。

他来威尼斯这么久,觉得这座岛外的小城有趣多了。比威尼斯岛上的万国之相,更像意大利。在威尼斯,有的时候听不到周围的人说意大利语,且来到这个小城住下后,他才知道原来还有这么多人说威尼斯方言。这里的人不是匆匆过往的游客,这里是土著的居民。他们的祖先为了安身立命,慷慨地放弃了肥沃广袤地平原大地,在贫瘠的滩涂上建立了威尼斯,现在,似乎又是为了“安身立命“,把威尼斯慷慨地让给了全世界,逃到威尼斯外围的安静城镇生活。他们大多数人,若不是在威尼斯岛上工作,一年也难得去几趟,其实公交车也不过20分钟地路程。他们把威尼斯作为自己自豪的标签,一件珍贵无比却难得拿出来佩戴的首饰一样,难得去造访一次。而全世界的游客,一年比一年多,只因这座屹立千年的威尼斯共和国,可能会永久沉没于海平面下。

在这个小城,人们互相认识,有人骑着自行车穿过,对着马路对面的人招手。有人站在路边,激动地等着对面来的好朋友,热切地握手,贴面。有成群结队的年轻人大声哄笑着。教堂的牧师和修女也会在街面上行走,并无两样。每天路上行走的人,几乎都是熟面孔。

每天,陆容清在赶公交车去威尼斯的路上,他会在名叫“美丽威尼斯“的咖啡吧停下,买一杯热的卡布奇诺咖啡,加糖,再来两个牛角面包,慢慢吃了再去赶公交。浓缩咖啡的味道好闻,味道却极苦,陆容清不喜欢喝,却喜欢看着咖啡机里流出来的棕黑色的浓汁,然后香气瞬间再周围空气中散开,混合着隔壁的新出炉的面包的香味,整个城市似乎被香味唤醒。教堂会响起钟声,具体什么时候响起的 ,陆容清不记得,只看见每当教堂响起钟声,行走的学生们便更加紧了脚步。他们不是去做礼拜,是为了在学校大门关上之前到达学校而免于迟到的羞耻。匆匆的各式各样的学生,有背着书包跟着家长的,有家长背着书包拉着孩子的,还有背着书包,骑着自行车耳朵里塞着耳机的学生,穿街而过。罗马路此刻也会堵车,每日早晨都堵车,这是一天中最繁忙的时刻。

咖啡吧的老板和面包房的老板是两兄弟,下面打手的也是自家的孩子。“美丽威尼斯“是一座颇有传奇色彩的咖啡吧。它已经有一百多年的历史,经历了祖孙七八代人。他们是忠于威尼斯的爱国主义者,在饥荒年代救济过无数无米下锅的落魄家庭,二战中作为情报站保卫了国家的尊严,救过好多人的命。罗马路上好多店,过几年换一批主人,唯有这一家,主人似乎永远是一个样子:大大的圆鼻子和薄薄的嘴唇咧开着微笑。店里墙上的画像上几位曾经的主人,和现在的主人一样保留着同样的特征明显的基因。

随着意大利语渐进,陆容清开始听得懂周围人的交谈,甚至是方言。

在这繁忙而欢乐的人群里,总会有孤独的灵魂,和陆容清一样,独自寻找着自己的人生轨迹。

每天,比那教堂的钟声还准时的,是一个头发花白,骑着三轮自行车的老太太,她总是会在7点45分,准时地,轻快地,从“美丽威尼斯”酒吧门前穿过。她通常穿一样的衣服,用她那不经岁月侵蚀的中气十足的女高音,唱着那一首《诺言》。如果作曲家罗西尼还活着,他一定会邀请这位老人登台演出。她完全忘我地唱着,将教堂的钟声、街上人们叽叽喳喳的说话声、滚滚车流摩擦接到地面的声音、她的自行车的嘎吱嘎吱的声响、自行车后座托着的小木凳随着自行车的颠簸而颤抖的声音,作为伴奏。偶尔有心急的司机因为堵车按了喇叭,她也不会被干扰。她会继续昂着头,努着那两片薄薄的用力的嘴唇高唱着,用臃肿的双脚飞快地蹬着三轮自行车,消失在罗马路大街的尽头。陆容清从来没有看见过她从反方向而来过。她住在哪里?每天这么准时去干什么?陆容清总是会想,又因好奇心而嘲笑自己。他甚至从未看清过老太太的脸。只有她的歌声,由远及近,再由近及远,气势昂扬地飘荡在罗马路大街。也许每一次高歌着飞驰而去的,是一个有着同一张脸却不一样的人,她们,排着队,一天一个,从罗马路经过,不再返回,陆容清想。

