琴涓是个死者?她就是受害人的代号吗?女医生习惯性地瞥一眼录音笔上的提示灯,确定这些话都录了下来。
狐狸指代的是某位男性,会是谁呢?他和琴涓像是朋友,又像是有生意往来的同行。他似乎比琴涓年纪大,扮演着监护人的角色。他提到,琴涓曾经过量服用某种药物,产生幻觉后闯了大祸。
这样的事件,应该能查到相关记录吧。女医生想着,在笔记本上写了几个关键词。写完之后,她再度观察仍在絮叨的黄昆吾——他念念有词,口中的故事并未有丝毫停顿,简直像是背诵一段熟烂于心的小说。
“真正的琴涓,是痴痴守在冷清空闺的少女,日日夜夜凝聚着‘期待’——周身环绕的银色液体,那么厚重,那么浑沉,能把她单薄的身躯压碎,直到死后仍久久不散。”
女医生和颜悦色地说:“昆吾,休息一会儿。我给你倒杯水,你想喝什么?”
黄昆吾的思绪被她的声音打断,僵硬地重复:“你想喝什么?”
女医生从容温和地说:“我喝水。你呢?”
黄昆吾直直地盯着她,郑重其事地说:“我建议你喝一杯‘重新开始’。”女医生哑然。黄昆吾又继续用同样端正的态度说:“你的那一杯‘重新开始’,她已经准备很多年。”
他的气势不疾不徐,口齿清晰。若不是手腕上的铁链簌簌闪光,他一刹那的语调让人忘记他是个病人。女医生的心怦怦跳了几下,尽量镇定地问:“她……认识我吗?”
“嗯。”黄昆吾的双眼从女医生的脸上转开,去盯桌上的录音笔那一闪一闪的信号灯。
“她认识世上所有需要‘失恋’、所有需要‘重新开始’的人。”他的口气仿佛提起一位令人怀念的挚友,“她是解决单相思的行家。”
说完,他像是把录音笔当作能动会听的听众,认真地对着它继续讲故事。
※
琴涓记得,有一天,她久病的身子恍然飘忽。懵懵懂懂的她四下环顾,什么也看不到。有人牵着她的手,在黑暗中从容漫步。
她问:“这是哪里?你要把我带到哪里?”
身边那人笑了笑:“豆芽巷。你不是非常不甘心吗?你不是非常想做点什么,阻止同样的事情发生在别人身上吗?琴涓,我给你机会。”
“豆芽巷?”琴涓在唇齿间回味这名字,“我能做什么?”
“在豆芽巷里,什么都可以。”那人的声音无比威严,“你想做什么呢?”
琴涓几乎毫不犹豫地回答:“我要帮单相思的少年男女放弃幻想,快快抛开无望的‘期待’。我要帮他们‘失恋’,我要帮他们‘重新开始’!”
若是能失恋,说不定她不会在期待中死去……治疗没有希望的单相思,失恋是最好的药。旧世界天崩地裂,却在一切都崩溃时孕育了新的可能。
“很好啊!”那人非常高兴,“琴涓,你会适合呆在这里。”他伸出手,指向黑暗,那里仿佛忽然有了光,照亮一间小小的店面。“从今以后,你就在这里实现心愿吧!”
琴涓如愿留在来生坊,用尽各种方法,提炼“重新开始”,把这些打开新希望的香水散到人间。
蓝紫色酸涩的“失恋”,柔绿色清新的“重新开始”,都不像银白色的“期待”这样令人痴狂。而琴涓,到死都是那么痴狂,不知道“失恋”的味道。也许正因为这样,她很喜欢招徕那些失恋的少年男女,搜集他们身上的“失恋”来品尝。
豆芽巷的另一个居民,狐狸九方,与琴涓感情很好,然而他不懂女人的期待,他甚至不懂“人”。他对人的生活从来没有体会。想到这里,琴涓不禁为恋上九方的少女惋惜。
爱一个不会回报的人,这种苦恼琴涓知道。可是琴涓试了很多次,总是不能带那女孩来到豆芽巷,赠送她一瓶“重新开始”。那女孩从来没有“失恋”。
期待早晚会压垮她,就像压垮当年的琴涓。
女掌柜叹口气,将整瓶银色的液体收回匣中,披上风衣,拿起玫瑰,向门外走去。
如果没有特殊情况发生,豆芽巷里总是非常安静。琴涓从一家家店铺前走过,脚步在静谧中牵扯出一串回响。她在7号“羽宫”前停下,隔着玻璃窗问里面的妙龄女子:“清商,你要不要收集我的足音?”
