这不是黄昆吾第一次讲故事。女医生觉得,黄昆吾在这方面很有天赋。讲故事时,他的思维清晰,情节连贯巧妙,完全不像精神分裂症患者。这也是她迟迟不能为他定论的原因之一。
故事——从古到今,故事的历史也许和人类一样漫长。故事表达信仰,寄托希望,蕴含寓意。人类借故事总结自己,借故事畅所欲言。
女医生曾经深入地研究过,传说故事所反映的心理学问题。在危险的环境中,有理智的人以故事伪饰真实经历,而神智癫狂的人,譬如黄昆吾,也许正彻彻底底地生活在故事里。他不伪饰,故事就是他想诉说的真实,只不过披了一层谜语般的外衣。
只要解开谜语的密码,就能解读故事隐藏的信息。
整个过程并不容易,不能像小说影视中那样刺激,更无法借助主人公的“灵光一闪”就水到渠成、真相大白。论证需要证据。舆论社会里,一个错误的判断要付出的代价不易估算。
她身上压力千钧,面前千头万绪。在桌子下面的手提包里,有重达4斤的文字材料,全是黄昆吾讲的故事。她分析一遍又一遍,每次都是似是而非的结论。
女医生认真观察黄昆吾讲故事时的神情,不由得想:如果能从容地、长期地观察他,应该是个不错的课题。
她和她的病人,好像颠倒了的天方夜谭主角。一千零一个夜晚,是听故事的君王有精神问题,讲故事的王后在为他治疗。现实里面,有病的是讲故事的昆吾,听故事的她正在努力寻找方法,诠释他的内心。
可是霎时间,女医生心里滑过一个奇妙的念头:在昆吾的世界里,她才是异常的吧?也许是他,在努力地用故事“矫正”她呢!
女医生走了神,嘴角挂上不自觉的微笑。在昆吾察觉之前,她飞快地调整心情,继续发问:“故事里的人,都有名字。是你为他们起的?”
昆吾像看无药可救的傻子似的看着她,直摇头:“他们的名字,当然是他们父母起的!”
女医生闲聊般评介:“琴涓,这名字很美。安毅就很普通。”安毅普通吗?平心而论,应该也不是那么寻常。她恰好就认识一个安毅,她的青梅竹马,她的同学。自我介绍的时候,他总是强调,毅力的毅。
等等……女医生神色稍变。
安毅,表白,绿色的香水……这三样似曾相识。
回忆若隐若现地一抓一挠,害她没法再保持镇定,思绪不由自主地、断断续续地飘忽。女医生神使鬼差地问:“琴涓的店铺,在哪里?琴涓——她究竟是谁?”
她仍然希望,这间来生坊,这个女店主,有所指代,预示某种真相。
可昆吾显然没有领会问题的真谛,双眼闪闪发亮,似乎进入了讲故事的最佳状态,又开始不疾不徐地介绍他的梦。
“说到琴涓啊——”他脸上漾起一股恨铁不成钢的神色,“她是个让人头疼的家伙。”
※
送走失恋的少年,琴涓尽力舒展四肢,伸个懒腰之后,又回到桌边坐下。她紧紧盯着安毅的玫瑰,伸出手指抚摸它的花瓣。半晌,女掌柜终于叹口气,从架子上抓过一只造型精巧的小瓶,拎起玫瑰倒悬在瓶口。
花瓣上承载的东西,肉眼凡胎看不到的气息,凝固为一道涓涓细流,缓缓地倾泻入小瓶里。
银门铃余音未歇,这会儿又猛地叮当乱响。冲进来生坊的客人大呼小叫:“在哪儿?在哪儿?”声音兜兜转转绕过林立的木架,瘦高挺拔的俊俏青年冲到琴涓面前。他直奔壁炉,挨个翻弄上面的玻璃瓶。“女鬼,你把那东西藏到哪儿了?”
琴涓对这冒失的家伙视若无睹。她伏在桌子上,伸展双臂,捧起那小瓶,眼睛安静地锁定瓶中物体,却好像对男子的行动了如指掌,没精打采地说:“死狐狸,你又没脱掉围裙。面粉撒到我的地板上啦!又在每个瓶子上沾满你的白手印!每次你来过,我都得扫除。”
年轻人找了一大圈,偏偏没找到琴涓身边,一边在木架之间忙活,一边气鼓鼓地问:“你到底把‘失恋’藏到哪儿了?”
