夜的心,流浪的人最懂。
夜的沆瀣,只有露宿的人深有体会……
冷风拂掠过站牌下的长凳,吹进裤管,透肤微凉。东野承欢蜷紧双腿,叉抱在胸口的双手有些麻木,不得不伸展活动一下,重又保持叉抱姿势。
背包又大又鼓,满满当当,头枕在上面,半个身子给它撑悬起来,很不舒服。东野承欢不得不从里面取出两件衣服,卷成卷,这样枕在头下便舒服的多。
睡是睡不着的,东野承欢也不敢睡着。他做不到把睡梦中的自己完完全全暴露在夜幕下的城市中,尽管身处城市的边缘;危机四伏的,是人心。
夜,或已深沉。
东野承欢变换了几次姿势,始终保持着面向大路,不敢辗转背外。
身心困乏疲惫,渴望入睡,无法入睡,不敢入睡……
“晶晶……你还好吗?”东野承欢迷糊了,不知身在何处;明明醒着,仿佛看到了晶晶在遥处蒙胧中招手,以为这种感觉便是濒死的虚幻。
“晶晶……你还好吗?”七彩炫幻中,他深情又问。
晶晶轻轻点头,美丽纯澈的目光中,闪动着无限爱恋,和幽远的哀伤……
有泪,流出心尖,化做温热泉源,流经一道山梁,与另一道温泉交汇;
滑落,渗入枕中。
晶晶,你还好吗?……
吱——————!
咣!哗啦啦……!
刺耳的刹车声,紧后便是一声更提吊人心的剧烈碰撞声炸响耳畔!
东野承欢身躯应激一耸,蓦地悚惧而起!
心猛跳于胸膛,口里不由惊唤出晶晶的名字。
城市的街道在愈渐深沉的夜中慢慢趋于冷寂……一辆白色小轿车在昏暗大道上疾驰,拉出一道与暗线平行的白线。
前方一辆同向夜行的电瓶车突然原地调头,距离原因,小轿车来不及作出反应,直接就撞了上去……
那哗啦声听起来像有人从高空丢下一块理石石板,摔得碎块四溅。
“晶晶!”东野承欢大叫着跳下长凳,小轿车的白色猛然揪扯住他的极度敏感的神经中枢!
数十米外的撞击画面突然静止了下来,时光刹然定格在了车祸现场!
白色的小轿车静止在冷寂昏暗的大道路面,路灯发出的黄光似乎也被凝滞成固定的形状。电瓶车解体破碎,倒在光影交接处的暗影里看不真切,骑车人被撞飞出去更远些,趴在路面上动也不动,形如一具被人随意抛掷在路面上的死尸——那具躯体以一个十分诡怪的姿势微蜷着趴在冷硬的地面,微拱着臀,半边脸贴地,双手手背贴地手心向上。这说明这人最终变成这般模样之先就失去了意识。
前无来车,后无往车,四下无人,所有各色灯光似忽然黯淡,赫然一片死寂之感!此情此境生气全无,直若幽冥城下黄泉路!东野承欢阵阵心凛,脚下已冲出七步,正要跨过人行道的隔离栏,轿车忽然打破了三维画面的静态。
司机推门下车,是一白衬衣眼镜男。东野承欢双手已经按上了隔离栏,双脚才要发力,再一纵身便跨越而过。
他定住了。定在了欲跨栏而过的姿势。
轿车里不是晶晶……那车却和晶晶的车一样白。
那眼镜男打了四闪,关了车门走过去,弯腰察看被撞之人。从东野承欢这距离却看不清阴影当中的电瓶车骑车人样貌,甚至是男是女。
眼镜男托了托鼻梁上的镜架,看了看地上一动不动的躯体,直起身掏出手机打了一通电话,再一通电话,就匆匆离去。东野承欢也看不出那人脸上是什么表情,但直觉那人很淡定,面上古井无波,好像他只不过碾死了一只流浪的黑狗。
那人死了吗?