女子摇摇头。“谢谢,我已经收集了太多的‘担忧’和‘惆怅’。”
琴涓不勉强对方,又向前走去。一直走到31号,她再度驻足。
面前是名为“香轻堂”的花店,年轻的男女店员正在为盆花浇水。看到琴涓伫立在门口,女店员热情地迎上前:“女鬼,什么风把你吹来了?今天我这儿可没有特别的香气。”
琴涓递上手中的玫瑰,“蝴蝶,你要不要——”她的话还没说完,女店员已然花容失色,一声尖叫:“蜻蜓,快拿救生瓶!”
男店员风似的冲出来,手中托着一支纤细的花瓶。
“人真是残忍。”蝴蝶眼中强忍着泪水,一边把玫瑰插入花瓶,一边说,“他们以为钱可以换取任何生命,一时高兴就糟蹋这么美丽的造物。享受过它最美的时刻,又挥手扔掉——他们怎么忍心看着它枯萎?”
花瓶中盛着半截金色的水,玫瑰细长的花茎一接触到,顿时充满生命的色泽。半垂的花苞渐渐挺拔,叶片缓缓舒展,花茎底端抽发嫩白色的根须。
神情焦虑的蝴蝶和蜻蜓吁了口气,感激地望着琴涓:“它还没有完全长大。等她到了怒放的年纪,我们请你一起来为她庆贺。”
这一对花店主人,总是用“年纪”来衡量花期。
琴涓点点头,不再言语。
希望那时,她可以庆祝另外一些事情。
豆芽巷的时间,与人世有微妙的差异,琴涓在巷子里转悠一大圈,掐手指算算,人世的时间一眨眼就过了三个月。
她转个身,扣开糕点店“饕斋”的大门,对忙碌的九方说:“走吧,去看看她是不是还在‘期待’。”
对狐狸来说,与琴涓的对话同样发生在几分钟之前,他不至于忘记约定。
九方从容不迫地从炉中取出热气腾腾的面包,一一摆进玻璃橱。他一边工作,一边若无其事地问:“如果她还在等待,你会请我让她‘失恋’?”
琴涓的双眸有些惆怅:“你给了她太漫长的‘期待’。名为期待的毒药,带来的痛苦,你无法想象。”
九方一边解下围裙,一边摇头低语:“鬼和狐的想法总是不同。”
他们结伴出豆芽巷,外面的世界正是八月,蝉声不紧不慢。
少女换了夏装,坐在秋千上轻晃。她睁大双眼,慌张地看着面前的少年,有些诧异:“安毅?!”少年也换了短袖衫,细长的手臂晒得黝黑。
此情此景,唯有他手中的玫瑰,与三个月前一模一样。火红的花瓣怒放,把周遭的空气都灼热了。
“我想过要改变,可是我的心意没变。”安毅的神情坦然,不像初次的告白那么局促紧张,“你呢?你的心意会不会改变?”
她很惊讶,她的青梅竹马竟像是忽然长大。从他手中接过花,她的头低埋,躲避安毅热切的目光。
“我……”她想告诉安毅,五年前,她十三岁的时候,走进神奇的糕点铺,遇到一个高大温和的哥哥。她想告诉安毅,从那天起,她懵懂的心蕴含了一段情愫。
可是她忽然想不起面包店哥哥的模样……她当时只有十三岁,记性不太好。五年光阴不断冲刷她的回忆,纵然提醒自己不能遗忘,他的面容还是在脑海中日渐模糊。
“我……”她又想告诉安毅,她早就对自己发誓,她要再见那个人,要和他谈人生中第一次恋爱。
这些话她说不出口,她不知道该怎么拒绝安毅!她一急,就什么也说不出来,反而落下一串眼泪,洒到玫瑰花上。
“别哭。”安毅慌了手脚,在口袋中掏了半天,懊恼自己没养成带纸巾的习惯。
旁边伸过一只手,托着一方素绢。“用这个吧!”