店门口,时常会来一个满脸白胡子,衣衫不整,样貌落魄的老头,牵着一只短尾巴狗。听他口音,他有时说意大利语,有时候说威尼斯方言。他在小城里的某一处住着,隔三岔五地来美丽威尼斯酒吧,没完没了地点酒,将自己灌个烂醉,总是早上把自己灌得烂醉,然后又哭又笑地说着满嘴脏话,什么人都看不惯,什么事都要骂。精疲力竭之后,他会牵着他那沉默乖顺的短尾巴狗摇摇晃晃地结账离开。

“我可以回去好好睡一觉了!一宿没睡!“他经常这样说。

陆容清不解,他为很么不能在家里喝酒,喝了倒头就睡不好吗?为什么要一大早灌醉自己然后白天睡觉?

老头儿喝醉了也不闹事,就是话多,他红着脸,打着饱嗝,有时候还会痛哭流涕,自言自语地说上半天。有时候他会把他的短尾巴狗抱起来,坐在自己的腿上。短尾巴狗不是小狗,也有50公分高,十几公斤的样子,他抱起来有点吃力,但是狗很听话,乖乖地任他抱在怀里。他哭了,狗会伸出舌头把他的泪水鼻涕舔干净。

周围的人就像是这个人不存在一样,没有人和他搭讪,也没有人上前安慰他。

咖啡店的老板每次见他来了,并无两样,用对别人一样地态度对待他。他点什么就给什么,他吃完喝完去结账,老板会例行公事一样说一句“谢谢,欢迎再来“目送他离开。他喝的醉醺醺地走路不稳,也没人担心他。

陆容清观察老头很久了,也很喜欢老头的那只短尾巴狗,这是一只杂毛狗,身上的毛是深棕色的,脑门上和背上还带着虎斑纹,脸上有一大块白毛,白毛上还有深棕色夹杂着黑色地斑点,成了一个“花脸“,四条腿的下半截直到脚趾,都是白色的,像是狗穿了白色的靴子。狗的左后腿有点一瘸一拐的,听老头说过一次,是他老头把狗弄伤的。那只狗乖巧听话的很,陆容清从未听它吠过,它的两只大大的耳朵从脸颊两旁耷拉下来,如果有什么异响,它会竖起耳朵仔细地听。如果有陌生人看见它那漂亮的脸忍不住摸摸它,它会仰起脸,然后开心地摇着它地那半只尾巴。它有一双似乎会说话地眼睛,每当它的主人言语激动,满嘴脏话的时候,它会趴在地上,耷拉着头,但是却会抬起眼睛打量着周围的人,它似乎在说“原谅我的主人吧,他只是个可怜的老头儿!”它的视力显然也很好,是捕捉飞虫的高手。如果有苍蝇不知趣地在它身边乱飞,这只看似睡着的狗,会猝不及防地猛地跃起身,伸出柔软的舌头,将苍蝇卷到嘴里,把那恶心的东西吃掉。吃掉之后,它会意犹未尽地舔舔舌头,再趴下身子,仿佛什么事都没有发生一样。

“你这个可怜的小东西,一瘸一拐的,都怪我,是我害了你!“老头有一次喝醉了,摸着狗狗的头说。

狗安静地趴在他的脚下,耷拉着头,抬着双眼,打量着过往的人,并不和往日不同。

这老头说过很多事,包括邻居女人晒东西把胸罩落在他的院子还怪他,邻居女人的猫闯进他家里碰碎了花瓶,还抓伤了狗的脸。包括教堂里有一任牧师卷走了教堂的善款,养了一个罗马尼亚女人还生了两个孩子。包括意大利的经济要从根本上解决,债务问题并不是问题的最关键,年轻人的出路才是最根本的,那帮政府的王八羔子只会把人民的税收中饱私囊。他愤世嫉俗,嘴里骂骂咧咧,就没有他说不出的脏话。他对教堂也看不惯,说那帮人去教堂就是做了坏事心里愧疚,请求上帝原谅。

“上帝不会原谅做了坏事的人,绝不原谅。做了坏事,帐要算回来的,跑不掉了。别做坏事,别去教堂!去教堂的都是坏人!都是假惺惺的坏人。不做亏心事,你去教堂请求原谅干什么!肚子里他们的坏的很,表面上装虔诚,都是一帮狗娘养的!”他骂完都会摸摸自己的狗,说一句“你最好,我的心肝宝贝!”