就这样死了吗?
嘭地一下就死了吗?
生命如此这般脆弱吗?……
“说不定他还活着!”东野承欢心中千番搅弄翻腾,潜意识中认定那人是个男人。他吃不准那白衬衫眼镜男子算不算肇事逃逸,车子还在原处循规闪烁,停在最后的刹车点。
数十米远的距离,白衫衬男子淡漠冷定的脸,某一瞬已深印在东野承欢的脑海当中——不辨五官,像极了暗夜幽弋于城市阴阳交汇点的白面无常……原来,影视剧当中的恐怖情节,并非纯属虚构;终归,至少,是以人心为素材……
隔离栏承载着金属的质感和冰冷,散于掌心,冷彻心扉。
也许他伤得并不重,只是被撞晕过去了……?东野承欢嘴里碎碎絮念着,顺着栅栏向前小跑几步,又住下脚。依稀看出,路灯盲区的暗影中影影绰绰那人脸伏于地,一动不动。
是还没有醒过来。
“他口鼻着地,会不会憋死?那人为什么不把他翻过来仰面朝上?”东野承欢犹犹豫豫又顺着栅栏向前走了几步,再住脚。
不能动他,不能……
见死不救吗?……会不会帮倒忙?……惹祸上身怎么办?万一他讹我……
胸口中,内心里,天人矛盾激化,交战白热,空手搏白刃!
尿意来袭,强烈的无助感和茫然无措竟使得东野承欢心绪嘈乱到有一股想要一泄如注的冲动!
我该怎么办?怎么办!?东野承欢的手下意识又伸进裤兜。电源键用力按下,刹那间时间停止的希望等待过后,手机屏幕依然没有奇迹。
手指不经大脑,又按下电源键,目光不禁又瞥向屏幕,仍然什么也没发生。
怎么办!?我该怎么办?!
东野承欢啊,东野承欢!你曾经不是最痛恨鄙视见死不救的无耻行径吗!事到临头,事实又如何呢?站着说话不腰疼吗?
双腿止不住打颤,东野承欢不敢再向那个方向看,小腹下方一股股无可遏止亦无法抗拒的冲突,犹如狂涛怒浪,一波紧似一波,猖狂拍击着尿道中最后的防洪堤坝。
它竟如此脆弱,不堪。
他想蹲下,之先已一泄千里;脑中最后的空白处,甚愿不如就此,一泄千年……
人是万物之灵,现实世界压榨抽取了世人的灵性;以为自己超脱,还没有发现吗?你——东野承欢和没有灵性的畜类,又有何不同……
他跪地,头抵着冰冷的栏杆。冷风吹过,腹下一阵微凉。
耳边,风声中,有异声切入这幽寂的世界。起初低弱模糊,难以辨识。渐渐有了频率,……仿佛幽远的心电仪,在东野承欢的脑海中声声敲击。
似曾相识的救护车鸣叫声从两条街之外传来,东野承欢一只耳朵动了一下,听力随之聚焦,再聚焦!精神力自发开始在回声中定位声音来源的准确方向和位置。
有色闪光微弱,在远方,就像遥在天边的梦中的星,闪烁着亿万光年的冷凝在逝去时空中的记忆。
渐渐有了动感,东野承欢看着远处如呼吸一般蓝暗交替的微小闪光——会否其实,它竟是一艘穿越而来的宇宙飞船,是要把这命在旦夕、此世已无力回天的天选之人接到未来救治?
