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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三十五章

几乎每隔一分钟,或者更短,易晶晶就会拿起手机看一眼。

已是中午十二点。

伊素悯推门进来,托盘里端着一碗她亲手为女儿熬的虾尾桂鱼汤。她不准女儿下床,晶晶对妈妈的小题大作一脸的无可奈何,眼里即或冒出几颗幽幽怨星,也是一闪而逝,脸上半点不舍得表露出逆反情绪。

易晶晶恍然一种年轻了二十岁的错觉,偷偷‘欣赏’了一秒‘悯悯’深忧的眼睛,心地里掠过一抹轻柔的微风,视线当中就湿润了。

昨晚的雨势很大,晶晶的车速并不快。前挡风玻璃上一片朦胧水光,雨刮器像两只在为暴雨欢呼摇摆的手臂,抹去层出无穷的变幻光幕。她再分不清这朦胧变幻着的光幕是路灯的光,还是迎面而来的车灯的光。

就在她准备靠右停车的时刻,意外发生了:

车子跑偏撞上了左侧的隔离栏。轿车左眼窝被撞得面目全非,左眼破碎,成了瞎子。

但除此之外车子其它部位基本没有受损,还能开。怪就怪在车子已经撞停,安全气囊似乎思虑了半天,数秒后决定还是弹开算了;咱家这位主人开车太守规矩,跟着她只怕永远也不会再有‘出囊之日’了。过了这村儿,不定直到车子报废也再难见天日……。这次意外,是本囊的大机会——最后的机会!

所以本该毫发无损的晶晶被后知后觉的气囊‘撞脸’,脖子咔巴一声……

“啊~”伊素悯腻腻地张嘴发声,半露出一口好看的白牙。

她坐在床沿,从碗中舀了一勺嫩嫩的虾仁,在碗沿上刮了一下,才不管女儿是不是介意,撤到唇边试了试汤温,还咂了咂嘴,大概是又顺便尝了尝咸淡,好像还轻轻点头嗯了一声,引逗女儿张嘴,将勺送到女儿嘴边。

伊素悯这一声‘啊’,算是彻底把女儿放进了婴儿车里。晶晶被她弄到哭笑不得,两眼水光。

一碗汤喂完,女儿看了八回手机。伊素悯免不得心里吃酸,常言道:女儿是母亲的心头肉。可到头来,肉掉下来还不是被衔了去,白白便宜了哪家的黑狗(于是她脑子里想到了黑狗,而不是白狗或者花狗,或者上流社会的宠物金丝小狗,因为她小时候最不喜欢邻居家养的那只随处拉屎的大黑狗,还两眼黄黄的眼屎……久远的记忆在尘封中翻找了出来,……那黑狗的两只黑眼圈糊着的黄眼屎,对比度那么的强烈,忍不住胃里就是一阵翻腾,直翻腾到喉咙口;她没想到,那记忆竟来得如此猛烈!)!毫无道理的气恼就不请自来,忍不住白了她一眼,鼻头就开始发酸。

伊素悯神情当中的变化如何逃得过女儿敏感的眼睛。晶晶心思细腻,知道妈妈心里又不平衡了,于心不忍就赶紧岔开她的思路,“妈,我不想戴这东西了,好难受!”

“难受也得忍着!”果然,伊素悯心思立即就被女儿的话给牵引了去,狠狠瞪过来一个可怕又可爱的眼神。

晶晶心里一甜。

“你姐姐说了,至少三天之后才能把颈托取下来!”伊素悯不忘把专家的话照搬出来,听起来更具权威性。

“就扭了一下嘛,干嘛大惊小怪”晶晶斜瞄着伊素悯脸色,暗下里欣赏母亲上心又认真的样子。从小到大,她常故意且很有分寸地将自己置于使妈妈惊忧的境地当中,招惹伊素悯的母爱发动。

母爱甘如贻,晶晶沐浴其中,陶醉其中,永不倦烦;这一招,天资聪慧如伊素悯,从来也不曾识破,屡屡中招,吃一堑,那也就多吃一堑,智商永远停留在女儿手下败将的水平上而再没有提升的空间。

