这个夏天的蝉鸣比哪一年都聒噪,考室窗外爬山虎的藤蔓疯长,学校操场街角的野菊一直反复花开,悠扬的钟声宣告着考试的结束。
阳光从簇簇相叠的龙眼树枝叶间透射在地上,老头躺在竹躺椅上眯着眼睛酣睡,皱纹纵横的脸上印满铜钱大小的粼粼光斑。
林慕然跑回家气喘吁吁的坐在树下,从书包里掏出一瓶矿泉水一饮而尽,清澈的液体顺着他光洁的下巴落滴在白色的衬衫上。
咕噜咕噜的饮水声惊扰了在龙眼树梢上栖息的伯劳,它猛然滑进林间,不知是否有收获,纵身向远方飞去,留下经历风声鹤唳的冷落林间。
把水瓶放在一旁,林慕然从书包里一阵摸索,最终掏出了一本密码笔记本和一支铅笔。他轻轻吹了吹一尘不染的笔记本封面,随后缓缓的翻开笔记本,嘴角流露出笑意。
空白的纸张上勾勒出女孩的模样,长发披肩,眼中有璀璨星光,似乎能为身处深渊的人带来光亮。
微风拂过脸颊,带走鬓角末端的汗珠,林慕然嘴角弧度向上张扬,犹如浸泡在一汪春水中,指尖中打转的铅笔停了下来,继续回忆着勾勒出那个思念不止一天又一天的女孩。
冷落林间再次响起了蝉鸣,或独唱,声音连绵起伏,或合唱,协调共鸣。
“小子,这女孩是谁?”
冷不丁的听到有人说话,林慕然心中一惊,迅速合上了笔记本,勾头一看。
鼻对鼻,沟壑纵横的老脸映在眼帘,林慕然惊恐的往后爬了几米,待看清楚模样,恼羞成怒的看着老头说:“你想我死啊?”
一大把年纪了还吓人?
老头尴尬一笑,说:“这不是没死吗?”
“你瞧瞧你说的是人话吗?我是你唯一的孙子,亲的!”
“废话少说,小子,这女孩是谁啊?”
林慕然把笔记本和铅笔一股脑的塞进书包里,漆黑的瞳孔微微晃动,说:“不知道。”
“不知道?”老头一脸不信的样子。
林慕然没好气地说:“我骗你干嘛。”
当时她知道事情的真相后,跟他道歉就匆匆忙忙的走了,林慕然确实不知道她的名字。
况且他也不可能去问她的名字。
毕竟一个男孩突然去问一个陌生女孩的名字,她报警把他当成变态处理怎么办。
他还年纪轻轻的,可不能被警察叔叔教育。
老头无计可施:“好吧,话说,你考得怎么样?”
“一中上定了,你准备好学费行了。还有,顺便也把清华北大的学费给筹了,以后我让你光宗耀祖。”林慕然背靠树,翘着二郎腿,铮铮有词地说。
老头两眼一瞪,随手就从竹躺椅上拿起一把蒲扇往林慕然头上一拍,笑骂说:“没大没小。”
林慕然把头转向一边,摸着脑袋说:“说吧,他们埋在哪里?”
至今他还不知道自己的爸妈埋在哪里。
他不止一次问过老头,也不止一次威胁过老头,然而老头就是死活不肯开口,还说什么达到他的要求才行——考上镇一中。
林慕然大骂老头损坏他的名声,万一真的背上不孝子的罪名呢?
老头说:“有目标才有动力。”
林慕然得意地说:“我的目标是离开这里,前往大城市。”
老头不理会,林慕然没有办法。
就这样,林慕然在双重目标下,他一直很努力才走到了现在。
老头眉头紧皱,迟疑了好一会,说:“埋在村庙旁边的树林里,墓旁有松树围着。你爸生前喜欢松树,说能引来松鼠。”
林慕然瞬间沉着脸:“那靠近咱一望村与六角村的交界处吧,你居然敢把他们埋在那里?”
老头横眉冷笑:“村与村之间的恩怨,你又说得清多少?更何况他们敢越界,我就往地上一躺,他们敢动?”
林慕然没有执拗下去,趴在竹躺椅上,下巴压着铁架,眼神幽幽地说:“今晚吃完饭我就去看看,你去不去?”
“我不去了。”
“你不想我爸妈?”
火光黯晦消沉,烟丝燃起火星,老头深吸了一口旱烟,静默不语。
—
欲血染红了整片天际,天上的云朵仿佛在燃烧,形成了一个个千奇百怪的图案,栩栩如生,整座大地此时都被熏上了娇红的雾彩。
天空突然出现了一群群黑色的大鸟,数千?抑或是上万?林慕然数不过来,绯红的天空中一直充斥着一道道粗劣嘶哑“哇——哇——”声,令人胆寒,甚至不由得浮想联翩。
望着这风云莫测的天气,林慕然嘴角抽动,胆怯地说:“李田牛,等下你跟我去看看我爸妈呗?”
李田牛狐疑的看了他一眼,摇头说:“我也想陪你去,可我家饭还没有煮,等下我爸就下田回来了。”
林慕然掂了掂地上沉甸甸的半袋米,说:“你爸知道你把这米送给我?”