“也许他是未来之人!日期满了便以这种方式回归未来!”当东野承欢如此想像,良心略略骗得安慰。
就像做了亏心事,救护车驶近,东野承欢被吓回到自己的行囊处,一屁股坐在自己的背包上。他甚至不敢正眼去看车祸现场。
装作事不关己,假似视而不见……
余光中,从救护车上下来几个白衣人,像天使;眼角一片白,辨不清人数,是三个、四个、还是五个?在东野承欢视界的边缘按部就班进行着既定步骤,之后担架上车,救护车关门而去。
仍有错觉,那几个白衣人像是穿着太空服的太空人,他们来自未来……
东野承欢揉着眉心,却已不能控制指尖上的力道。凉风倒寒般吹过,他感到头疼。
凉风流过长街,东野承欢感到冷,但凉风却好像是从心里吹出,流进每一根血管,全身冰寒。他取过卷筒状的外套,展开披在身上,又裹紧。
心,却跌落无尽黑暗,没有着落……
又多时,消失在视界天际地平线的模糊远方的蓝色闪光又从浑朦中升起。那太空船又踅回来了?
这次不太一样,有红色与蓝色交替。
是警车!
会不会是来抓我的?!我见死不救!
不!那人报了警!一定是那人报的警!
东野承欢像老鼠见了猫,他变成了一只鸵鸟,把头埋进膝弯里假装睡觉。
他的世界一片漆黑,什么也看不到了。
警笛突然拉响,如当头炸响惊雷!
猛抬头,警车已至事故现场。警察从车上下来,就听到‘砰、砰、砰、砰’的大力关车门的声音,距离虽远,清晰无比。
东野承欢忍不住望向那边,恰巧一名警察正也望向这边。
四目相对,目光没有相接。那警察的双眼像两只深邃又极度睿智的黑洞,相隔如此之远,却似有无穷吸力,霎时把东野承欢的心提吊到嗓子眼儿,几乎冲出了喉咙!
那双眼像纯黑暗本质的漩涡,却放射出幽戾摄人的寒芒!
从黑洞中射出的黑光有定身之能,东野承欢浑身发僵,想要转头躲避却已不得,眼球也被定住。唯有眸瞳中的视线得已逃逸,不知落点何处。
待到他手托后颈,转动锈蚀了一般的脖子,警车早已离去……
生物钟唤醒了乔莎莎,手机闹铃却没有响。她开灯下床,拔下插座上的手机充电器,却发现手机仍然还是关机状态。
老旧的插座,卡簧松驰,经常会插不牢,接触不良。
更换不是难事儿,但乔莎莎深感力不从心,明明只是小事情,她却觉得很是一件耗费心力的事。尤其遭遇到这种情况,她更渴望身边,有一个男人,可以依靠……男人会手拿着一只十字螺丝刀,拆卸掉老旧的插座,更换上新的,乔莎莎就在旁边看着自己的男人专心致志地、理所当然地做着这些小事情;这是他的本分,她看着忙碌中男人的侧脸,会着迷……
昨夜疲累,晚饭没吃,澡也没洗,插上手机充电器就一头扎到了床上。什么时候睡着的她也不知道。
活动了一下插孔里的充电器插脚,果然指示灯亮了。
无奈拔下,手背顶着嘴巴,打了几个哈欠。客厅里的挂钟,时针已经指正数字三。
简单洗漱,开始新的一天。
乔莎莎驱车来到市场门外的约定地点,东野承欢并没有等在这儿,他迟到了。
她瞥了一眼车载时钟,三点十分,“这家伙,今天怎么搞的?睡过头了吗!”
四下里没有东野承欢的影子,大道上来往车辆渐渐趋多,乔莎莎抓起手机,又悻悻放下。
十分钟后,东野承欢还没有出现。乔莎莎心里燥烦,下了车四下张望……不远处公交站牌下有一个坐在旅行包上,头深埋进膝盖正打盹的人,大半个身子被行李箱挡住,早早就在等公交车。
“出门在外,真的不容易……”乔莎莎心生怜悯,莫奈何为那人叹了一口气。她转回头,那家伙却还没有出现。
时间已经跳到三点三十分,乔莎莎实在等不下去,开车去他的住处找他,一路酝酿好了诸番数落之词,反正怎么解气就照着来。一想到东野承欢那副‘烂好人’嘴脸,乔莎莎莫名就来气。
整栋公寓楼里漆黑一片,没有一扇窗子亮起灯光,耸在那儿如同一个巨大的黑体。
车子停在敞院外,乔莎莎背倚着车门抬头望着这座沉睡中的公寓,心里开始冒火,“这家伙是怎么了?心里没数吗!”
