山林盖住落日,野猫蜷缩在院墙旁的破瓦片上,白色塑料袋在暮风抖索。
庭院大门半开,门前贴着的对联破烂不堪,老头穿着一条深绿色背心半倚在对联前,目视林慕然拉着行李箱咕噜咕噜的走出了院门,刚好挡住了掉了好一大块的对联。
暑假接近了尾声,林慕然也如愿的考上了老头日思夜想的镇一中,他将行李绑在新买的自行车后坐垫上,然后回头看着老头,气氛虽沉重,却也咧着笑容:“老头,我走了,别想我。”
老头这次出奇的友好,坐落在门槛扣着脚丫,往外面一弹,似乎知道了自己充当着爷爷这一角色,不再是那个老不正经的糟老头子,极为大气地说:“小子,在学校要吃饱,不要担心钱的问题。”
这话令林慕然那悲欢离合的心情再也压制不住,跑过去一把抱住老头,眼泪四溅,声音抽抽嗒嗒地说:“老头,我就知道你很爱你的孙子,你不是没去过大城市吗?你等我,等我长大了,我一定带你去大城市转转。”
老头擦擦眼泪:“刚才我已经跟张婶说了,今晚你去她家借宿一晚,明天方便点上学。快走吧,天黑了路不好走。“
“那,老头,我走了哇。”
说完,林慕然含着泪水骑着自行车远去,穿过沙石道路,老头渐渐与院门融为一体,驶上公路,故乡成为了一个个若隐若现的点。
—
那些幽暗的时光
那些坚持与慌张
在临别的门前
妈妈望着我说
生活不止眼前的苟且
还有诗和远方的田野
……
余晖拉长少年骑车的身影,一零七角落的理发店传出许巍沧桑的歌声。三三两两的小孩蹲在田间打着玻璃球,时不时传出嘻哈玩闹的声音。大黄狗尽心尽责的充当着一位忠诚的护卫,趴在旁边摇着尾巴,两耳直竖,脑袋四处晃动。蚂蚱、蟋蟀在有脚踝高的草丛中四处乱窜,在它们身后有几只家鸡在不停追赶、点头。
傍晚时的理发店生意惨淡,三面落地镜前分别对应着的三张转椅,以及一旁长长的待客的软椅上都空无一人。
林慕然站在镜子前,身材偏瘦的他在镜子里变得更加的瘦小。
楼上哐呛哐呛的声音阵阵作响,还有一股股令人垂涎的肉香味,张婶大抵在炒菜。
林慕然把行李箱拖了进来,随后坐在了转椅上。
他环视了一圈,在不醒目的角落停下了眸光
白色的墙壁上有一团乱七八糟的涂鸦,四行信笔涂鸦的水彩字体隐藏在其中,并且还有两只携带泥泞的小小的鞋巴印拍在上面。
是陈天佑写的。
妈妈,
我想爸爸了,
爸爸是不是不要我们了?
爸爸去死吧。
最后一句的水彩字写的很大,盖在另外三行上面。
一年级开家长会时,所有同学的爸妈都去了,就只有林慕然没有,也就是那时,他们都知道他没有了爸妈。
他们嘲笑他是杂种。
他跟他们争辩:“我有爸妈,他们化成了天上的星星,他们每天晚上都在天上看着我。”
他们把他打的鼻青脸肿,
林慕然不服,回去问爷爷:“老头,为什么我同学的爸妈没有化成天上的星星?”
老头摸着他的脑袋,说:“只有被上天选中的人才能化为天上的星星,而你爸妈刚好被上天选中了。”
林慕然嚎啕大哭:“可我想我爸妈了,他们欺负我。”
甲虫在磕磕碰碰,苍白的灯光隐隐晃动,干净透彻的镜子在散发着幽幽白光,镜子在流泪。
林慕然缓缓走上前,向镜子里出现的泪痕轻轻一拭。
镜子里的他在哭,亦在笑。
记事以来,他只哭过两次,这是第三次。
一次是上次跟同学打架,被老头用鞭打,委屈哭。
另一次是三个月前跟老头说以后出海做渔民,被老头用鞭抽,痛哭。
不过,明天他终于可以不用在异样的眼光下活着了。
他要好好读书。
远离这个村。
这个镇。
—
公路上人山人海,各种各样的车辆把道路堵的不见头尾,林慕然骑着自行车在拼命的往前挤,汗水打湿了浅薄的白色短袖,肉色隐约显露。他向四周扫了一圈,发现在没人看到这点,迅速把放在车筐上的书包背在身后。
百年大计,教育为本;科教兴县,教育为先。
学校外墙壁左侧印着十六个朱红色大字,小汽车和摩托车被杂乱无章的摆放在大门口,三面被田野围绕。
学生三五成群的堆在一起,相互认识也好,不认识也好,都在那里叽叽喳喳。家长拖着大包小包的行李箱在一旁催促抑或是等候着他们的儿女。震耳欲聋的吵闹声伴随着林慕然走进了学校,越靠近小卖部的自行车停车位就越喧闹。
小卖部里人潮涌动,虽往外至少排了二十来米远,学生们还是锲而不舍的在那里认真排队,目前还没有人会在新开学之际就舍下脸在众目睽睽下插队。也没有人会离开,毕竟这是学校的独家小卖部,过了这个村,就没有了这个店了。
新阳光、新学校、新景色、新同学、新老师,一切都在按想象中的发展,小小少年心中甚是美好。
他决定了,赶快找到宿舍,然后洗个凉水澡,开始新的生活。行李箱有节奏的弹出旋律,连他的脚步也跟着轻快了很多。
“不肖子孙!”