屡试不爽的招数,作为晶晶的姐妹,青青用起来也是得心顺意,信手拈来,半点不逊于晶晶的修为。

晶晶这就要有所动作,伊素悯见状一惊,赶忙拍开女儿伸向颈托的手。

手被拍疼了,晶晶心里美滋滋的,很惬意。

就是这恼人的家伙,怎么还不给我打电话?……

已经是第几次,东野承欢掏出手机,按了一下开机键……奇迹怎么可能会出现呢,嘴角一抹苦涩的微翘,悻悻然把手机放回衣兜里。

是第七次。

乔莎莎一直替他数着,而她同时还数着他正眼看她的眼神——一个也没有。他在逃避,莎莎的眼睛里有好多他不敢面对的东西。

好几次东野承欢想借用乔莎莎的手机给晶晶打电话。整个中午他心神不宁,心就在晶晶身上悬着,昨晚青青的话已变得模糊不清,再品不出其中细节。

他怀疑青青在电话里对他有刻意的隐瞒。几次请求的话涌上唇畔,又给唇外的气压给怼回去,就噎在了喉咙口。咽不下,吐不出。

东野承欢惴惴不安的焦切样子,尽收乔莎莎眼底。她打深心里一百二十个不愿意借他手机,又一百个忍不住就要把手机递到他手上。

可她的手机也关机了,自动关机。

趁着伊素悯收拾汤碗出了房门,晶晶赶忙抓起手机拨打东野承欢的电话。

“喂!你……”

“对不起,您所拨打的电话已关机,请稍后再拨,烧芮,热南姆伯……”

“他的手机怎么会关机了?”晶晶喃喃低问,明亮眸中泛浮忧慌惑色。

晶晶感觉很不好,双眼因慌乱的思索,目光没了着落。她又拨通乔莎莎的手机。

“您好,您拨打的电话已关机……”晶晶虚张着嘴巴,眼中浮光晃了晃,“怎么可能?!他们的手机怎么可能在这个时候双双关机?!是不是出了什么事!”

凌乱的思绪使得晶晶的思路纠结成团,她求救似的拨通了青青的号码,“对不起,您所拨打……”

关机了!青青的手机也关机了!莫大的无助感一刹间威压如山!好像整个世界突然都关机了!

伊素悯推门,见床上的小人儿正惊慌无措地拿着手机乱按一气,就问她说:“怎么了宝贝儿?”

像突然看到了救星,晶晶心情激动,冲口叫道:“妈!他手机关机了!”忽然喉咙口气流滞了滞,胸口里忽然就发虚起来。

伊素悯双眉一锁,这死丫头怎么慌成这样?“谁?谁手机关机了?”口气里明显掺了些许质问。晶晶心虚,眼睛就躲了。

“青青……青青手机关机了”她嗫嚅说。

伊素悯眉心未解,追问说:“这个时候这妮子多半应该在手术室,你找她做什么?”

“没……没什么,想她……”

伊素悯没好气地在她额头上点了个白眼,你当你妈还穿着开裆裤的吗?

一整天,东野承欢整个人像热锅上的蚰蜒,在乔莎莎的心坎儿上兜来转去,累得她比平时多上了好几回厕所。

收摊之后送完了货,二人商定:今儿东野承欢就不去乔莎莎家,后续就由她一人来做,明早在市场外必经处碰头。

下了车,车门不迭关,东野承欢一溜小跑奔回公寓。

乔莎莎眼望那一抹模糊的背影迅速远去,又消失,他头也不回一下,在他的心里,装满了晶晶,都从他的眼睛里满溢了出来,芝麻绿豆大点儿的空处也挤不出来,如何还可能塞进去一个身宽体胖的胖莎莎!胖莎莎!胖莎莎!……

其实,莎莎你莫再要妄自菲薄;你不胖,只是微胖;

微胖于你,是美……

知道吗,在这个世界当中,微胖美女只有两种:莎莎,和其她人……

人气喘吁吁奔到公寓楼下,东野承欢傻眼了。

楼下敞院中,房东正焦虑地等在一小堆乱物旁。

地上这一小堆东西,正是东野承欢在这座千万级大城的所有家当。

不等东野承欢开口疑问,房东上前一步截了他的话头,先把手上的东西硬塞到他手上,“这是这几个月的房租,你拿着赶紧走吧,这个月的也不用交了,你的东西都在这儿。”

“房东,你这……”

房东抬手示意他噤声,又说:“你得罪了不该得罪的人,这些人我惹不起,你可不要连累我!”

搁在平时,难免一番唇枪舌战。但东野承欢显然无心在这上面纠缠,“我上去充会电就走!”话不落音东野承欢就作势要在乱物堆里翻找。

房东又拦住他,眼神中虽流露出几分不过意,但还是说道:“别上去了,已经有人住进去了,不方便!”