喊又不能喊,才想起还不知道他住的是哪一间……
东野承欢迷糊中抬起头,大道上来往车辆多了起来。一辆出租车停靠过来,司机落下车窗,探身问他:“哥们儿,去哪儿?”
一眼瞥见车载计时器上的时钟显示已是凌晨三点三十三分,东野承欢赶忙对出租车司机摇了摇手,“谢了老兄,我在等人”同时目光不自然向市场方向投去。
乔莎莎的车却不在约定地方。
出租车司机挥了下手,露出职业一笑,升上车窗离去。
拖箱背包来到市场门外,乔莎莎的车没有打来处来,“她……是不是睡过头了?”手伸进裤兜,又悻悻撤出。情知,不会有奇迹。
东野承欢站在原地等了好久,等到肩背发僵,腰又酸又疼。他有些吃不准乔莎莎是不是已经往去处去了,或者见他迟到,开车去公寓楼下等他?
他匆匆忙忙赶到公寓楼下,乔莎莎仍不在那里。下意识地,手又伸进裤兜。
东野承欢猜测时间已经离凌晨四点不远,“她……不会出什么事吧?”他心下感到不安,体肤开始泛生燥热。
当他又拖箱驮包满身大汗奔赴到乔莎莎家大门前,铁将军已在门上恭候他多时。机警的‘莎莎’听到动静,老远就嗅出他身上气味,跑到门缝边‘呜呜吱吱’与他亲昵。看到门上落锁,东野承欢的心也随之落回了肚里。
是的,她已经开车走了。
东方泛起了鱼肚白。
东野承欢又风风火火赶回到市场门口,此时天色已明,势已拂曙。市场复苏,摊贩们大都已经货上得差不多,仍有个别生性懒散些的还在不紧不慢往市场里推着货品。
素来勤快的乔莎莎还没有进货回来。
直到早上五点半,乔莎莎的皮卡车终于姗姗来迟。
今早把乔莎莎累得够戗,自从收了个个儿高、劲儿大、又听话的帅气男徒弟,力气活儿基本都打包给了那家伙,很是轻松了一段儿。可今次进货样样都得作师父的亲力亲为,此外还得兼顾着把徒弟的缺货给补齐了,不然岂不显得为师父的太过小家子气!
所以好久没有亲自出手的乔师父此番着实累得不轻,肚子里面的火气也不幸同比增长。
火在箭上,不得不发!
蓄火已久的乔莎莎第一眼看到大包大箱的东野承欢,马上想到了凌晨三点时的公交站牌下,那一个抱膝埋头的旅人。
一肚子的呼呼窜动着的火苗子,立时就给眼前这头白角纹犀牛踢踏成了漫天火星,顷刻湮灭在突起的复杂情绪中。
“你……要走了吗?”乔莎莎机械地向前走了两步,她的声音听起来有些不稳,她没注意到,其实已经带有几分哭腔。
“被赶出来了”乔莎莎的声音莫名颤动了东野承欢的心,他这话,听起来更像是一种安慰的语调。
难以自抑的狂喜立即涌泛在乔莎莎双眼闪动着的泪光中。
她身不由己,不顾一切,百米冲刺一般,跌撞进他的胸怀!
乔莎莎哭了,喜极而泣……
因为他被赶出来了,并非不辞而别而正巧被她撞见。
何时起,东野承欢这四个字,悄然已转化成了乔莎莎里面,悲与喜的本质。东野承欢的手轻轻抚在她的背上,双臂不由收紧。
心,却无比惆怅……
“这就是你们关机的原因了吗?”
一个声音,淡淡地问……