身后突然传来清脆的女声,林慕然心中讶异,觉得这个绰号甚是熟悉。
循声望去。
青之上满荫,青之下蝉鸣,少女的白裙在风中飘荡,随光向他走来。
是理发店遇到的那个女孩!
少女自来熟的拍了拍他的肩膀,长长的睫毛微微的颤动着,丹唇逐笑开:“不肖子孙,咱们居然又见面了。”
林慕然脸一黑,什么玩意!
他虽然对眼前这个笑吟吟的少女有好感,很想跟她说话,但现在说什么也不能承认自己认识她,若背负“不肖子孙”这个称号,以后还有什么脸见人,他可不希望自己的新生活还没开始就结束了。
打死也不能跟她说话。
林慕然下定决心,立刻拉着行李箱低头快速离开,有多快走多快。
“哎,不肖子孙,你怎么跑了?”少女跺着脚,懊恼地说。
“不走才怪呢!”林慕然碎碎念念,他打眼环顾了一下四周,成群结队的学生在审视过来的同时,还不忘指指点点,用他们觉得极为细小的声音在窃窃私语。
少女追了过来,轻拽了一下他书包的肩带,琼鼻一皱,眼神幽怨地说:“你知不知道你这不理我的样子,会毁了我很多温柔。”
少年放下手里的行李箱,原地缓缓转了一圈,把正在掩耳盗铃的行人尽收眼底,嘲笑、鄙视的笑声在脑海里反复重现,心中顿时涌现无尽的凄楚,随后面无表情的盯着眼前这个少女,说:“你知不知道你那句不肖子孙,会毁了我初中的生活。”
少女愣了愣神,用余光瞥了一圈人来人往的人群,终于明白了刚才太过于唐突了,不自然的撩了一下耳根的头发,弱弱地说:“那我们扯平了。”
“嗯~哼~”少年闷嘲了两声,平静地说,“不,你觉得扯平得了?”
—
鹅卵石铺制成的蜿蜒小道在烈日下散发出花花绿绿的光芒,绿阴如盖下的石椅被雕刻成木头状,说不出名字的树木错落有致的向小道两旁扩张,渐渐形成了一个绿树成荫的翠园。
沿着小道走过去,林慕然抬头透过交错的树叶看了一圈这栋充满着历史与生活气息的学生宿舍楼,左右两边楼道尽皆是毫无秩序的学生在上下楼梯,楼前垃圾随风飘扬。
可惜了“雅阁”二字,用错宿舍楼了。
他收拾好情绪,满心里不是滋味的拖着行李走上了楼道。
411宿舍是四楼右转的第一个宿舍,林慕然倚在围墙上弯着腰剧烈的喘着粗气,雨点大的汗珠已顺着下巴打在地板上。
在门外站了快有五分钟,他才轻轻打开这个布满锈斑的深绿色铁门,八个空荡荡的床位一览无遗。
林慕然没说话,他现在只想锤死上一届住在这里的人。
宿舍唯一的风扇被蜘蛛网包裹着,里一层,外一层,黑漆漆的一片,他严重的怀疑这风扇吹出来的风会不会被挡回去?
林慕然把行李箱放在一旁,在宿舍来回走动一周,里里外外都看了一遍,上届遗留下来的纸屑、内物散乱一地,右侧中上铺的床板有些明显的凹痕,连厕所角落都有苔痕在滋润的生长着。
他凝了凝神,双手伸进裤袋,不慌不忙的走下楼道。
“阿伯,现在几点了?”
“一点十分。”
雅阁的宿管是一个中气很足的老头,过往的人都叫他阿伯,上身穿着深蓝色背心、黑色的长裤下配着一双牛皮凉鞋,目测是比家里那位还要年轻十岁的老头。
似乎老头都喜欢穿背心,问完话的林慕然也注意到了这点。
道路裂开缝隙,杂草伏在地上,皮肤的灼热感愈发深切,他告别宿管,匆匆忙忙走进了翠园歇息。
也不知老头咋样了?林慕然心想。
他摇了摇头,从书包里摸索出一本笔记本,零、六、一、三,随着每个按键的右移,笔记本“咔”的一声被打开。
树叶婆娑摇拽,叶簇间透出一束微弱的光,光影交错,纸张上那一行行歪歪扭扭的字随着纸张的滚动,十三年的经历历历在目,一切的一切再次涌上心头。
“对不起。”
少年扭头一看,少女在他身后哭,滚烫的泪珠打在了他身上,少年那小小的心脏被烙上了一个炽热的伤疤。
路人驻足围观,觉得甚是奇怪,不知他们为何在哭?