他似乎没有家人,也没有朋友,他总是一个人来。精神也没有问题,不然政府会把他送进“安然之家”安顿下来,让人好好照看,直到终老。他只是喜欢喝酒说胡话。

陆容清很好奇这老头清醒的时候是什么样子的。

不久他的好奇心就得到了满足。

陆容清在书店里见到了老头。他还是牵着那只狗,天色已晚,书店快打烊了,陆容清正好路过书店。

他透过橱窗,看见老头在书店里面在仔细地找着什么。陆容清停下脚步,决定看看他做什么。陆容清看着老头胡子拉碴有点发红的脸,真怕他一怒之下把书架上的书全部摔到地上。

老头没有,找了片刻,店员过来和他交谈了几句,然后去另一处把书拿了过来。

老头开心地笑了,那样子有点像圣诞老人。他开心地拿着书,去柜台结账。

陆容清想进去看个究竟,老头忽然拿着书,带着狗往外面走。

陆容清和老头在狭窄的书店内碰了个正着,陆容清不小心踩了狗的脚。

那狗尖叫了一声触电一样往后退。

老头一惊,手里的书落在了地上。

陆容清将书捡起来,是一本最近大热的书,也是那本被梁媛诓骗,让自己看得脑袋发热,双眼冒星星也没找出提出反驳意见的书,这是一本意大利文版的《枪炮,钢铁与细菌》。

陆容清慌张地赔不是,等着老头大骂自己。他闻到老头身上不是醉酒的味道,而是洗漱过的肥皂的淡香。

陆容清本以为老头整天都是臭烘烘的。

“没事没事,谢谢!”老头接过书,平静地牵着狗狗走开了。

这时店员问陆容清要点什么,他说想要刚才老头买的那本书的英文版,店员说没有,但可以预定。陆容清表示再等等看。快步走出书店追上去,发现老头已经消失在街灯昏暗的路口。

他对老头的好奇又增了一分,想和老头好好谈一次。

老头不会让陆容清失望,他过了几天就又来到了“美丽威尼斯”的咖啡吧。

他像往常一样,先来点甜酒,吃了点花生米,把酒里泡着的一片橙子,连着皮,在嘴里使劲嚼着,然后一口吞下。甜酒一杯接着一杯安静地喝,然后开始点烈酒。烈酒喝了几杯下肚,他开始骂骂咧咧抱怨这个抱怨那个。就在陆容清担心他是不是要上个厕所,以防止尿在裤子上的时候,老头开始哭泣。他唆着酒杯,抽泣着。

旁边的人一个个当作什么也没发生的一样。没有一个人去安慰他。人来,人往,老头就像是不存在一样。

陆容清走近老头的位置,拿了纸巾,递给老头。

老头抬头望着陆容清,大叫着,“走开!中国人!我讨厌中国人!“

“你怎么知道我是中国人?万一我是韩国人或者是日本人或者越南人呢?“

“走开!“老头继续大叫,“蠢透了的中国人!”

陆容清叫来服务生,给自己点了甜酒,坐在老头对面。

“今天他的帐我来结!”陆容清对服务生说。

服务生歪了歪头,挑了挑眉,耸了耸肩,摆了一个夸张的表情,然后说了一句“好的“。

陆容清拿着酒杯主动跟老头碰杯。

老头已经不再哭泣。他显然很不爽,他匆匆将酒一饮而尽,去了柜台结账,把陆容清的帐也结了。

他骂骂咧咧地牵着狗走了,他显然还没醉,相比往常,才喝到五成。

陆容清觉得尴尬极了。老头只想独来独往,他不想任何人打扰他。

“他很喜欢来你们这里!”陆容清对服务生说。

服务生耸耸肩,轻描淡写说了一句“是的。”便不再搭腔。

第二天,陆容清早早来到了“美丽威尼斯”,他带着紧张的心情等着老头。

老头像往常一样出现了,他还怕老头不再来了呢。

陆容清走上前去,对老头说,“您好先生,谢谢您昨天为我付了帐,今天请让我为您付吧!”

老头认出了陆容清,防备地看着他,没说话。他一切照旧,要了一点甜酒。

陆容清叫来服务员,将一百块欧元现金悄悄塞给服务生,又低声耳语说,“这是预付,今天这位先生的账单我来付。”

