还是边陲,最西的边陲,那有多远?一千七百二十五里。
这里有黄沙,黄沙边上有长城,长城上面肯定有烽火台。
烽火台上现在有一人,他站在瞭望口,久久不动,他的身体很单薄,却如山不动,眼睛如苍鹰注视着长城以外的一举一动。
长城以外有什么?有马贼、有潘帮客商、还有敌对国的斥候。
日落的烽火台,除了黄沙还是黄沙。
干燥的空气,都要把人的皮肤榨干成年老的树皮。
赵千斤的皮肤就像是年老的树皮。
他干燥的嘴唇蠕动了几下,眼前的景色他已看了十年了,除了黄沙还是黄沙,没什么看头。
但他还是看了十年,他为何能枯燥无味的在烽火台上看了十年。
因为他心中有一份坚持和遗憾,此时他心中的坚持还在,青春年华却随那黄沙里的风,飘远了。
他记得十年前正值壮年,不在最西边,而是在最东边,那里也有烽火台,那里的景色比这里好看多了,一览无余的大海,波涛汹涌的海浪,有出海经商的商船,还有倭寇的船只。
他的思绪已经飘到了上万里的东方,能把它捉回来的,唯有食物,因为他有一整天没吃东西了。
此时就有一大盘沙姜炒牛肉,一壶用温水炜过的黄酒。
那沙姜的味道与牛肉的味道混合一起,只有两个字“绝配”。再配上一壶陈年黄酒,那就只能是用完美来形容了。
赵千斤记得上次吃这道菜配这样的酒,还是在十年前,那时想吃这道菜可不容易。
牛肉跟沙姜随处可见,炒这样的菜有何难的?
赵千斤可知道,不是这道菜怎么难做,而是那味道很难复制,制作的手法很是严苛。那牛肉要切的薄如蝉翼,那沙姜也要切的薄的放在太阳底下犹如透明一般。再用砂锅热油,放食材的时机和烹饪的时间都有要求。还有那陈年老黄酒,炜那酒的温水的热度,太烫了不行酒的味道就给冲淡了,温度不够也不行酒的味道就逼不出来了。
赵千斤摇了摇头,是自己想多了,那样的佳肴一生人能吃过几回,在这茫茫戈壁的简陋的烽火台上,如何会出现那样的佳肴。
听说这是新换的临时厨子做出来的,赵千斤知道就算再换一千个厨子也做不出那味道,因为做那佳肴的人已不在了,正也是赵千斤十年呆在烽火台上的原因,也是一份遗憾。
赵千斤此时眼泪流了下来,他刚尝了一块牛肉,那味道跟十年前的一模一样,就算过了十年他都记得一清二楚那味道,因为不知道在多少个梦中吃过。
他小心翼翼的用筷子挑开牛肉片,把它摊开,那牛肉薄如蝉翼。他飞快的挑了十几片牛肉片,那牛肉每一片都公整如一薄如蝉翼。他如孩童玩泥沙一般,飞快的挑出沙姜片,一片一片的对着阳光察看,我的老天爷,每一片沙姜在阳光下真的如透明一般。
赵千斤满怀期待的打开了酒壶,先嗅了下酒味,然后对着壶嘴灌了一大口下去。
赵千斤一口菜一口酒,一边吃一边如孩童般号啕大哭。
做菜的人已不再了,那现在做这菜的人又是谁呢?
赵千斤满怀期待,他期待那在自己心中如这巍巍长城一般的人还在世。他站了起来,就要寻那厨子。
不用他出去寻,那厨子已到来。
赵千斤看着眼前这个穿红衣服的少年人,这颜色在这茫茫戈壁确实是扎眼,这少年细长的眼睛,会说话的眨着。
一点红的眼睛眨起来,代表他正在笑,他此时对着赵千斤微笑着,有如十年后重逢的故人。
赵千斤脸上有浓浓的失望还有淡淡的期待,失望的是期待的人没有出现,期待的是这个少年人或许能给自己带来几分希冀。
“你是谁?”
一点红笑道:“厨子。”
赵千斤觉得自己就是笨蛋,这个明眼人一看就是厨子。
“你为何会做这道菜?”
