走了有五个时辰,他们来到一个名叫梨园的村子,一走进来,到处都是大大小小的梨园,种满了梨树。村子里的人不多,老百姓和离水城的人民状态差不多,衣着朴素,神态呆滞。
走到一处戏台,轿子停了下来,七夫人走出来。她用手轻轻抚摸着舞台,若有所思的样子。
云峰和杨棋函悄悄跟在身后,不知为何,身边的杨棋函突然浑身发抖,神色慌张。
“你怎么了?”云峰问道。
他不说话,仍是发抖,手捂着脑袋,闭着眼,泪流满面。“对不起,对不起。”他小声说道,然后往回跑走了。
“这奇怪的家伙添什么乱!”云峰只能先回头去追杨棋函。
他在一颗大树底下找到了杨棋函。
“你怎么啦?是不是生病啦?”云峰问道。
“对不起,对不起。”杨棋函瑟瑟发抖地道歉。
云峰:“你不用道歉,你到底怎么啦?”
杨棋函自言自语的样子:“对不起,我,我,我害怕。”
云峰:“......”
“云峰,你知道我弟弟是怎么死的吗?他是在戏班被班主活活打死的。”杨棋函抬起头来,眼睛红红的,很吓人。
“我家小时候家里太穷,我们兄弟俩就被卖了当伶人,每天除了练功,就是挨打。班主越打我,我越害怕,就越做不好。后来,在被他打死前,我逃了出来。”杨棋函闭着眼,蜷缩作一团。
云峰听完呆住了,他手足无措地拍拍杨棋函的肩膀,愧疚道:“对不起。”
云峰和杨棋函在一家农房附近守了一天一夜,直到七夫人走出来。云峰和同伴商量该不该闯进去一探究竟,但屋子周围都是官兵把守。杨棋函想了想说,再等等。云峰点了点头。
离近了看,那个农家的院子里有两座坟冢。只见七夫人拖着一个人出来,果然是周信言!她的样子看上去重伤未愈,十分虚弱。
周信言跪在坟冢前表情冷漠。只听夫人激动地说道:“欢迎你回家,姐姐,我们一家四口终于团聚了。”
周信言沉默。
“窦雨亭,你知道今天是什么日子吗?真没想到,我终于在这个日子把你带来了!”
夫人见信言不语,恼羞成怒,一脚踢在她身上,喊道:“你说话呀!你愧疚吗?我们一家家破人亡,都是你害的!”
云峰愕然,残冬刚过,风吹在脸上还是冷冷的感觉。七夫人缓和了一下情绪,努力镇定下来,接着说道:“今天是二月二十四,父亲的忌日,先给父亲道个歉吧。”妹妹把姐姐拽到另一座坟冢前,指着前面的墓碑:“你知道吗?六年前,你任性出走,父亲天天记挂着你,因为担心你,他整天郁郁寡欢,身体越来越糟。他临死前还在问我,有没有你的消息。我本来想告诉他,你已经死了,从你离开那天就死了。可是,看着他的样子,我说不出口。他太傻了,像你这样的人根本就配有家人!”
“哼哼”周信言突然奇怪地笑了。
“你笑什么?”夫人疑惑地问。
“父亲,母亲因我而死,哈哈。小雨,我倒觉得是好事,你知道吗?我们这家人根本就不该活在这世上,他们去了倒好了,反倒是你,我,都该死。”
妹妹似乎被这番话吓到,一脸惘然。
我恨这个家。
“这么多年了,想起这里,我只感到屈辱,卑微!我恨父亲,我恨他懦弱,无能,我恨他把我生下来!”周信言声音有些颤抖。
周信言背过坟冢,看了看外面继续讲道:“为什么要我生在这样的地方!你还记得梨园主吗?我从八岁起就开始往他家送母亲织的布,几乎每次去我都能见到园主的女儿。她和我同岁,穿着最好的丝绸做的衣裳。后来和那儿的人熟悉了,丫鬟下人们都夸奖我,说,要是我能穿上丝绸,肯定比他们家小姐更像小姐。那时候,我就在想,为什么不是我生在园主家,却是她生在富贵之家?老天爷太不公平了!她会写字,弹琴,会画画,都是因为她生在有主人家,如果让我上学,我一定不比她差。她拥有一切,而我们呢?什么都没有。
我当时年纪小不懂事,满怀希望地去央求父亲,说,我要到学堂读书!父亲告诉我,像咱们这样的家是没有资格去学堂的,我问他,为什么,他说我们是奴隶,我们不配读书!凭什么?我连读书都不能!我一辈子都将不会写字,不会画画,我只能当丫鬟,当婢女?我的命运就只能这样吗?那时我就开始讨厌这个家,讨厌这个一无所有的家!我发誓有一天,我一定要离开这里。”