服务生点了点头就走开了。

陆容清也点了甜酒,坐在老头身边。老头换了个位置,离开陆容清,背对着坐着。

陆容清拿出了他追求女朋友的时候的无赖架势,他重又坐到老头对面,将甜酒一饮而尽,说,“我的妈妈在我七岁的时候就去世了,她是我爸爸婚外的秘密情人。我妈妈的父母以及兄弟在她活着的时候把她当作银行取款机,她去世之后,他们就把我当作银行取款机。我爸爸的妻子儿子,都把我当作一个孽种。他们对我冷漠,不给我爱,训练我察言观色,不给我当一个正常的孩子的权利,他们利用我,赢得爸爸的赞许,误以为他们是一个贤惠宽容的好女人,忠厚友爱的好哥哥。就连我爸爸,恐怕他恨我的时刻远远多过爱我的时刻。这个世界上几乎没人爱我,真心对我。我爱上一个女孩子很多年,但是我很自卑,没有勇气去追,所以我一次次换女朋友,让自己离她越来越远,我的心,也越来越痛。”陆容清平静地说着,“我很羡慕您,想喝醉便喝醉,想哭想笑都自由随性。而我却做不到这样,我的泪腺很不发达,极少流泪,我多希望有人告诉我,怎么才能大哭一场,或许这样能好受一些。”

老头自顾喝着酒,全程没看陆容清一眼,也不搭腔。

“我是来威尼斯学习绘画的。住在这里。不管怎么样,我希望您开开心心的。”陆容清将甜酒喝完,转身走开,“我要赶公交去上学了,日安!”

陆容清走开了。老头像是没有遇见过他一样,依旧把自己喝的烂醉。

接下来的几天早晨,都没有见到老头。每次路过曾经相遇的书店,他都刻意伸长脖子,看看老头是不是在里面。

就这样过了失望的几天,终于意外地,在一天地傍晚,老头出现了。

陆容清在吃一个三明治,打算就此打发了晚餐。

老头坐在了陆容清的旁边,要了一杯浓缩咖啡。

“您好,先生!”陆容清激动得差不多叫起来。

“我叫乔万尼,你叫什么?“

“陆容清,你叫我陆好了。“

“LU还是RU?你们中国人L和R分不清的。”

“是LU,不是RU。”陆容清也会发出R的颤音。

“不错,意大利语说的不错嘛!”

“我上了语言学校的,必须好好学意大利语,如果语言不过关,就没有办法被学校录取啦!”

“你看到门外的那跟柱子了吗?”乔万尼指着一根花岗岩方柱。

“那根柱子怎么了?”

“我的母亲被德国人的炸弹炸死的时候,我才5岁。那天我们去乡下亲戚家摘了很多樱桃,刚下公交车,德国人的飞机飞过上空,扔了炸弹。我因为淘气,没紧跟她,在后面距离一百米的地方爬树掏鸟蛋,又撒了一泡尿,等我回过神来,我的母亲已经倒在血泊中,就在这跟柱子不远的地方,柱子只有一点点受损,而我的母亲却被炸死了。公交车站台被炸个稀巴烂,碎片插入母亲的喉咙,割破了动脉,那一篮子樱桃也被炸成了果酱。这根柱子上,全是殷红的颜色,我分不清哪些是我母亲的血,哪些是殷桃果酱。”乔万尼说着。

陆容清看着外面地柱子,已经没有了丝毫往日的痕迹,只有来往的狗狗们留下的尿液的痕迹。

这时服务员送来咖啡。老头子慢悠悠地晃着冒着热气的咖啡杯,然后将滚烫的浓缩咖啡一饮而尽,没有加糖。

老头,摸了摸他的狗,示意它起身,乔万尼要离开。

陆容清站起来,不知说什么好。

“我的爸爸,先是纳粹党士兵,杀了好多威尼斯的犹太人,后来不想干了,加入了人民党,他开着飞机坠落了,尸首都找不到。他们把他的遗物,分成好几份,埋在不同的地方。我相信他只是躲在了ALTO ADIGE雪山下面的积雪里不愿出来。”乔万尼快走到门口,又转过身来对陆容清说。

老头想了想,又坐下,说,“我的奶奶将我养大,送我去上大学,毕业后我一直在热那亚做儿科医生。我为了帮助一个自闭症儿童,我给他开了违规的药物。我是真的想帮他,那个孩子太痛苦了,他的父母也很痛苦,那个药物可以帮助他,最起码缓解症状。那个孩子天天用头撞墙,把自己的身上抓得体无完肤,他把手放进滚烫的沸水里而不觉得痛。。。就那么一点点违规的药,试一下,又不会要了他的命。我给好几个不同程度的自闭症的孩子试了一下,证明是有效果的。对这个孩子也一样,在他用了药之后,他自残的行为明显少了很多。我还以为他的父母会感激涕零,结果我被他们投诉了。我被告上了法庭。我没完没了地在法庭上和律师以及愤怒地家长们纠缠。我向他们解释,这些孩子的肠道出了问题,他们的新陈代谢出了问题,就像是反方向行走的时钟,我拿出各种研究的文献,都是权威的医生写的,但是他们置之一笑,研究就是还不确定,那些传说的可能性不能用来作为医治儿童的标准。我被吊销了从医执照,从此找不到工作,所有朋友同事,没有一个愿意帮我的。我的老婆也跑了,我那么爱她,她就那样在我最需要帮助的时候跑了。她堕了胎,那个已经有心跳的孩子被她杀死了,为了和我撇清关系。。。我活了七十多岁,就是被上帝诅咒的七十多年。我交往过很多女人,没有人愿意留下来陪我。现在我这个糟老头子,也就这个可怜的小东西愿意陪着我。我还不小心弄瘸了它的腿。让他失去了半条尾巴。“