李田牛说:“我跟他说你是我朋友,他没说什么。”
林慕然拍了拍他的肩膀,很讲义气地说:“等我以后去大城市工作了,也给你找一份。”
“你喜欢大城市吗?”
“喜欢,听别人说大城市很漂亮,以后我接老头去大城市里生活。”
李田牛手指情不自禁的一屈,眸光闪烁,说:“你们会一直在那里住吗?”
林慕然挠着头发,默言了半分钟,嘴唇几度微张,才不确切地说:“这…我不知道,老头好像不喜欢大城市。”
“我还是跟我爸去下田吧。”
“为什么呢?去大城市工作赚钱才快!”
“田牛,田牛,我好像注定是田里的牛……”
林慕然紧握双拳,愤愤不平地说:“你爸说的?”
“我猜的。” 李田牛摊开双手笑着说。
胖乎乎的脸蛋涌现出两个酒窝,清爽的夏风席卷着酒蜜弥漫天地,整个村庄都蒙上一股醉醺醺的红意。
—
房屋有序的耸立在沙石大道两旁,连绵至尽头而出现的树林被一条由宽变窄的泥土小道分隔开,杂草、树木在其旁边野蛮生长。
在泥土小道走十余米,右侧分岔处则是见证村庄变迁的村庙,杏红色的院墙,青灰色的殿脊,苍绿色的参天古榕,全都沐浴在玫瑰红的晚霞之中。
林慕然在庙旁驻足望去,一大片挺拔的桉树林里出现几棵孤零零的松树在环绕。异常的引人注目。
林慕然缓缓迈步走过去。
周围很干净,泥土有些疏松,没有看到什么杂草,像是刚处理不久。
冰冷的墓碑埋在土里,残余的阳光映照松叶的背影,他把手里的笔记本放在墓碑前,心里宛若风平浪静的死海,并没有生起太大的波澜。
来之前,林慕然觉得有很多话要对他们说,但现在终于可以和他们说上话了,却又不知如何说起。
思念?
怨恨?
愤怒?
他不知。
抑或都有吧。
晚风吹过山林,萤火虫在草丛间闪着点点银光,忽隐忽现,纸张哧哧的快速翻转,一个个歪歪扭扭的字体陈述着他十三年来的经历,直至倩影下那一行工工整整的正楷字的结束,后面才是一片空白。
第一次经过书店时,老头就给他买了这个以“断线的风筝”为封面的密码笔记本。
老头说,断线的风筝是世界上最接近星星的飞行器,你把你想对爸妈说的话记下来,它可以帮你传递给他们。
林慕然信了,因为老头没有骗过他,从来都没有。
因此他很听老头的话,他一直在忍耐着,没有偷偷跟老头来过这里。
他把想对爸妈说的话都记了下来,记在了这个小小的笔记本上。
后来,张婶告诉他,其实世界上最接近星星的飞行器是神舟一号。
林慕然听后,莞尔一笑,并没有怪老头,说到底,老头也只是一个连找一百块零钱都会被骗的老人罢了。
况且人死后去哪连科学家也不知道,万一真的变成了天上的星星呢?
所以老头这不算骗他吧。
不算吧,他心中反复想着。
黄昏晕染林间,林慕然随手捧起一把墓土向远方撒去,墓土随着风起舞,落在墓碑上,落在坟头上,也落在人影上。
人影?
不对,怎么多了个人影?
疑窦丛生,林慕然扬头一看,瞬间寒毛直竖,不由自主的尖叫起来:“鬼啊!”
人的身体上居然长了个猴头!
这是哪位大神跑出鬼门关了!
“松鼠不但没引来,还引来了一只鬼猴。” 联想到今晚的种种异像,林慕然越想越怕,慢慢挪到墓碑后面,心中不断祈祷,“有人想要当着你们的面欺负你们的儿子了,还不赶快出来救我?”
“完了。”见松树下的鬼猴在向他走来,林慕然紧闭着眼睛,脸色苍白。
“你有看到偌嘉姐吗?”鬼猴木讷地说。
林慕然睁开一只眼疑惑的看着鬼猴,心中暗遭:“该不会是传说中的人鬼情未了吧?”
“有看到吗?”
“没,我没看到。”林慕然连忙摇头,他还真怕惹得这位大神不高兴。
“那你能陪我去找她吗?”
“这使不得……使不得,我还那么年轻。”林慕然头摇得像个拨浪鼓,说话结结巴巴。
鬼猴没有理会林慕然的话语,直接抓住他的手说:“我迷路了。”
“您老迷路我也没办法啊,我也不知道到鬼门关在……”急话说到一半,林慕然突然来回搓动着鬼猴的手掌,脸上狐疑的说,“嗯~?怎么这手有温度?”
他目不转睛的盯着鬼猴,壮着胆子小心翼翼地说:“你是人?”
鬼猴点点头说:“嗯。”
林慕然摸着下巴细细打量。
人的身躯,披头散发掩住耳垂,除了脸蛋长得有些上梁不正下梁歪,像是从神农架跑出来的外,还真的与人没什么区别。
想到这,林慕然深吸了一口气使自己冷静了下来,胆子一下子肥了起来,叉着腰说:“那你叫什么名字?”
“……”
“那你住哪?”
“……”
“你是不是哑巴了?”
“……”
“算了,你先跟我回家吧。”看着比自己矮半个头的少年,林慕然无奈地说。
“哦。”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