春季,一个阳光很好的上午。
已经连续晴了好几天,天气干燥,适合爆破。三只炸药洞两天前已挖好,一大早工人们就往洞里装炸药。这是吴港工地近几个月来规模最大的一次爆破,每只炮洞分别装了几十公斤炸药,计划同时引爆,一次性把靠近路边的山体炸松十米。
从早上八点开始,施工队就在清场。山体前方区域除了长长的坝体,就是一览无余的荒草地。尽管明知什么也没有,工人们还是前后仔仔细细检查了三次。别说是人,连鸟都躲得远远的。它们当然不知道这里要发生什么,只是被人的脚步声吓到了。他们蛮横地闯进它们的世界,势不可挡,它们唯有哀哀地跑远,企求他们不会碰坏自己好不容易筑好的窝。
柴征通今天心情很好。他是工地的总工程师。山体旁边的船闸主体工程已完成,今天爆破完成后,用炸出的石料砌好船闸外立面,这个持续动工了三年的工程也差不多接近尾声。不久,他就可告别这个荒凉的海隅之地,回到城里工作。
想到这些,他愈发愉悦,连吸进来的空气,都似乎有点甜润。
上午九点,三声尖锐的警戒哨后,工人点燃引线。滋滋的火苗缓慢而坚定地向前蔓延。一分钟后,伴随着巨大的爆炸声,山体将发生强烈震动,前方烟尘弥漫,石片呼啸飞舞,跟电影上的战争场面一样壮观。据柴征通的经验,这些碎石片,最远可飞出两百多米。
虽然前期已做了充分的准备工作,知道是万无一失,但柴征通心里还是有点紧张。他眯起眼,耳膜附近的神经不由自主地绷紧,准备承受即将爆发的巨响。
前方视线中,出现一个小影子。
他起先以为是自己过于紧张看到的幻像。定睛看去,才知不是幻像。虽然逆着阳光,但仍能分辨出这是个真实的身影。
一个小孩子的身影。而且从个头、身型,一眼就看出是住在他隔壁、跟他朝夕相处的工友李伟达的小儿子。今年五岁。
他不知道这小子从哪里冒出来的。他已无暇思考这个问题。巨大的恐惧瞬间占据他的全部思维。引线已快燃到洞口,已经来不及去熄灭。小男孩离爆破洞口只有几十米,飞出的石块会把他小小的身体砸得稀巴烂。
他来到世上已五十四年,从没这么无助过,只能眼睁睁看着这个调皮又可爱、一有空就抱着他的大腿缠着他的小家伙顷刻间殒命。
他唯一能做的,只是挥舞双手,竭尽自己的所有力气,冲小男孩嘶喊:“跑啊!快跑!快跑!!”
小男孩似乎听到了他远远的喊声,转过头朝他看了看。从他的方向,隐约能看到柴征通挥动的手,但听不清他在喊什么。他以为是柴征通在跟他打招呼,于是也欢快地举起小手朝他挥舞着。
工地上其他人也看到了这个小男孩。大家拼命朝他挥手,喊着让他快跑。
看到这么多手在挥动,小男孩似乎有点吓到了,竟站在原地一动不动。
柴征通绝望地闭上了眼。脸上满是水,不知是汗还是泪。
时间一秒一秒过去。令人战栗的巨响,竟没有响起。
时隔四十多年,他依然清晰地记得那天的情景。
大坝前面的路口拦着一条红绳,他不知道这绳有什么用,反正比他个子还高,他轻松地从绳子下钻过去,顺着大坝的斜坡哧溜下来,来到他经常玩耍的草地。
草地上有一种他叫不出名字的植物,长着细长的叶子和荚。用手顺着叶子捋,可以将整条叶子整齐地捋下来,用力洒出去,有些叶子会闪闪地不停转动。
平时人来人往的工地上一个人也没有,他们好像都聚在山边的船闸上,很多人都在向他招手,很着急的样子。
他当然也记得平时一直对他和颜悦色的柴外公,那天中午是如何铁青着脸跟他父母说了一通话,然后他父亲狠揍了他一顿。
他是长大后才听父母说,那天工地放炮炸山,他不知怎的溜过了警戒线,跑到爆炸区域。所有人都以为他死定了,只要三支炮随便炸响一支,他就会尸骨无存。
奇怪的是,明明已点燃引线,这三支炮,最后居然一支都没响。谁也不知道,问题出在哪里。
人们得出的唯一结论就是,这孩子命不该绝,“大难不死,必有后福。”
随着岁数增长,他越来越不认同这种说法。已快到半百,一直活得不顺利,没稳定工作,没做官没发财,没结过婚。身体也每况愈下,动过三次手术,虽然都不是大手术,但对肌体的损伤总是有的,所以气色看上去比同龄人要差很多。
福字对他来说,就像那年捋下的叶子,旋转着掉入草丛,无影无踪。
“如果仅是一次意外,这不能说明什么。但如果三番五次出现意外,而你始终都能置身事外,那又是为什么?”它似乎看出了他的沮丧。
那又怎样,只能算是烂命一条了。
他回想了下,有记忆的这种意外起码还有五次。