乔万尼说完,连声再见都没说,便走了出去,他的那只狗,摇着剩下的那半条尾巴,瘸着腿跟在乔万尼后面。

这是梁媛之外的第二个人,提及肠道细菌。

第二天早上,乔万尼准时出现了,依旧如往常一样,牵着他的那条狗,他衣衫不整,穿着拖鞋。

陆容清看到了他,他也看到了陆容清。

正在陆容清拿不定主意是否要上去打招呼的时候,乔万尼使了个眼神,示意陆容清在他对面坐下。

他依旧点了甜酒。

陆容清端着奶杯,端着自己的牛角面包,坐在乔万尼的对面。

“要去赶公交车上学?去威尼斯?“乔万尼开口问。

“是的,不过今天没有课,我只是想到处转转。“

“这样的鬼天气,每天都不阴不晴的,太阳就像患了绝症一样。雾气潮湿的让人都发了霉,时不时滴上几滴雨,烦死人了。。。有什么好四处转转的。“

“我喜欢在雨里走着,也喜欢淋雨。穿上雨衣不被浇湿了就可以。“

“你是中国人吗?“

“我是中国人。“陆容清说,微微笑着。他想起乔万尼对他吼过”我讨厌中国人“。

“很好,中国人很好啊,中国人很良善,他们从不惹麻烦,比那些黑鬼和东欧人好多了,那些人,做小偷,当街抢劫,偷卖毒品,那帮狗娘养的可恶极了。我年轻的时候去过中国,跟着红十字会去的,那时候中国很穷,很落后,人们活的很可怜。可是现在在短短的几十年,你们就完全变了,你看那些新闻上,整天中国,中国,中国。。。要知道,中国以外的世界很怕中国,因为你们太快了,你们像是忽然得到了什么魔法。西方国家嫉妒中国,我们嫉妒中国人,我们并不讨厌你们,只是嫉妒。“

“中国有什么可怕的,中国的导弹又不会打过来。中国人只是喜欢做生意,热爱工作,说白了,喜欢挣钱。威尼斯人,不也是喜欢挣钱吗?莎士比亚写《威尼斯商人》,发泄内心的怨愤,和你们现在嫉妒中国人,是差不多的心态吧!“

“有点道理,年轻人!“乔万尼说着又要了一杯甜酒。

“做生意赚钱也没有什么不好,贸易增进价值,让社会繁荣。买和卖,只是一个循环,中国人不可能只卖不买,永远赚钱,西方人也不可能只买不卖,永远亏钱,做生意是为了双方获益,不是谁要害了谁。“

“年轻人,说的不错,我同意!“乔万尼从他那沙哑的喉咙里发出沉闷的笑声。

陆容清索性也给自己要了甜酒。杯子里的奶咖被放在一边。

在陷入短暂的沉默之后,两个人轻轻碰了碰酒杯,相视一笑。

“我为你的遭遇感到非常抱歉!”陆容清先开口。

“人生就是这样,天上的陨石还会落下来砸死人。意外和明天,总有一个先来,不是吗?”

“那些把你告上法庭的自闭症孩子的家长们,不知道他们是否后悔过。”

