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知道阿道夫·希特勒吗?”
“这世上没几个人不知道这个名字吧。”
但是,他从没关注过希特勒,只知道他是第二次世界大战时的德国元首,是二战的罪魁祸首,其他的一无所知。它为何突然说起他?
“只是举一个例子而已。希特勒出身底层家庭,本身也没有特别强的禀赋,又没受过高等教育。他的前半生穷困潦倒、一事无成,三十岁后人生开了挂,达到了你们人类的权力巅峰,随后又因快速做出几个错误的决定,亲手摧毁了自己开创的事业,重新变得一无所有。你们有很多的专家学者在研究他的平生,意图找出某种教训或启示。这类研究的结论大同小异,无非是性格悲剧、决策失当、野心过大等等。你们的失误在于没注意到这个人设计得有明显破绽,他身上有太多的bug,他集精明和愚蠢、善良和残暴、冷静和狂热于一身,他的飞黄腾达和摧枯拉朽一样来得不可思议。如果我告诉你这一切都是安排好的,你肯定不信。”
“你说了这么多,概括起来无非就是命中注定这四个字而已。这已经没有新意了,我们的佛教徒和其他很多颓废者,已经把这个冷饭炒了不知多少遍啦。”
“命中注定和身负使命是两个不同的概念。命中注定是一种前置式的程序设计,再精巧也不过是一个游戏而已。我们——”它笑笑说,“没有游戏的兴趣。”
“那他的使命是什么?发动战争?清除多余的人类?”他逐渐有了兴致。
“其实,每个人都带有使命,所区别的只是使命的内容不同。自从你们诞生后,我们就一直在寻找一个让你们能管理好自己族群的最佳方式。我们曾尝试精英传承法,也就是你们政治文本表述中的世袭制,即由你们人类中的精英及其子嗣来传承管理的权力。设想中,这些精英的子嗣有优秀的基因,以及有系统的管理经验训练,应该比他们的祖先会管得更好。但经过反复实验,这个尝试以失败告终。其中一个重要原因,是精英的基因经过传承后,并没有更强大,而是会萎缩和弱化。这应该跟你们的基体结构过于原始有关。疾病、饮食、环境等都能影响基因的传承质量。所以我们又尝试精英优胜法,也就是你们常说的竞争法则,即通过你们人类在互相竞争中产生精英分子,这些精英分子又继续竞争,产生更强者。你们近代两次大规模战争,就是精英分子之间的较量。所有当时在政坛崭露头角的领导人,都是这个模式的实验者。这个模式的弊端很快也显现了出来,那就是竞争会导致激烈的争斗,直到一方倒下完全丧失竞争力。这并不是我们的初衷。希特勒是我们的一个实验对象,我们希望从他身上收集弱者到强者的蜕变过程中所有发生的变化,包括肌体、意识、情感、情绪、判断等等。实验的结果并不乐观,弱者的快速强大,会导致心理的扭曲、偏执和膨胀,这种情况下,他所拥有的权力和别人的灾难是成正比的,权力越大,危害也越大。所以,在形势完全失控前,我们不得不作出小小的干预。这很简单——只需在他的意识中加入一小点提示——他就会做出迥然不同的决策,比如斯大林格勒会战时的低级失误。我知道,这个失误困扰了你们很多年,你们不明白在如此简单明了的形势下,希特勒为何要突然分散兵力去攻打斯大林格勒这座没有任何实用价值的城市。况且,这本是一座不用攻打就会自行崩溃的城市,只要切断它的补给线。我们希望你们不要深究其中的破绽。你们没让我们失望,果然没有质疑过。”
“据我有限的了解,德国的失败,并不是一次会战失误造成的。希特勒穷兵黩武,多线作战,国内产能跟不上战争的巨大消耗,他的种族灭绝政策让他失去民心,刚愎自用的个性又让他的部将离心离德,等等。很多因素交织在一起,才造成他失败的必然吧。”