一点红过去把菜重新布置好,拿出一壶酒与赵千斤的酒壶碰了下,示意他继续吃饭。
一点红满怀期待的问道:“这菜做的如何?”
“这菜只怕是上天偷得的蟠桃盛宴的佳肴。”
一点红开心的笑了起来,有点害羞,有点得意,他那细长的眼睛眨个不停。
把人间的菜比做天上神仙的佳肴,确实是非常高的赞赏,但一点红觉得不够,跟神仙的佳肴比有什么好开心的,要比就跟那人的佳肴比较。所以他欲言又止,但还是问了赵千斤:“与十年前你在东海吃的比起来又如何?”
一点红问出这话,仿佛像泄了气的气球,整个人惴惴不安,脸上爬满了害怕和期待。
赵千斤愣在那里,这是十年来第一个跟他提起东海这两个字。
赵千斤没回答他,问道:“你是如何找到这的?”
一点红看着外面的黄沙,悠悠说道:“长城有一千三百一十六座烽火台,我一座一座的找了五年了,这是最后一座烽火台了,如果再找不到,我就去漠北找,漠北找不到我就去天边找。”
赵千斤看着眼前这个身体单薄的少年人,动容的问道:“你如何知晓我就是你找的人?”
是啊,一千三百一十六座烽火台,他最起码做了一千三百十六次沙姜炒牛肉,炜了一千三百十六次陈年黄酒。他找了那么久,眼前这个干巴巴的男人就是他要找的人么?
没错眼前的人就是他要找的人,因为一点红仿佛沉浸在往事中,喃喃道:“我记得很清楚,十年前你那时叫赵百斤,你第一次吃这菜的时候的表情,跟现在一模一样,还是那样没出息。”
赵千斤霍然起身,低头望着这个少年人,他的思绪已经横穿过往。他记不得那时有这个少年人,不对,那时这少年也就八九岁吧。
赵千斤脸上终于微笑起来,干巴巴的脸笑起来,像一轮在动的树的年轮。因为他终于记得当时确实有一个衣衫褴褛的小乞丐。
赵千斤问道:“这么多年过去了,你为什么还不肯放弃?”
放弃?等同于失败,一点红但凡有一点力气在,也不会放弃。这么多年他差点饿死过,北国的风霜,南方的流沙也差点要了他的命。但他从来就没有想过放弃,但凡一点起意的念头都没有。
一点红沙哑的问赵千斤,道:“你不也没放弃过么?不然我又如何能在这里找到你呢?”
赵千斤欣慰的点点头,是啊!十年来自己不也是没放弃心中的那份坚持么。
一点红站了起来,眼里有光,像一把利剑盯着赵千斤,一字一停的说道:“既然我们俩都没放弃,那你把那份名单给我。”
赵千斤小声说:“你确定了。”
“确定了。”
“不后悔?”
“如何后悔了,我还坚持十年干嘛。”
赵千斤还是问道:“你这样做,到底为了什么?”
一点红没吭声,此时已黄昏,只有风沙的声音。
“一顿饭?”
一点红咬着嘴唇,狠狠地点了点头。那顿饭让他有活下去的勇气,任何人都不会明白那顿饭对自己的重要性。
“需要我帮你做什么么?”
“不需要,你答应那人守边关十年,你就好好履行承诺就是。”
赵千斤看着这个大好青春年华的少年人,动容道:“可你没对那人承诺过什么啊!你这又何苦来哉。”
一点红倔强的说道:“有些事无需承诺,因为我是个人,是人就懂知恩图报。”
“过两个月就满十年了,到时我去京城找你,你现在叫什么名字?我以前记得你叫小蛮?”
“一点红。”
在一个火烧云满天的傍晚,一点红骑着枣红马离开了烽火台。
烽火台上的赵千斤望着那一点红色,慢慢地淹没在黄沙中。
赵千斤双手喇叭状,朝那黄沙一点红大喊道:“你做的菜相比十年前的,已经青出于蓝胜于蓝。”
一点红怔怔的停在黄沙中,一动不动,只是他已泪流满面。