“那帮无知可怜的人,懦弱,人云亦云,我不恨他们,我只是可怜他们。可恨的是与我共事多年的医生们和卫生系统的长官们。他们都心知肚明,自闭症患者的身体的新陈代谢一定出了问题,不管由于后天的问题还是先天的基因缺陷,他们的肠道一定同时出了问题,肠道里的细菌的接纳和排泄的工作出了问题,肠道里有错误的细菌,夺走了他们孩子的灵魂。我们的新陈代谢是由细菌完成的,物质的吸收和排泄,像是一个像是非常紧,非常精确的巨大的机械时针,如果由于某个原因,机械时针行走的方向反了,必须使用非常大的力气让时针暂停,然后往相反的方向推动那个时针,以此纠正循环。他们都是学过医的,他们完全可以站出来替我辩护,他们知道我那样做不是出于哪怕一点点的私心,我只是同情那些孩子,同情那些家庭。做一个富有同情心的医生有错吗?你问问,你朝着那个教堂上面的十字架,你大声喊,问上帝,问他,做个富有同情心的人有错吗?“乔万尼伸出手,指向不远处的教堂穹顶,压抑着激动的心情,轻声说,然后又喝了一口酒,继续说,”做一个有同情心的医生有错,病人不该被同情,因为同情无济于事。法律大于良心,医生更应该遵守法律而不是良心。循规蹈矩是大家的共识。所以,现在的医生都是冷冰冰的给人看病开药方子,仿佛对病人的痛苦无动于衷。他们吊销了我的行医执照,让我无处可去。也罢!等我去了上帝那里,我把上帝告上法庭,让他也在法庭上,享受一下被律师滔滔不绝地构陷,然后被法官一锤之下永远失去清白的滋味。“

乔万尼将酒一饮而尽。他没有吃掉那片带皮的橙子,而是又要了一杯酒。

陆容清也把手里地甜酒一饮而尽,又要了一杯。

两人沉默着,碰了杯,默默品着酒。

“我爸爸是个非常仁慈的人,但同时非常上进。他当了几年陆军之后,考上了飞行员。很了不起,我很佩服他。”

“我的爸爸,我也很崇拜他,但同时也怕他,甚至厌恶他,恨他。我很矛盾。”

“我对我的父亲,只有爱,没有恨。我很爱他。我比你幸运。“乔万尼说,他沉思了一会,又说,”不过话说回来,如果当时我不是个小孩子,可能也会有这样矛盾的想法。他杀过很多犹太人,那些被关在威尼斯的贫民区的犹太人,他们那么聪明,却又愚蠢得很。他们只知道把房子越盖越高,往空中逃,太蠢了,房子越盖越高,还是要立在土地上的,屠刀降临时,他们能逃去哪里?难道屋顶上有直升机等着救他们?我不知道我爸爸拿着枪对着他们的时候,他是否真的愿意那么做。他抓走过很多小孩子,那些小孩子跟当时的我差不多大。我想他并不愿意抓走犹太人,不愿意杀他们。他后来叛变了,他加入了人民军,站到了德国人的对立面。他为了保卫威尼斯,带着一群意大利的法国的和英国的飞行员,驾着一架架飞机,轰炸了德国人的驻地。他在最后一次的斗争中,为了完成任务,飞机几乎直角俯冲而下。他就那样消失了。“

陆容清决定把梁媛推荐的那本《第二大脑》看完,他在网上买了英文版电子书,一知半解,他觉得自己没有耐心看下去。书中的那些专业名词他统统搞不清楚也记不清,只有作者在书中表达的强烈的情绪,那种孤独,固执甚至愤怒的情绪,让他久久不能忘却。原来,学富五车的人也会如此孤独无助,为了证明自己,要接受怀疑和嘲笑,在抑郁中前行,被排挤甚至构陷。

已经很久没有和梁媛联系,发短信互相问候过,说说近况,聊一些过去的事,便也罢了,很多给她的信息写了又删,删了又写,最后索性直接关机。说再多,就是矫情了。她说有时间要重游威尼斯。

他知道,如果梁媛如果说“有时间要”,就意味着“很可能不会。。。”,因为她是个那定主意会说“一定要”,然后会不折不扣完成的人。

他时常想她,想和她在一起时闲扯的话,就是这些话,经常时不时的在脑海里重新响起,帮他度过清冷寂寞的生活,给他在这冷漠的人世间一丝温暖和慰藉。他觉得这些回忆,并不是毫无意义。他在重新开始新的人生,离开一切熟悉的人和事,离开一切曾经憎恶的或喜欢的,在一个完全陌生的环境里,像重生一样,从头开始活,带着梁媛留给他的那一丝温暖带来的勇气,重新开始活。

乔万尼再没出现过。

陆容清以为过几天他便会出现,结果等了一天又一天,他还是没出现。过了一个月之久,他还是没出现。

陆容清向“美丽威尼斯“的服务员打听消息。

“乔万尼几天前去世了。他昏迷了很久,医院尽力抢救了很久,最终决定放弃了。“

“怎么会这样?“

“他上了岁数,血压有点高。有一天早晨摔了一跤就倒下了,他的狗跑到院子里四处疯狂地叫,邻居们叫了救护车把他送去医院抢救的。不过很可惜,脑水肿了,即使能救回来,也没有意义。“

“他的狗呢?“

“他的狗也去世了,不吃不喝好几天就去世了。在医院去世的。他们把乔万尼和他的狗埋在了一起。“

“为什么不把狗狗交给其他人养,为什么没人照顾它,让它饿死?”

