当天下午,林慕然没有去上课。
事后一个小时,王老师来到宿舍找林慕然,告知他去“德育处”一趟。
众人知道原因,或许连王老师也知道,所以在陪同的路上她没有说一句话。
德育处设在1号教学楼二楼楼梯的转角处,往后就是一间间闲置多年的教室。不知为何没人在用,每天紧闭着门窗,里面堆满了桌椅,角落的地方有着大大小小的蜘蛛网。
也就是“德育处”的存在,二楼没有闹鬼传闻的发生。
“德育处”三个楷体字印在金灿灿的不锈钢牌匾上,令人心生敬畏。
里面有两室。
站在门外可以看到外室摆放的物品寥寥无几。白色墙壁前书桌上的手抄报被风吹得散了一地,在其旁边还摆着几块空白的公告栏。
林慕然跟着王老师来到内室门口。门是闭着的。
王老师颇不自然的说:“只能你一个人进去了。”
林慕然听懂弦外之音,大概是德育处主任只叫他一人。
林慕然点点头,便敲着门。
趁着门声“咚咚响”,王老师郑重地说:“抱歉。”
是觉得是沈偌嘉惹出来这事的,所以才抱歉吗?
林慕然自嘲似地微笑,但接着坚定的回头对王老师说:“这事我不后悔。”
这事都怪他。如果一开始他不认识沈偌嘉,就不会把她牵连进来,后面的事情就不会发生。
门内传出李主任的声音:“进来。”
林慕然拧着门把手,推开门,走了进去。
电脑前坐着一个中年人,是李主任,年纪轻轻就有了地中海,浑圆的下巴长着一小撮胡渣,矮小的鼻梁拱着镶金边的眼镜,穿着一套黑色的棉服。
林慕然刚进门就看见李主任的头顶有些反光,看其模样应该是聪明绝顶的。
李主任示意林慕然关上门,手指还不停哒哒的敲着键盘。
不一会儿,李主任走到到软椅前拿起一条灰色的围巾围在脖子上。
今早开校会林慕然还暗中鄙视这穿搭土的掉渣,想不到报仇不带隔夜的,下午就遭了报应,直接落在他手里。
即便林慕然的坏心思没有被知道,但他现在也鄙视不出来了。他是来受刑的。
李主任直接开门见山:“现在打电话叫你爸过来。”他从裤袋里掏出手机递到林慕然眼前。
林慕然大吃一惊,心中如晴天霹雳。
按以往的经验,这审讯不是先要走流程的吗?
第一句话不应该是先问为什么打架吗?
怎么一下子跳过这部分,直接判处“死刑”了?
“嗯?”见林慕然没照做,李主任不满的皱了下眉头。
林慕然只好如实回答:“我爸没了。”
李主任的眉头缓回原样:“那叫你妈来。”
林慕然再次回答:“我妈也没了。”
李主任一言不发,良久之后,他试探性地问:“那…你家还有谁?”他的声音越来越细小,一句话就这样无声无息地从他一开一合的嘴唇里流出来,以至于林慕然要努力将身子探前去才能听到。
林慕然脸色平静地说:“我爷爷。”
李主任又沉默了一会,说:“你爷爷的手机号是多少?”
林慕然试探地说:“你找他干嘛?”