“谢谢!”安毅接过来,想帮哭泣的少女擦眼泪,又不好意思在陌生人面前这么做。
少女从安毅手里接过手帕,偷眼打量手帕的主人——他的皮肤很白皙,白得像病态。白色短袖衫和长裤,格外耀眼。
这身衣服和她印象中的初恋对象有些相似,但他的个头似乎没有面包店的哥哥那么高,只比安毅高一点。他对好奇的少男少女笑笑,笑容十分友善。
少女擦干眼泪,羞红了脸,有些不知所措。“谢谢。”
“不必客气。”年轻人从她手中抽出手帕——这个流畅的动作让安毅想起了豆芽巷的女掌柜。她也是这样自然而然地反客为主,从他手中抽出玫瑰。
“少女的眼泪总是很珍贵。”陌生人扔下莫名其妙的一句话,转身便走。安毅无暇去想这话有多肉麻,又专注地盯着面前的少女,口气微嗔:“不哭了?”
女孩没有言语。流泪之后的这个时刻,对往事的眷恋轻松了许多。
“动不动就哭了,总让人以为我在欺负你。”安毅的声音总是很轻松,让人听了觉得心里踏实。“我啊,没有指望你这种黏黏糊糊的性格会马上做出决定。我只是告诉你,我还没有放弃。”
他从口袋里掏出一只玲珑的瓶子:“拿着——它的名字叫‘重新开始’。你不是喜欢搜集瓶瓶罐罐的小玩意儿吗?这瓶子挺漂亮。瓶塞打不开,只能当装饰。”
柔绿,正是她最喜欢的颜色。
女孩的脸红了,接在手中反复摩挲,轻轻一拔便拔开瓶塞。“唉?”安毅发出大惊小怪的呼声。女孩微嗔的目光在安毅诧异的脸上一转,把小瓶凑到鼻尖……
“重新开始”是一段令人心胸开阔的清淡香味。
“她拔开瓶塞。”远远观望的琴涓有些惊讶,“很轻易就拔开了?”
九方拍拍琴涓的肩膀,说:“安毅并不需要你的‘重新开始’,他不会因为失恋就放弃。”
琴涓有些糊涂了。“那女孩子没有告别旧恋情,怎么能用到‘重新开始’?”
“她期待的是自己心中的幻影,比真正的我更加美好。我已经追不上那幻想中的形象,当然无法给她‘失恋’。能让她告别期待的,不是初恋的狐狸九方,而是比九方更优秀、更真实的男子。”
他稍稍一顿,“人类的情感就是如此捉摸不定的东西——今天才是故事本来的样子。”
琴涓穿了一袭淡紫色连衣裙,上面勾画着紫藤。听了九方的话,她一身紫藤在风里轻轻颤抖。她喃喃自语:“我爱的也是幻影么?如果那时他回到我面前,我是不是也认不出来?”回想起曾经活过的琴涓,她落下一串眼泪。
“不。恐怕再没哪个人,比你更懂得相思的苦涩。只是我们做的这些生意,没有统一的模板。”九方笑了笑,用一块紫绢接住她的泪水,递在琴涓的手里,说:“人类绝对是一种……可以自救的生物。好啦,我们回豆芽巷。”
琴涓叹口气。也许她该重新研究有关单恋和失恋的问题。手绢上面沾染的眼泪,散发出玫红色的光彩和香气。琴涓若有所思地点点头,手指一绕,紫绢上的香气绕在指端:“这个香好像不错,暂时就叫‘觉悟’吧……”
“觉悟”,幸运又美丽,比她以前见过的失恋之后的解脱还要亮丽。
女鬼笑了笑——下一次,她该试着让单恋的人“觉悟”。豆芽巷的宗旨就是与人幸福嘛!觉悟应该会幸福的!她坚定地想着,忽然看见街角处一个惆怅的少女。
在肉眼凡胎的人中间,这卷发的少女并没有任何出奇之处。但琴涓看见她的期待——银白色、闪亮的期待,像一枚巨大的蛋壳,将少女密密地包裹起来。
琴涓的眼睛一亮,微笑着走上前。几句话之后,卷发少女的神情松缓,追随琴涓的背影,走过人间与异世的分野。
青石影壁出现在面前,卷发少女茫然问:“这是哪里?”
“舍弃不幸的地方。”琴涓转过身,向少女微笑:“欢迎来到豆芽巷。”