妹妹讶异地听着。信言起身,缓缓推开了小屋的门。看着眼前的一切,往日的记忆瞬间喷薄而出,摇撼着周信言的身心。
屋里还放着母亲用来纺线的纺车,墙上是父亲亲手做给她做的竹风筝,墙上歪歪斜斜的字迹:雨亭离开家的第三百二十五天......她流着泪讲道:“我长到十一岁,很多人都喜欢我,常常夸奖我。可是别人越是喜欢我,我越是感到自卑,因为我是奴隶的孩子,我不认字。我不要被人瞧不起。”讲到这里,信言已然泣不成声。
“园主的女儿嫉妒我,有一次她诬陷我偷了她的衣服,几个小厮把我抓到园主面前。我见过园主审问丫鬟的情形,我害怕极了!原来准备了一肚子的话为自己辩解,却因为发抖一句也说不出口。园主的女儿添油加醋,他非常生气,把正在做工的父亲叫了来。
父亲来了,一副唯唯诺诺的样子,浑身直哆嗦。没被问两句便胡乱承认说就是我偷拿的,我羞愧又愤怒地冲他喊道不是我,我没有!但是他就像没有听见一样。我的心突然燃起了一团火,既怨恨又愤怒。我看着父亲像一头待宰的羊,被人拖出去抽打。
我就跪在那里,一声一声,听着父亲的惨叫,我害怕,难过,无助,我头痛欲裂,瑟瑟发抖。那是我第一次体会到什么叫绝望,什么叫生不如死!”
云峰看看旁边的杨棋函,他的脸上挂着两道泪痕。
“小雨,在我最需要保护的时候,父亲的懦弱,让我感到绝望。那个时候我明白,我要离开这里,我的人生只能靠自己。你没有错,你该恨我,是我毁了这个家。但是除了离开,我没有别的选择,我死也不要像父亲那样活着。”
长久的沉默,空气凝滞。
“你说谎。”妹妹良久才开口。“这都是你编的!我不相信。”
“那你不记得父亲挨打吗?不记得梨园主家的下人如何欺负我们?”信言坚定地问。
“我记得,可是根本没有你说得那么糟糕啊,而且,而且大家不都是这样生活吗?”妹妹答道。
“难道我们这辈子也要像他们那么活着吗?”信言反问道。
“都是借口!你不是骄傲吗?根本就是你想过体面的日子。就算父亲有错,可是谁又不会犯错呢?你就是自私,为了你自己抛弃了我们!你从来只想着你自己。”妹妹反驳道。
周信言沉默不语。
“母亲去世后,我流落街头,为了能吃饱饭,我过的根本不是人的生活。我还要和一个又老又丑的老男人生活在一起,我的生活就是地狱!如果当年你没有离开,我们一家人就不会分开,我也不至于沦落至此!是你,毁了我的人生!”
周信言低着头,不敢看妹妹。
云峰听到这,唏嘘不已。原来这个平日里看起来冷血无情的姑娘背后有着这样不为人知的过去。她所有的骄傲都源于她的自卑,所有的冷酷都源于隐忍。
沉默,一切仿佛都静止,姐妹两人也都冷静下来。
“姐姐,我现在理解你了。你刚才有一句话说的对。或许我们这一家人都该去死。”妹妹掏出一把匕首,打破了平静的气氛。
“你要干什么?”周信言冷静地问道。
“事已至此,我也不想再追究谁对谁错。这么多年,我活得太恶心了。姐姐,我们一家今天就去下面团聚。”
信言冷冷道:“你把死看得太简单了。”
“本来就很简单啊,我早就活够了,如果不是找你,我根本不会活到现在。”
周信言警惕地看着妹妹,趁她激动,敏捷地抢过她的匕首。
妹妹毫无畏惧地走向她。只见信言镇定地说:“既然你不怕死,那我们先来试试。”不等说完,信言一把将匕首插进了妹妹的心脏。
云峰和杨棋函被吓了一跳。
“啊!”妹妹惨叫一声。
“你放心,你走了,我随后跟上。”信言静静地看着妹妹的鲜血流出来。
妹妹看到汩汩的鲜血,有动摇了,惊恐地看着姐姐:“我,我,我~”
“救,救我,我,救我!”妹妹拽着姐姐的手。
信言冷漠地挣开了。
“来人啊!快来人啊!救我!”妹妹声嘶力竭地跑到门口呼喊。
“人是怕死的,小雨。”