房屋内灯光朦胧,刷刷的写字声在细细低呓,书桌前那岁月斑驳的玻璃窗上隐隐约约倒映着一个模糊的身影。
林慕然放下手中的笔,揉了揉横亘着血丝的眼睛,努了努嘴,闪烁的眸光深远而坚定。
刷刷的写字声再次细细低呓。
一头长簇簇的发丝在灯光下轻轻摇拽,细长的发影欲要把停留在纸张上的飞蛾切成碎片,可又似乎怕玷污纸张上的字体,亦就不了了之。
不知时间流逝,“砰砰砰”的敲门声突然响起,扰乱了林慕然的思绪,他扭头望向门前,不满地说:“老头,怎么了?”
“红薯糖煮好了,出来吃吧。”
“哦”
林慕然合上练习册,将其盖在粘贴在书桌上的纸张上,“扶云镇第一中学”的字样渐渐消失在视线中。
来到院子,林慕然没吃红薯糖,而是坐在竹躺椅上,说:“老头,你说我爸妈爱我吗?”
老头吃着红薯糖,含糊不清地说:“爱。”
“有像我同学爸妈爱他们一样爱我吗?”
老头闷了半刻钟,严肃地说:“把照片拿给我,别弄坏了。”
林慕然镇定自若的把照片放进笔记本扉页,“咔“的一声合上了笔记本,嗤笑地说:“不拿,门都没有。要不是昨晚去你房间抓老鼠,我都不知道你偷偷把我爸妈合影的照片给藏起来了。”
老头打了个饱嗝,不急不缓地说:“这不是怕你弄坏了么。”
残月没精打采的斜挂在龙眼树翘楞楞的树梢上,黯淡无光,林慕然躺在龙眼树下的竹躺椅上沉思了一会,若无其事地说:“照片可以给你,不过他们埋在哪?你想我背上不孝子的罪名吗?”
老头背靠在门翘着二郎腿,笑眯眯地说:“这还不简单?后天考试了吧,还是那句话,你考上镇一中我就告诉你。”
林慕然侧着身,讥讽地说:“还镇一中?啧,我能考上镇二中都祖坟冒青烟了!”
老头淡淡一笑:“这不是给你点动力吗?”他说完起身往房屋走去,留下一个佝偻消瘦的背影。
“老头,碗还没拿去洗呐!”林慕然望着搁在地上的碗,在后面大喊。
老头在屋内说:“你帮我拿会死吗?”
林慕然有理有据地说:“自己的事情自己做。”
老头轻蔑地说:“也不见你自己养活自己?”
林慕然哑语,不情不愿的端着碗走进了厨房。
“还有,头发长了,明天你去镇上理一理。”
“不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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小镇一零七角落冷冷清清,狠辣的日头把房屋上的瓦片晒得光耀夺目,“咯噔咯噔”的剪发声似旋律在牵引着林慕然的心脏不停的跳动着。
林慕然把当成传家宝的自行车停在理发店旁,摘了几片爬山虎叶遮住座垫,防止等下骑回去时烫屁股。
一切安排妥当,他拍了拍手掌,心满意足的向理发店迈去。
理发店的主人是一个离异妇人,听老头说她来自北方的繁华都市,是被夫家扫出门外的。五年前来南方时,人生地不熟,好在他遇到了老头这个老好人。老头也不知道在哪里打听的,给她在这里介绍了家店铺,她用离婚所得的积蓄在这里勉强租了间店铺用来当理发店,从而安定了下来。
至于被扫出门外的原因如何,老头没有说,不过有一点林慕然还是确定的,那就是她生育了两个儿子。
大儿子陈安生留在夫家,小儿子陈天佑随她来到了南方。
小儿子初来南方,水土不服,体弱多病。她也是个女强人,凭借着十几平方米的理发店硬生生的把他给养活了。
“张婶好!”
因为老头的缘故,一次生,两次熟,林慕然跟张婶的也渐渐熟悉起来,刚走进理发店,林慕然的嘴巴像抹了蜜,笑呵呵的在长长的软椅上坐了下来。
“咯噔咯噔”的剪发声骤然停止,张婶应声望了过来,满脸笑容地说:“林慕然,你来的正好,我刚帮她剪完。”
“吱吱吱”的老旧吊扇慢悠悠的转动着,吹出的风有些敷衍,女孩一袭白裙,身材娇小,乌发如漆,肌肤如玉,也是盈盈十三四岁的年纪,宛若童话故事里走出的白雪公主。
她站起来拍了拍遗留在颈脖上的碎发,无意间看了林慕然一眼,走到门外时似乎想起了什么,忽然停下脚步逆着光回过身来。
白裙角在徐徐夏风中肆意张扬,俏丽柔嫩的脸颊掠过几分与她气质不协调的精灵顽皮的神气,她那灵动的眼神惊讶好奇的端详着林慕然,小嘴角边还不忘带着俏皮的微笑:“你是……那个不肖子孙?”
