沈偌嘉说:“上次我来过,已经记得路了。”
“外面冷,进来吧。”林慕然说,“门没有锁,你一推就开。”
“在外面行了,我穿了很多件衣服,不冷。”沈偌嘉坐在地上,靠着院墙,双手已经伸进袖口里,十指紧扣,抱着膝盖,全身蜷缩成一团。
林慕然坐在地上,靠着院墙,对着冰冷的双手哈气。
他们之间只隔着一堵墙。
良久之后。
“林慕然?”
沈偌嘉的声音很轻,林慕然没有听见。
“林慕然?!”
林慕然说:“怎么了吗?”
“在我读四年级的时候,我出了一场车祸,我的脚失去知觉了。那段时间我很害怕,我怕我从此走不了路了。” 沈偌嘉把脸埋在膝盖上,声音缓缓,像是在讲述一个平淡无奇的故事,“不过我更怕回校,因为学校同学的目光我实在受不了。”
“好在我一直在做康复治疗,五年级下半个学期的时候,我终于能走路了。”沈偌嘉突然间露出的一丝笑容也敛去,“准备读六年级时,我不想再次回到那小学,而我家离其他学校又远,爸妈不方便接送,所以我爸把我送到我大伯这里。”
“在这里读了一年小学,我一个朋友也没交上。”沈偌嘉也没有理会林慕然有没有在听,她双手放在自己的膝盖上,“所以,林慕然,你是我来这里的第一个朋友。”最后一句未曾说完,她的声音已经开始有些嘶哑,不清晰。
沈偌嘉抬头抵着院墙,眼睛眺望远方,晶莹透彻的泪珠从微微扬起的下巴滑落。
许久没有添柴,燃料耗尽,汲汲可灭的篝火走到了生命的尽头,仅剩下些许余温。
小院开始变冷,冷到骨子里。
林慕然扯了扯外套,使其紧裹着全身。他嘴唇微微张开,半响之后,才迟疑地说:“你是不是哭鼻子了?”
沈偌嘉极力的小声啜泣变得痛哭出声:“呜呜~对不起,我是真的想帮你的,想不到我搞砸了。”
“没事,我已经习惯了。”林慕然声音低沉,忽而又劝慰地说,“还有,是我把你牵连进来的,别哭了。”
沈偌嘉擦干净眼泪,语气更加委屈:“你不喜欢我哭?”
林慕然略微沉吟:“你知不知道你很狡猾,你一哭,我就心软。”
沈偌嘉破涕为笑:“你知道吗?我现在住的地方就在你村庙树林的对面道路旁。”
林慕然心中愕然,不敢置信:“这么近?”他虽然知道她是六角村的,但也没问具体住在哪里。
沈偌嘉佯装挑衅地说:“既然知道我是六角村的,那你会不会揍我啊?”
林慕然义正言辞地说:“祖辈的恩怨不该涉及到后辈。”
沈偌嘉扬起红唇,望着天际。
云层间渐渐裂开一道缝隙,月亮从中裸露出来,散发的光晕尤为柔软。
这种柔软像海边的海浪、田间的稻香、山巅的云团。
虽然这种柔软令人陶醉,但也很容易消失。比如前浪一拍、季节一换、风一吹。
它短暂的像烟花一样,绽放过后就结束,给人留下一段段难以泯灭的遗憾。
即便如此,仍有人为了品尝这种柔软成为扑火飞蛾,捧着毒药也甘之如饴。
此时,沈偌嘉眼中蕴藏着这种柔软,她脸涨得像甜菜根一样红:“林慕然,今晚的月色真美。”说完,她的心脏砰砰直跳,感觉要从胸口蹿出来一样。
林慕然眉头一皱,月亮被院墙挡住了,他起身走到熄灭的篝火旁看了一眼,随后坐回位置说:“嗯,月色真美。”
“真的?”沈偌嘉声调渐高,起伏很大。
林慕然疑惑地说:“什么真的?”
沈偌嘉的脸蛋被气得煞白,她站起来指着院墙对面的林慕然,愤愤地说:“白痴林慕然,我跟你说,你刚刚失去了世界上最为宝贵的东西。”
林慕然双腿下意识合拢,捂着□□:“还在啊。”
沈偌嘉双手交叉叠于胸前,一副大姐大的样子:“我得回去了,下次期中考不能放水,要给我认真考!”
林慕然看看天色。
夜深人静,寒意萧萧,家家户户几乎熄了灯,路途幽寂。
林慕然不免有些担心:“要不我送你回去?”
沈偌嘉轻抿了下嘴唇:“我才不怕,等下我大嫂开车过来接我。”
林慕然问:“那她什么时候来?”
“我不知道,当时我叫她迟点再过来接我。”沈偌嘉沉思了好一会,没说得出个大概。
林慕然说:“都还没来,那你急着回去干嘛——咱们再聊聊?”声音由大嚷慢慢变弱,似乎在询问沈偌嘉的意见。
沈偌嘉坐在地上,背靠着院墙,想了半天:“那咱们聊些什么?”