“你们对必然性的认识也存在误区。记得在你们的古希腊时代,有个人叫留基波,他提出‘万物的生灭是按一定的必然性进行’的观点,我承认他也受到过我们的暗示。但因为他本身的认知局限,没能更清晰更完整地表达好这个感悟。必然性的确是存在的,但它的前提是要有事先的安排,只有在有安排的条件下,才会形成基于这种安排促成的必然结果。否则,就只有偶然因素下的偶然事件。我们并不是对所有事物作出安排,我们只安排一些能影响整体命运走向的事,而不会去干涉个体事件。比如,我们不会安排1941年6月22日早晨,希特勒的早餐是吃鸡蛋还是西红柿,但我们会安排他去攻打斯大林格勒。这导致他的巴巴罗萨计划流产,进而演变为整个战事的失败,从而形成一个以几个大国互为制约的新的世界格局。这是我们新的尝试。我刚才说过了,精英优胜法会导致连绵不绝的争斗,如果希特勒攻占了苏联,他的实力大增,后续与其他国家会爆发更大规模的战争,人类的灾难会更巨大。所以,我们终止了这个模式,改为尝试精英制衡法,即通过国与国之间的制衡,来实现人类的和平共处。我们目前正在观察各个政体不同管理模式的优劣,从中挑选最适合人类生存和发展的模式。这个过程不会太长,因为国家之间的制衡虽然避免了大规模战争的发生,但也造成了大量的精力和资源浪费,人类热衷于技术的较量、制度的炫耀、信仰的偏执,人与人之间更多的是算计、利用和嫌弃,没能形成真正的和平。你们的生态环境已极其危险,但你们把全部智慧和精力用于内斗,却无暇去关注终极的生存问题,这最终会造成你们的团灭。”
“如果你说的是对的,那么,这并不是我们人类的责任,因为正在你们的安排,才让我们陷入危险的境地。”
“是的,我们会做出新的安排,但也许不会。这在你们人类的历史上,已不是第一次。”
看到他脸上现出恐惧的表情,它慢慢舒展身体,一寸一寸变大,直到变成一座楼房这么高。通体黝黑,身体像蛇一样绵长而扭曲,但蠕动和翻滚的速度比蛇更快、更变化多端,看上去就像一团浓密而诡异的乌云。脸上除了眼睛和嘴,没有其他器官。两只眼球呈淡黄色,但瞳孔却是血红色。嘴巴没有固定形状,闭住时看不出有嘴,张开时就出现一个大豁口,里面没有牙齿,也没有舌头,就像深不见底的深渊。
应该还有其他人。因为他听到了人们的惊叫和四散逃窜的脚步声。他拼命往前跑。它腾空而起,紧追不舍,越来越近。前面有个妇女也在奔跑,抱着一个五六岁大的小女孩。妇女咬着牙努力地跑,但怀里抱着小女孩,速度跑不快。在即将超越她们时,他回头瞥了一眼,发现它的目标不再是他,而是换成了这对更容易捕捉的母女。它从乌云般的身躯两侧,分出两条触角去箍她们。触角的形状也像蛇一样扭动,没有指头,看上去更像翅膀。
小女孩看到他时,冲他挥手打招呼,清秀的小脸蛋上现出开心的笑容。她似乎觉得很有趣,丝毫没察觉到危险。就像……就像那年不小心溜到即将引爆的工地上玩耍的他。
他心头一震。
几乎是本能的反应,他猛地停下身,横亘在它和这对母女之间,吸了一口气,狠狠地瞪着它,长啸一声,摆出一副拼死搏斗的姿势。
这个可怕的怪物比他大不知几倍,他明知绝不是它的对手,但此刻心里没有任何畏惧。
在快要撞到他时,它陡地升高直立,嘴里发出尖锐的嘶叫,血红的瞳孔中,竟露出几丝畏怯。
凄厉的嘶叫几乎要刺破他的耳膜,让他惊醒过来。
他睁开眼,发现房间里闷热潮湿,身下的凉席,被汗水濡得粘乎乎。
他拢了拢神志,记起来昨天傍晚下了场雨,有点凉爽,为了节省电费,他就没开空调。敢情半夜气温升高,没睡踏实,做了这个恶梦。
起床上了个洗手间。滋黄的尿液在马桶底部泱成一个淡黄色的圆圈。他不由想到梦中那只怪物的黄眼球,心里一惊,赶紧放水冲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