在这偏僻落后的小镇生活了十三年,林慕然还是第一次看见这么好看的女生,他一直目不转睛的看着她,见她突然也回过头看着他,还直接撞上了他的目光,他瞬间感到有些不好意思,迅速移开了目光,不过当他听见她说的话时,明明知道她在说自己,可他还是下意识的望着她指了指自己,不确切地说:“什么不肖子孙,你是在叫我吗?”
女孩笑嘻嘻地说:“难道不是吗?”
林慕然脸色瞬间发黑:“什么不肖子孙,别乱说。”
“前天下午的事,”女孩满脸惊讶,“我大嫂都拍视频了,明明那个人就是你。”
林慕然又羞又怒地盯着她,说:“那是误会,误会,懂吗?”
“慕然哥,你再看看,信不信我把你眼睛给挖了?”
大煞风景的声音在狭小的理发店猝然响起,林慕然脸色愈加发黑,恶狠狠的瞪着边拿着奶瓶喝水边从楼上走下来不明真相的陈天佑,吓唬地说:“呦呵——你这小屁孩说话挺嚣张的啊,信不信奶瓶我都给你打掉?”
小屁孩抬了抬头,无所畏惧,老气横秋地说:“先练练,等以后谁敢欺负我妈,我骂死他。”
林慕然瞪了一眼小屁孩,随后望向那个长得特别好看的女孩,见她还站在门旁,“鬼才信你”的心里想法丝毫不掩饰的显露在白净的脸上。
或许是第一次见到这么好看的女生的原因,还是跟他差不多的年纪,林慕然起初的怒意因为陈天佑的突然出现而冷静了下来,俏脸上还泛起了些许青涩的羞意,鬼使神差的向她作出了解释。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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厨房上的烟囱炊烟袅袅,竹柴噼里啪啦的响个不停,一本久经沙场的语文书盖住少年因剪完头发而显得干净利落的半边脸,老头在龙眼树下静静的看着他的孙子躺在竹躺椅上,不大清澈的眼睛愈发的浑浊。
天上大大小小的白云叠成峰峦,千奇百怪,徐徐挪动,白云撞白云,相互融合,交换再分离,林慕然睁着大眼睛,嘴中啧啧称奇,不知第一次相遇的白云在分离后,是否还会再次相遇?
他皱着眉头想了好久,还是不知道,也想不通,所以他没继续想下去。
他侧身望了望老头背后的这棵龙眼树。
院内这棵龙眼树是他爸小时候栽种的,现如今也有三十余年了,可惜每年硕果不尽理想,抵不过打扫残枝败叶的苦,不过这也是他爸遗留下来为数不多的东西了,他也好,老头也好,都舍不得让它枯死。
林慕然看着落了一地的树叶,起身拿着扫帚在院内扫了一圈,把树叶带回厨房当柴火,然后坐回竹躺椅上,望着正倚在树下发呆的老头,说:“老头,你去过大城市吗?”
老头额头皱成老松树皮,沟壑纵横,头上还沾着一片枯黄的树叶,若有所思地说:“没去过。”
林慕然鄙夷的瞥了老头一眼,一脸关照地说:“等我长大了,我带你去大城市看看。”
老头笑着说:“好啊,那你快点长大啊!”
厨房飘出一股浓厚的鱼香味,林慕然把书丢到一旁,抹了一把嘴角,对老头说:“去帮我盛一碗鱼汤呗?”
老头眉毛一挑,说:“自己去。”
林慕然说:“你不是希望我快点长大吗?”
老头不留情面地说:“那你别长大了。”
林慕然愤懑地说:“不长大怎么带你去看大城市啊?”
