做梦似乎很费精力,只要做过梦,第二天早上总感觉没睡够,精神不振。今天也不例外。他出门时头还晕乎乎的,甚至有点分不清是不是还在梦游中。
这座城市却是亢奋无比,就像打了兴奋剂,到处洋溢着盲目的冲动。才早上七点,道路上已尘土飞扬,各式车辆来回穿梭不停,两边店铺拉动卷帘门的哗啦声此起彼伏。
电瓶里的电量不足,车速开不快。昨晚本想要充电的,看看还有一半的电,估计还能开到单位,于是作罢,留到单位去充。电瓶车充电很费电,电度表上的走针跑得飞快,充电器在充电时发出嗞嗞的声音,声音虽小却很强韧,持续提醒他充的不是电,是钞票。这种感觉很不舒服。所以,只要有可能,他都是尽量去单位充电,不用花自己的钱。
经过一个狭窄弄堂口时,另一辆电瓶车从弄堂里飞快窜出来。开车的是一个壮硕的女人,后面坐着一个背书包的十四五岁少年,睡眼惺松。这个组合一般就是家长送小孩去上学。这个时间点已经有点迟了,所以家长开得很快。从这电瓶车的造型和速度来看,应该是五个电瓶的,动力强劲,最高时速能达到六十码(也有说法是六十五码)。
他的车是四个电瓶,等这车坏到不能开时,他也想换五个电瓶的。
他赶紧捏住车刹,哧溜下停住,才没撞上。急刹 起步很费电,如路上这样多刹几次,剩余的电量可能就坚持不到单位了。他心里有些不满,循着那辆已冲上机动车道的电瓶车望去,在心里咒了一句:“妈的!开这么快,赶着去投胎啊。”
一辆轰鸣的工程车突然冲进他的视线,瞬间吞没了这对母子。
工程车司机似乎还没察觉到异样,仍咣咣前行。地上留下一道长长的鲜红胎印。轮胎顺着俩人半边的身子压过去,半侧躯体像纸一样被碾平在地上,另半侧躯体和器脏散落一地,有些还鲜活地跳动。
他把电瓶车把手拧到底,冲过好几条街,连红灯都没停,最终还是没忍住,趴在地上拼命呕吐。
他多么希望自己没看到这一幕。两个生命在离他如此近的距离突然暴裂,
早上在家吃完泡饭后,有点尿意,他不想撒在自家抽水马桶里,这要浪费一箱水。送到门外那株枥树边上时,有个人刚好经过,他掏出手机装作看手机的样子,待那人走过后,飞快排空膀胱。
如果不是这样耽搁几秒,他骑到那个巷口时,会赶在那对母子前。这样的话,哧溜下刹车的,会是那个壮女人。这时,工程车已呼啸奔过巷口。什么事也不会发生。
那支离破碎的躯体是如此野蛮地占据了他的思维。第二天看到报纸新闻时,他依然能闻到呛鼻的血腥味,那满地的器官,也依然位置准确。
《吴城日报》第二版《社会新闻》栏目刊登了这起事件:
工程车闹市再酿惨剧 一对母子遭碾压致死
(本报讯)昨天上午,我市吴江街道发生一起严重交通事故。一辆工程车与电瓶车发生碰撞,骑乘电瓶车的两人当场死亡。
昨天上午七时二十分许,在建的琅玡府小区工地一辆工程车,经过人民路与安居巷的路口处时,司机徐某园未发现从安居巷驶出的电瓶车,撞到电瓶车,继而发生碾压事故,电瓶车上两人被碾压,当场死亡。死者为一对母子,身份已被确认,骑车人李某芬,是高台电镀厂的职工;乘车人王某和,是李某芬的儿子,市第三中学学生。市总工会已联系到李某芬的亲属,向亲属表示了慰问。事发后,肇事司机徐某园已被公安机关控制,目前案情正在进一步调查中。
……
在这篇新闻边上,刊登着另一则报道,题目为《市交警部门、路政部门联合整治工程车隐患》。大意是说市交警部门、路政部门召开紧急会议,磋商防范工程车交通事故问题,作出相关决定,规定从某月某日起,在6:00-20:00期间,工程车不得进入市区道路,等等。
这是一起极其普通的交通事故。部门措施跟进也很及时。
这是一个通用模式。出了一个事故,立马就有相关部门出来整顿。仿佛这些部门就是为处理事故善后事宜存在的。
以前看到类似的新闻报道,他不会有什么触动。但亲眼目睹了事故现场,他实在不愿接受这个事实,虽然并不认识这对不幸的母子。下班经过安居巷路口时,他努力克制自己不去看撞车的位置,但最终还是不由自主把目光投向那块悲剧的路面。