“你误解了,没人要饿死它,它自己绝食而死的。救护车来了之后,邻居要把狗狗留在家里。这只平时对人乖顺,不怎么叫吠的狗把邻居咬伤了,追着救护车飞奔在后面。救护车的司机认识乔万尼,也可怜这只瘸着腿的狗这么卖力地跑,不忍心,就好心把他的狗也带到了医院。乔万尼的狗在他身边等了好多天,也许是感觉到乔万尼真的救不过来了,也许是伤心过度,狗狗就不吃不喝,死掉了。”年轻的酒吧服务生,在他那通常面无表情的脸上显出了激动的情绪,快速地说着。

陆容清像是被大棒子狠狠捶了一样,呆坐在椅子上,无法相信这是事实,他觉得乔万尼还有很多话要对他讲。

陆容清决定去墓地找乔万尼。给他捎一束鲜花,跟他再喝一杯酒。

墓地是个神奇的地方。

在中国,每年的清明和他母亲的生日,他都会去墓地看望母亲。小时候懵懵懂懂的,看见有小孩子的墓前堆满玩具,还会去拿着玩,觉得墓地整齐安静,布满鲜花和漂亮的摆件也没有人偷,不像大街上,人来人往,横冲直撞。后来他渐渐明白,只有死去的人才配得到这份安宁。不管墓穴外面的人的泪水是真是假,墓穴里面的灵魂,永远是镌刻在墓碑上体面的那一张体面的脸。他很容易找到了乔万尼的墓,他的新墓,土还是刚翻的,此刻乔万尼和他的狗就躺在地下的木棺里。他的照片显然比七十几岁的年纪年轻许多,还是满脸胡子,有微微的笑容。他终究是厌恶这个世界的吧。陆容清打开带来的两听啤酒,一瓶倒在地上,一听自己一饮而尽。

墓地里有三三两两的人扫墓,献花,有母亲为儿子的,有孙子为祖辈的,有妻子为丈夫的,有丈夫为妻子的,有为朋友的,有为亲戚的。有一个悲戚的白发老人,坐在儿子的墓旁,她就坐在那个被放在三轮车上的小木凳上,自言自语同她的儿子讲话。乔万尼走近她,看到她臃肿的双脚,和那两片薄薄的,让人不能忘记的亢奋的嘴唇。她就是唱着《诺言》的女高音歌唱家。她每天都来陪她那长眠于地下的儿子。她径自说着什么,声音沙哑而颤抖,完全察觉不到陆容清在她身边。陆容清的心里翻滚起巨大的潮水,将他淹没在惊讶和怜悯之中。他伸出双臂,抱了抱老人。老人被这个突如其来的人吓坏了,她抬起湛蓝的双眼,目光浑浊而悲戚,她看着陆容清,良久,她说了一句:“这是个令人悲伤的地方!“

天下起了小雨,想着下午要进行的舞台剧表演,陆容清起身准备离开。

他走出墓园的门外,转身看着高耸在灰色天空下银色的十字架,心里很不是滋味。每个人生前都是被钉在十字架上,接受命运的拷打,死后,在墓前放一个十字架,作为生命的勋章。和耶稣没有关系,他猜。

“再见了,乔万尼!”陆容清说。

同类推荐
  • 穿越异界之魔纵天下

    穿越异界之魔纵天下

    西幻×异世界冒险“我竟然没死!!”本是考古系大学生的江林意外穿越了到了魔法修士和强大武者称霸的无垠大陆。从废物奴隶到只手遮天的双修大能,地狱恶魔伴其左右,水晶神蝠当做魔宠。拿着自己锻造的魔具,一路解放美女奴隶,领略异域风情,探索金字塔海底宫殿……遇神杀神,遇魔杀魔!谁要再敢挡我,十万禁咒给你洗脸!
  • 浮雾之章

    浮雾之章

    16纪末,命运的舞台降临于海边的浮雾之都,旧日的神话即将成为曾经,不朽的神明开启自己的赌局,未知的彼方,迷雾的尽头,最后的预言是否能成为传说……
  • 夜奇神坛传

    夜奇神坛传

    神族少年与人类少女相爱,触犯条规,被打入凡世轮回。。。
  • 从龙蛋开始进化

    从龙蛋开始进化

    一朝穿越,竟然变成被龙蛋里的一头龙!开启瑰丽灿烂异世界生活。究竟什么时候才能化成人形!
  • 票房幻想成神

    票房幻想成神

    不知道,不明白,我姓不字姓。
热门推荐
  • 短篇有感
  • 三国:酒馆签到,被刘备偷听心声!