琴涓没有回答,仍旧摩挲手中的小瓶,悠然道:“失恋不是我这次的收获。九方,这才是我交易的物品。我用一杯饮料,换了一滴‘期待’。”
“说谎没用!快把‘失恋’拿出来!”九方一爪叉腰,一爪伸到琴涓面前,毛茸茸的狐爪不安分地挥动。“人类情感是危险品,不能私藏私用。”
琴涓将脸埋到臂弯里,懒洋洋回答:“你随便找,找到就归你。”
“别想骗过我的鼻子。”九方深呼吸,嘬着鼻子迅速在木架间审视,“我明明看见你带了一个失恋的少年回来。你一向热衷于收集人的‘失恋’,不可能没做手脚。原来还从小孩子那里骗了‘期待’——你的饮料真昂贵。”
“喂喂喂,‘骗’字实在不恰当。我是履行我们豆芽巷的宗旨,‘交换’他的负面感情,维护他的精神健康。”琴涓的头枕在手臂上,斜眼看着神情严肃、搜索木架的年轻人,忽然说:“九方,那女孩还在等你。”
九方的目光一顿。
琴涓捏着玫瑰,端详它美丽的色彩。“我很想知道她是不是还在坚持,所以才遇到今天的客人——是那女孩让他失恋。”
突然听到安毅表白而羞红脸的少女,从琴涓面前落荒而逃,却对她视如不见。
琴涓头一歪,枕到另一边臂膀上,声音也变得闷声闷气。“自从她去过你的面包店,已经过了五年。”
九方默默坐在琴涓身边,半晌过后轻声问:“你为什么总是偷偷跟踪她?”
“因为她真心喜欢你,我想知道她什么时候失恋。”琴涓把手中的小瓶推到九方面前,“这是她留在玫瑰上的‘期待’,纯度丝毫不见减弱。”
小瓶中是一滴硕大的银色水珠,静静悬浮在半空中,折射出明亮的光华。
“你今天真是大丰收啊。”九方没有伸手去拿,狐爪在脑门上乱挠,留下一片面粉。“无论豆芽巷外的世界如何改变,这里都是一成不变。我们选择了豆芽巷,就不能选择外面的人。”
听到狐狸义正词严的说辞,琴涓的目光带着哀求,争辩道:“期待会越来越多,直到把她压垮!去见她一面,让她死心也好啊。”
“我知道你一向同情期待中的少女。但你也清楚,当她期待的是一个异类,这故事就没有结局。”
“九方!”
狐狸九方绷着脸,声音很冷淡:“我对她的意义,只限于在五年前,用‘开朗的面包’交换她失去母亲的‘怨恨’。从那以后,她不再特别,我们也不必在豆芽巷里再度相见。”
琴涓仍不放弃,劝说道:“豆芽巷里是有许多规矩,但我们不需要刻意装作不近人情。”
“那么,我跟你打个赌。如果三个月之后,也就是我和她相遇满五年,她仍然保有‘期待’,我就见她,让一切结束。”九方忽地站起身,从架子上拿起一只大号广口瓶,“你以为把‘失恋’变成粉末,我就找不到么?这东西要按规矩处理。”
琴涓跳了起来,“我只是想用它提炼‘重新开始’。”
九方锐利的目光从琴涓脸上扫过,严厉地说:“别自欺欺人。留下它,你永远不会用来配香,只会时不时偷偷品尝。”说着,他走向壁炉。“你上次过量食用‘失恋’,惹出的乱子还小吗?必须戒掉!”
九方把“失恋”和“期待”往壁炉中一丢,它们立刻像落入无底深渊,无声无息地消失了。“我们换到的人类情感,一定要这样处理。”他说着,在围裙上抹抹爪子,走了。
琴涓泄气地呆坐许久,哼哼一声:“死狐狸!好端端一个大丰收,硬是给他搞成亏本!”
可她心里清楚,狐狸说的没错。她已经不再是人类,也不再具备容纳人类情感的体质。上次她换来的“失恋”,忍不住偷偷吃了一口,结果欲罢不能,一口一口吃到瓶子干干净净。随之而来的是一场疯疯癫癫的烂醉,发狂之下险些毁掉半个豆芽巷。
人类的情感……再也与她无缘。想到这里,琴涓沉着脸地站起身,小心翼翼打开镌刻“琴涓”二字的檀木匣,拿出一只最大的广口瓶。
瓶中荡漾着银色的液体,几近盛满。女掌柜犹豫了很长时间,终于拔开瓶塞,轻轻一嗅:通身立刻浸透了微酸微热、混合甜蜜和苦涩的气息。
“久违了,我的‘期待’。”她喃喃自语,闭上眼睛。
豆芽巷的规矩很严,不让店主们保存客人的感情,却不禁止她收集自己的。遗憾的是,琴涓到死仍能保存的感情,只有这一瓶“期待”而已。
女掌柜抚摸檀木匣上的琴涓二字,心想:她这孤魂,与满瓶的“期待”相比,也许这瓶沉甸甸的液体才是真正的琴涓。