地面上还有一点淡淡的渍痕,经过过往车辆的反复摩擦,已看不出是血迹。这样的渍痕,马路上到处都是,要不是亲眼所见,谁也不知道这是两条生命留在世上的最后印记。两边的店铺,依然生意清淡,看店的人或低头打盹,或敏捷地刷着手机,仿佛什么事也没发生。
但他知道,几个小时前,一个神情惶急的中年妇女,一个睡眼惺忪的少年,已永远离开这个世界。
过了明天,那隐约的渍迹也会消失。
“这种感觉很颓丧。对死亡的恐惧,从你们诞生的那一刻起,直到生命终结,会伴随你们一生所有的时光。没有人能例外。从这个角度来说,这俩人是幸运的,因为他们还来不及恐惧就已死去。”
听到这个熟悉的声音,他的头皮猛地发麻。黝黑扭动的躯体、鬼魅般的瞳孔、恐怖的尖叫……
他惊栗地环顾四周,除了一些雾气,什么也没看到。
“其实,那不是我,那是你想像中死亡的模样。”它的声音充盈着一种温暖的安宁,使他紧张的情绪很快平缓下来。
“我能感受到你对死亡由衷的恐惧,没有几个人能真正克服这种与生俱来的恐惧。我很好奇你昨天梦中为何在最后一刻放弃了这种恐惧?要知道,放弃对死亡的恐惧,等同于放弃对生命的渴望。”
他有点不好意思说出口。其实,当时他产生了一个错觉,他觉得那个小女孩是他的女儿,从而激发本能的保护欲。
这个念头虽然一闪而过,但还是被它捕捉到了。它赞许地说:“这个结果跟我们历次试验一样:爱,是战胜死亡的最好武器。既然连你们最惧怕的死亡都能战胜,说明爱也是这个世上最强大的武器。”
他心底最后一丝紧张感也消失了。
爱是世上最强大的武器?这么可笑的鸡汤,连幼儿园老师都不愿煲。看来它真的不是什么神秘的家伙,可能就是自己的幻觉。但什么时候,他连幻觉都变得这么低级了?
他经常出现的幻觉,是成为油光粉亮的大佬,懒洋洋地躺在风光旖旎的沙滩上,搂着比基尼美女享受阳光。最不济的幻觉,也是跟楼上办公室的施小凤来场约会。施小凤虽然长相并不特别出众,但身材看上去很有料。
“你们挖空心思创造出各种武器,用来消灭你们认为的敌人。为了更好地保护自己,你们拉帮结派、勾心斗角、欺骗陷害。就算没有外来危险,你们也会为争夺资源或权力在内部分化出新的敌对关系。这并不是我们想要的结果,但我们还没放弃,因为已经有人在觉醒。像你这样的人已越来越多,我们的困惑,论证性也逐渐变得更强。“
“困惑?你们的困惑是什么?”
“我们在寻找一种比毁灭更强大的存在。”
他经过略微的疑虑后,断然道:“这是一个悖论,世上没有比毁灭更强大的存在。“
很简单的道理——没有什么比我消灭了你更能说明我比你强大。
“你说的没错”,它的语气中,竟有了几分萧瑟,“至少,目前还是这个逻辑。”
雾气散去,脚下是一览无余的平原,浅绿的草地一直延伸到地平线外。天边挂着金黄色的云霞,中间夹着丝丝缕缕的蓝光、紫光、红光,流光溢彩,美不胜收。
感慨景色的壮丽后,一种异样的不安感悄然滋生。他再次仔细打量四周,明白了这种不安感的由来——
在他视力所及的范围,看不到任何生命的迹象。没有一个人,没有一个动物,没有噪声,连风都没有。
偌大的天地间,似乎就只有他一个人。
他惊悚地低下头寻找,但怎么也找不到他要找的东西。他看不到自己的影子。
他蹲下身,揪起一把草。草茎里没有汁液。松开手,扯断的草茎簌簌地掉回地面,自动跟地上的断茎连接回去。
他开始跑动,拼命地跑。按经验,只要跑累了,梦自然就会醒。
已经跑出很远,前方有个小山丘。他爬上丘顶,已经满头大汗,气喘吁吁。
山丘的前方,依然是一眼望不到边的碧绿草地,依然没有任何活着的生命。
更蹊跷的是,明明累得快要趴下,却依然醒不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