李主任说:“跟他说明状况。”
老头不用手机,林慕然把家里的座机号码给他。
“你回教室上课吧。”李主任说,“下周一公众检讨。”
林慕然愣了愣神,才转过身。
这是他经历过最快、最奇怪的审讯流程。
林慕然走出门口之际,李主任再加上一句:“好好读书。”
下午第二节是数学课。
张老师是今年新来的,嗓门很大,经过(8)班隔着(9)九班都能听到他在(10)班上课的声音。
这也引来了其他老师的投诉,然而他一时半会也改不了,所以每次上课他都会把教室门窗关上,以为能减弱传到外面的声音,实则是寻找些心里安慰罢了。
推开教室门,同学们齐刷刷的把目光聚焦在林慕然身上。
林慕然没有在意,因为他看到沈偌嘉的座位是空的。
他回到座位上,杨桉说:“沈偌嘉前脚刚去德育处,你后脚就进了教室。”
教学楼有东西两边楼梯口,他们走的是不同楼道。
从这天以后,林慕然和沈偌嘉很长时间没有再说过一句话。
林慕然觉得是自己的往事把沈偌嘉跟牵连了进来,而沈偌嘉觉得是自己的任性害了林慕然。
—
周五下课时,林慕然没有回去,他不知道怎么面对老头。
学校不允许学生在周末还待在宿舍,所以林慕然去张婶那里借住了一个周末。
与开学前天晚上不同,那次只住一个晚上,随便在店里的地板上打个地铺就行。
但这次他要在那里住两天,窄小的店铺又没有多余的房间。
想来想去,张婶把楼上的储物室搬空了让林慕然住进去。
储物室很久没通过风,里面的空气像死了一样。灰尘味、霉味和煮熟的鸡下水的味,三管齐下,林慕然在外面坐到凌晨一点才敢进去住。
在晚上九点期间,张婶也打电话给老头,说林慕然在她那里。
老头没叫林慕然回去,只问他下周的生活费够不够。
林慕然细数了一下,靠着平时在吃喝方面的节俭,日积月累,勉强能熬完下周。
下周一的校会上,校方当众点名批评了林慕然和运动男,并且记大过处分。
校内学生一片哗然,尤其是跟林慕然同级的学生,无异于十二级地震,引起了轩然大波。
在日常的生活中,林慕然都是文质彬彬的。这次月考更是排在年级第二,深得老师信任,简直是标准的“三好学生标兵”。
但看到站在国旗下的林慕然以及他身上的伤疤和淤青,他们又不得不信。
为何只有他们两个,林慕然不知道。不过这对于他来说,这结果无疑是最好的。
—
院外龙眼树下,老头坐在竹躺椅上吸着水烟筒。他头低得很低,被烟雾包围着。
开学到现在,每个周五晚上老头都会在树下等待他的孙子回来,从来没有终止过。
林慕然在邻家围墙外踌躇了很久,他还是没敢出去。他害怕面对老头。
直到夜幕降临,华灯初上,老头还是没有进去。
“老头。”林慕然再也忍不住心中的愧疚,推着自行车走了出来。
老头立马转过眼去看:“回来了。”话语很平淡,似乎什么都没有发生过。
林慕然推着自行车到老头身前,直愣愣的站着,没有出声。
老头说:“外面冷,回屋吃饭吧。”
—
寒风瑟瑟,晚上的村庄弥漫着一股冷意。风一吹,人们就忍不住哆嗦。
老头在院内生起篝火,坐在一旁取暖,一言不发。
林慕然无心学习,在房间内发呆。
也不知道过了多久,无家可归的野猫在院外哀嚎。
林慕然借机出声:“老头,你还是打我一顿吧。”回想上次打架,事后老头把他打得死去活来的,可现在却安静的不像样,他实在瘆得慌,虽说他这话多少有些贱,不过说出的话如泼出的水,再也难以收回。
老头不说话。
林慕然走了出去,坐到篝火旁:“老头你在生闷气?”
老头轻轻瞥了一眼林慕然,久之,说:“你知道我为何生闷气吗?”
林慕然简捷地说:“跟人打架了。”
老头自语似地说:“不管发生什么事,回家再说,咱们可以慢慢商量。”
柴火烧得噼里啪啦响,老头黝红的脸在火光中忽明忽暗。
林慕然鼻子一阵酸楚,没有说话。他此时不知道该说些什么,或许说声“对不起“可以缓解伤痛,但他说不出口,他始终认为跟亲人说“对不起”这三个字显得很肉麻。
“上周五晚上林十二和一个女生过来找你。”老头起身,脖子扭得咔咔响,接着他又伸伸腰,甩甩手臂,“你画过那个女生,她说今晚应该还会来找你。”
林慕然黑眸光暗交替,他和沈偌嘉已经有十多天没有说过一句话了,平时在饭堂、小卖部、校道或走廊相遇了,即将擦肩而过时他们也不由自主的别过脸。
—
夜晚开始安静下来,风也没了声息。
柴火添了一次又一次,林慕然独自一人等了很久,仿佛过了漫长的一个世纪——院外终于迎来了“啪”的枯树枝断裂的声音,还夹杂着脚步声,声声不息。
林慕然起身走到门前停下来:“沈偌嘉?”他没有推开门。
脚步声在门前停了下来,他们隔着一道门。
天冷,林慕然能依稀听到门外那人仓促的呼吸声。
林慕然在等门外那人说话。
许久之后,门外那人说:“嗯。”
林慕然说:“你一人?林十…你堂弟呢?”
林十二终究只是老头临时起的一个名字,这么长时间过去了,林慕然知道他真名叫沈进生——三前发了一场高烧,来不及医治,智商停留在六岁左右。
上次沈偌嘉想带他去镇上剪头发,想不到他不愿,偷偷一个人跑出来,在树林里迷路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