    三国:酒馆签到,被刘备偷听心声!

    刘元穿越三国,本以为蛰居小酒馆,签到满三年,就能回到曾经的繁华盛世。没想到却被刘备发现,能够听到这位绝世高人的心声。“刘元兄弟!跟我走吧!”听过抬棺打仗的,没听过带着酒馆打仗的。不去!我要做咸鱼。“刘元兄弟!知道白玉美人糜贞嘛?我亲自为你撮合!”“什么?糜贞!”刘备名下的女人,我真的能得到嘛?那岂不是说,貂蝉,大乔,小乔,孙尚香……我是那贪色忘义的人嘛!我是那见到美女走不动道的人嘛!我是那……好吧我是!什么时候动身!
  • 怎么还不跑?

    怎么还不跑?

    她——江梦娴,堂堂江家大小姐,小时候被绑架,父亲救她而牺牲,母亲觉得她不祥,便离开江家,再也没有回来过,一直是爷爷在照顾她,她却单纯,因为一个渣男而离开江家,跟随那个渣男五年,最后被亲妹妹害死,可是老天眷顾她,她穿越到很多世界,完成任务,最后回到了五年前,开始复仇
  • 切尔诺贝利之春

    切尔诺贝利之春

    1986年4月26日,随着普里皮亚季市切尔诺贝利4号核反应堆的爆炸,人类历史上最大的核灾难爆发了……
  • 燕辞雪

    燕辞雪

    燕辞雪是燕国二公主。上有皇兄皇姐十八般武艺样样精通,下有一个妹妹深得父皇母后宠爱。而燕辞雪一生下来的时候还不得宠,被宫人折磨无人问津,所幸被皇姐燕弄月救下。结果万万没想到这也是一场阴谋。-“当初若不是我从宫人手里救下你,你早就活不了了。”-“你救我,不就是为了让我当你的挡箭牌吗?”因为一次偷偷出宫,燕辞雪被罚跟随皇叔一家搬去相知山庄,在相知山庄的那几年,结识了不少人物。谁料民间突然有了传闻,得燕辞雪者得燕国。在重重谎言的真相下,且看燕辞雪如何让传闻成真
  • 作为普通人,分身强亿点很合理吧?

    作为普通人,分身强亿点很合理吧?

    易秋穿越异界,觉醒天道分身,随便一个分身都能成为一方大佬。“剑神一剑,可灭一界,仙佛难当!”“刀神之刀,可断时空长河,谁人能敌?”“丹帝之道,可得长生,万古不灭!”“天帝之威,一念可断生死,万界膜拜!”……当人们为了谁是天下第一争论不休的时候,易秋站出来。“别争了,你们口中的大佬,都是我的分身。”
  • 不败武魂

    不败武魂

    口含魂石荣耀生,一念之间,成了被世人抛弃的废材!遭冷眼,遭离别,忍辱负重为亲情!为了重夺天才荣耀,为了复仇,为了兴旺家族,不惜踏上一条无尽的征途!冲冠一怒,血溅修罗殿!踏破万里路,只为当初一人愿!重情义,重信义,重仁义,终成王者范!【哝情新书上传,希望大家能够继续支持!一定带给大家不一样的精彩】【升级系统:武之境,武徒,武师,武孁,武王,武皇......】书友群:308702813 验证信息女主名字。
  • 黑暗集团的内部厮杀

    黑暗集团的内部厮杀

    宇宙海盗集团和黑暗帝国两个主要的黑暗势力集团的战争即将打响!海盗四魔将,黑暗五魔将,汪氏家族,陈氏家族,汪氏家族,李氏家族,杨氏家族等家族即将在各大星球展开激烈的激战,争夺宇宙霸权。
  • 麻烦删了

    麻烦删了

    世界之大,无奇不有。每个都市都有着让人们口口流传的怪谈。我身为相信科学的无神论者,却一步步踏入修道的迷雾之中......
  • 花开只为有你

    花开只为有你

    一个高冷绝艳,守护五国和平的大将军。一片开满茉莉花的意念空间,都因她的到来而改变。突然之间她失去了一切,但顷刻之间她又获得了更多。丈夫的疼爱,师傅的纵容,义父的慷慨,上天给予她的永远都是最好的。她时而可爱大方,时而任性娇蛮;时而乖巧甜美,时而高傲冷淡;时而温柔贤惠,时而蛊惑无双。聪明伶俐,斗得过无赖,虐得了小三。花样摆出,欺恶扬善,上有大将军盛宠,下有众百姓帮忙……