“聊些你喜欢的。”
沈偌嘉又想了一会,好奇地说:“你数学为什么每次都能考那么高分啊?”她背后的那个人每次数学考试都能保持在145分以上,都没降下来过。
林慕然脸色肃穆:“这是有技巧的。”
“什么技巧?”沈偌嘉坐直,仿佛在对看不到这边的林慕然说“我正洗耳恭听”。
林慕然语气严肃:“你过来院门这里,我告诉你。”
虽然四周没有第三者在,但技巧不外露,为了以防万一,她照做了。
林慕然满意的点点头,开始传授技巧:“你做数学题的时候是不是都会先看题?”
“对啊。”沈偌嘉不停点头。
这是做题的最基本步骤。
不然连题目都不看的话,怎么写答案?
林慕然突然压低声音接着说:“以后你做数学题的时候就直接把题目读出来,读大声点。”
“为什么?”沈偌嘉如一个好奇的宝宝,睁着大眼睛。
考试的时候好像不能大声喧哗吧?大声读题也不可以!
林慕然一本正经地说:“人算不如天算!”
简洁有力的一句话,沈偌嘉瞬间暴起,咬着银牙:“林慕然,你出来一下,我有话跟你说。”
“有本事你进来啊。”林慕然不怂,懒散地说:“门没锁,你一推就开。”
沈偌嘉气极了:“你出来!”
林慕然笑着说:“你进来!”
—
期中考、月考、期末考,林慕然每天都在奋笔疾书,努力追赶,也始终没能迈出最后一步,登临心中一直渴望的第一。
沈偌嘉的数学虽然比不过林慕然,但是她的语文却足够弥补了这个分数差,甚至压他一筹。
第一年、第二年、第三年,他们一直被分在同一个班级。
第二年、
他们相互鼓励,相互竞争。
不过在初三第一个学期结束后,林慕然对于第一名已经不在乎了。
他想永远的跟随于她,永远的守护在她后面。
尤其是越接近初中毕业,他的内心越难熬。
他们并肩走过青灰色校道。
校门外是人间烟火,校门内是肆意青春。
林慕然以为他们以后也会一同步入高中,延续初中的生活。
他把这一切都想的理所当然。
然而在初三第一个学期结束的半个月后,沈偌嘉对他说:“初中毕业后,我可能要回到大城市了。”
林慕然不知道沈偌嘉在说完这句话时心里是什么想法。
他是非常的悲伤。
林慕然随手舀一勺新放在旁边的绿色粉末状配料撒在关东煮上,他尝了一口,泪流满面——是芥末。
沈偌嘉不知所措:“你怎么哭了?”
林慕然擦擦眼泪:“我想我爷爷了。”
沈偌嘉跟着舀一勺放在关东煮上,也尝了一口,泪流成河。
林慕然关心问道:“你怎么也哭了?”
沈偌嘉哭得更惨:“我也想你爷爷了,他怎么会有你这样的孙子!”
林慕然舀了一勺又一勺,不间断的往嘴里送,因为他觉得只有这样才能掩饰自己的眼泪。
他不想她离开。
这个想法可能会显得他很自私,但他确实不开心。
可他更不能因为他自己从而阻挡她前往更加美好的生活。
这种进退两难和患得患失的心情。
他那稚嫩的心脏莫名一颤,随即迎来一阵刺刺痛,久久不能平静,似乎有什么即将要从心脏里被剥夺出来一样。
他们那天在镇上坐了很久,直到关东煮摊收摊了才离去。
公路旁的路灯昏暗欲沉,夜间昆虫在微弱的灯光下扑闪扑闪的飞舞着。
一路骑行,他们都是静默不语。
夜色很浓,过往的车辆很少,田野尽头的村庄变得若隐若现。
从道路望去,似乎是一只只荧光点点的萤火虫,令人痴迷。
渐渐接近分岔路,他们不约而同的停了下来。
林慕然低下头,用微不可闻的声音说:“今年春节咱们一起出去玩喽?”
他喜欢凝望天空,因为天空上有干净的白云,白云下有未知。
可白云不只一朵,有很多白云,他不知道每朵白云下有什么。
那些未知可能是乡村、大海、田野、森林、城市……
因为天空容纳下了很多白云,白云下有很多未知,所以他知道世界真的很大,如果不是刻意见面的话,这辈子可能真的再也见不到了。
这可能是她在这里过的最后一个春节了……
在这个双方都无能为力且身不由己的年纪,他想陪陪她,或者是他想她陪陪他。
沈偌嘉仰起头看着林慕然轮廓分明的脸颊,没有犹豫:“嗯,到时候就咱们两个。”
林慕然目光聚焦,迎上沈偌嘉的目光。
喜欢一个人,他的眼睛是不敢直视对方的,怕目光夹杂爱意,令对方知晓。那种能容下星辰大海的柔情,只要与之对视,再冰冷的心也会因此而融化。
但这次四目对视,他们没有闪躲。
林慕然问:“到时候咱们去哪?”
沈偌嘉说:“湖光岩。”
林慕然不假思索地说:“嗯。”
商量完毕,开始骑行。
不过接下来的路程他们得独自一人了。
六角村在道路左岔口,一望村在道路右岔口。
两个道路岔口中间生长着一片密密麻麻的桉树林。
他们渐行渐远。
他们在同一片星空下隔着树林凝望着看不到彼此的对方。
他们躲在被窝里痛哭了好久。
人的感情很是奇怪,情不知所起,当突然间意识到时,已心悦于对方。