明显房东即时撒了个谎,却没办法戳破。

东野承欢俨然一尊瘟神,房东连赶带劝,此时避之唯恐不及;东野承欢心焦,低央软求,房东咬牙铁了一条心。终于没得法子,好一阵才把自己的家当收拾利索,居然也只有一只皮箱和一只大背包。至于日用品和冰箱里的吃食,房东早折算成钱,此刻已在东野承欢的手里了。

夕阳坠,夜幕拉开。

偌大的苍原城沉浸在夜之黑海中;灯光,是无边黑夜欺压下,它与漫天墨色最后的对抗。

东野承欢拎箱背囊,流落街头;注定今夜他将露宿城市的边缘,黑暗的最中央……

好大一座苍原城啊!竟吝于为流浪的人提供手机充电的插孔。

身为一个地地道道的男人,虽不若铁骨铮铮,好歹也算一条不禁不离的汉子;第一次,他自艾自怜到掉下眼泪。

这一刻,东野承欢怵了这座冰冷的大城,想妈妈了。

天起了凉风,东野承欢住下脚步,举目后顾前望——大道川流,流淌着以油、电为生命之源的钢铁血液,他尽力张大鼻孔,却闻不到生命和情感的气息。

往来行人中,背着行囊的路人不易惹动人们高贵的眼眸,视而不见才是身为大城中一分子必备的其中素质。

人情有限量,怎可随随便便流露,所以学会了麻木,于往来迎面、擦肩中,同途陌路……

前方是关闭的市场,是东野承欢唯一能想到的暂时的目的地。白日里营生的市场被夜色抽去一切活力,入口昏灯晦暗,毫无生气,如九幽之门。

这就是白日里热火朝天的热闹市场吗?为何看去竟如此陌生?东野承欢从门洞口收回目光,看向不远处一座公交站牌,眼光就锁定与站牌标配的坐上去便‘冷暖自知’的长凳。对东野承欢而言,在哪里对付一宿不难,还谈不上吃苦受罪。

偶有行人经过站牌下的长凳,鲜少有人坐到上面歇脚。于这城市边缘一隅,晚间在此站等公交的人本就不多,已属于晚间冷站。

或许已是晚上九点。东野承欢四下张望,一时没有找出时间运行的蛛丝马迹和参照系。再一次掏摸出手机,机械地按动电源键,早已记不得这已是第几次如此徒劳做这无用功。

下一秒,屏幕依然没有闪亮奇迹。

霓虹广告中没有东野承欢想要的信息,一个低头族女孩从站在坐凳旁的东野承欢身边经过,目不离屏,正不停用拇指划动手机地图。他赶忙斜斜瞥上一眼——二十一点三十分!已是晚上九点半。

东野承欢的嘴张了张,女孩擦身而过,渐渐走远,仍不停在翻动着手机地图。作为过来人,东野承欢嗅出那女孩身上的大学生气息;对于那女孩,也许东野承欢只是站牌下的空气的一部分。

当嘴慢慢闭合,东野承欢才意识到,嘴,是要向那女孩借手机……

是什么在阻挠他发出请求?是自尊?是顾虑?是人性的软弱?还是人情的淡漠……?

嘴啊!何竟你张开了,却发不出声音?

“晶晶……你还好吗?”他仰头望天,视线穿透敷在城市上空的如罩昏光。

什么也没有,没有月光,没有星光,只有无尽的黑暗……

……

“我心里难受……”

青青紧搂住晶晶的腰,双腿盘绕着晶晶的一条腿,头枕着她的肩窝,说着就流泪了。晶晶轻轻抚弄她的肩头,柔声安慰她:“生死有命,你已经尽力了,无愧于自己的良心,总要看开些……”

“她怎么那么傻啊!”青青终于憋不住哭出声。晶晶在她身子的颤抖当中品尝到了她心里的伤恸。

作为一名医生,她仍然没能学会看淡病人生死。也许她永远也学不会。那种免疫式的麻木,将是她永远也无法具备的素质。

她不是一名合格的医生!

“哪天,我替你去看看她吧……”

好久。待到青青平静下来,晶晶试探着小声说:“明天……我不想戴那东西了”

“不行!”

“可是……”

“那也不行!”

“他……”

“住嘴!别跟我提他!”

腰上有一小块娇嫩皮肉受苦,晶晶老实了下来,再不敢吭声。

“睡觉!”

一声令下,晶晶赶忙闭上眼睛。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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