老头漫不经心地说:“那我不去了,村子里也挺好的。”
心中闷着一口气,林慕然大步走进厨房。
斜阳透过灰尘密布的橱窗,出气孔冒出的蒸汽奏起了“滋滋”的伴奏声,细碎的微尘在光束中婆娑起舞,他没有多想,盛了一碗鱼汤蹑手蹑脚的走了出去。
颗粒状的瘦肉、切碎的葱、拇指小的鱼,这些单一的食物交汇,浑然一体,散发出微咸诱人的味道,林慕然望着这碗热腾腾的鱼汤,忽然眼神幽怨的看着龙眼树下的老头,抱怨地说:“活了十三年,也没吃过几次鱼汤。”
老头耸了耸肩,说:“买鱼不要钱啊?”
林慕然深吸一口气,努力使心情保持平静,吃完后把碗洗好重新躺回竹躺椅上,他把书摊开盖在脸上,嘴中念念有词的诗句伴随着日落跌进迢迢星野。
远方山林寂静无声,幽幽的田野荧光闪闪,皎皎月色浸染村庄,鸡犬互鸣互吠。
“呱呱呱”
天上“夜娃子”掠过,凄厉的叫声响彻天地,林慕然倏忽地坐了起来,语文书顺着肩膀滑落在地上。
夜暮降临,万物开始变得模糊,宛若被夜色切割出来的一个个立体的影子,老头似乎与龙眼树融为一体,林慕然揉了揉眼睛,担心地说:“老头?”
“老头?”
没有得到回应,林慕然惊慌失措跑到老头身前。
刚想摇晃老头的手停了下来,若有若无的呼吸声传入耳畔,他重重的呼了一口气,煞白的脸有了些许血色,大汗淋漓衣衫。
厨房传出老鼠偷吃东西悉悉索索的声响,林慕然心中一恼,走了进去拖着小半包红薯往外走去。
“你拖着红薯去哪?”吵闹声惊醒了老头,他匆匆忙忙追了上来,疑惑地说。
林慕然干脆地说:“给大奶奶。”
老头神色一顿,面无表情地说:“她不会要的。”
林慕然说:“有些事试过才知道,难道她连我也骂不成?”
老头没有说话,枯树枝般的手指指了指饲料包,紧接着转身走进院子。
林慕然抬起饲料包一看,心中暗道“我滴乖乖”,不知大包上何时被老鼠咬了一个窟窿,里面大小不一的红薯争相恐后的往外挤。
左顾右盼,林慕然那如黑曜石般透彻的眼珠一转,偷偷摸摸的走到一间鸡舍的木栅栏前解开了一条白色的尼龙绳,两三下就把饲料包上的窟窿给绑紧,随后若无其事的拖着红薯继续前行。
磨磨蹭蹭来到一间三层房屋前,脚步碎碎杂杂,林慕然在来回跺脚着,心中举棋不定,甚至有些发怵。以大奶奶恨不得老头早死早埋的怨气,他还真怕她会伤及无辜,但牛皮已经吹出去了,要是不做的话又免不了被老头一阵嘲讽。
难搞,林慕然心想。
“谁在外面?”屋内突然传来大奶奶质疑的声音。
林慕然浑身一阵激灵,言语颤颤巍巍地说:“大奶奶,是我,林慕然。”
大奶奶说:“什么事吗?”
林慕然咬咬牙关,鼓起勇气说:“我给你带来了些红薯。”
屋内寂静了半分钟左右,大奶奶语气平静地说:“我不要,你拿回去吧。”
“那,大奶奶,我回去了。”
沙石地呲呲作响,林慕然从窗户下拖着小半包红薯往回走了数米,接着又抬到了原位。
他默不作声的离去,身后古榕树叶哗啦哗啦的落下来,像翩翩起舞的蝴蝶落在地上,沉的彻底。
在这个人间,若说还有谁能够跟老头扯上关系,除了他外,也就只能是这位住在村尾的大奶奶了。
老头以前有个亲哥,在出海打渔时老头被船上的绳索绊倒掉进了海里,他哥为了救他却溺亡了,至于老头则被偶然开船经过的村民救起而得救。
老头的亲哥、亲儿子和儿媳妇都葬在了大海里。
某一天,他对林慕然说过,以后做什么都不用做渔民。
林慕然问:“为什么?”
老头说:“我经历过,所以不想你也去经历。”
现如今他回想起老头说的这句简单却似乎又蕴含着哲理的话语也只是懵懵懂懂,不过他也没打算浪费时间去彻底弄懂它,因为他还有更重要的事情要去做,那就是明天的升学考试,这是他离开小镇前往大城市生活的第一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