来生坊的门面小,店堂却很深很大。店里摆满直达天花板的高大木架,不是寻常的直棱角,每一层架板的外缘都是造型独特的流畅弧线。架上摆满形形色色的玻璃瓶,有的方、有的圆,有的像苏丹宫廷里流失的珍宝,有的造型极简仿佛来自科幻片中的二十三世纪。
玻璃瓶瓶罐罐里面,盛着五颜六色的干花、木屑、粉末、液体……少年宛如置身瑰丽的魔法城堡,又疑心这是女巫的房间。他惊得心神飘忽,却知道,无论哪种猜测,都距离真相万分遥远。
朦胧光线中,微亮闪烁的瓶瓶罐罐,让少年看得目不转睛,失声喃喃:“这是什么店?”
木架之间传来轻盈笑声,领路的女子三转两转,径自绕向一个角落。少年收敛心神,紧跟上去,穿梭在琳琅满目的货架之间,仿佛越过一片玻璃森林,眼前豁然开朗。
异域风情的店里,有个西洋风格的角落。外观简洁的壁炉前,布置一套雕镂繁复的桌椅,连同壁炉上的画框、装饰,全是说不清时代的欧式造型。
女主人脱下风衣,随手放在椅背上。灰色的丝质衬衣,右肩头一簇深紫色藤花,随着她举手投足闪出莹莹光泽,蜿蜒到腰间。深紫色长裙好像把藤花溶在里面,一路铺展到膝下。刹那间她像换了一个人,前一刻像行色匆匆的旅客,后一瞬像驻守此地的千年花妖。
她随意坐下,示意少年坐到自己对面,不紧不慢地回答:“香店。”
少年更加惊讶:“香店?卖熏香、香料的店?”
“不。”女主人没有站起身,伸长手臂探到壁炉上方的搁板,取来一只玻璃瓶,打开来轻嗅,“我收购的时候比较多。香水、香花,甚至一缕香气,都是我收集的目标。”
少年有些明白了。“你想收集那朵玫瑰?玫瑰有什么稀奇?”
“爱情的味道。”女子的笑容又变得神秘莫测,“人类赋予它‘象征爱情’的意义时,它就不再是普通的花了。只是你看不到它载着多少东西。”
少年似懂非懂,并没有深入体会她的话语。他好奇的目光从一排排木架上掠过,觉得那些色彩丰富的香料十分有趣。一瓶柔绿色的香水吸引了他。“这是什么香水?真漂亮!”他脱口赞扬,忽然想起:柔绿色,今天拒绝他的人最喜欢的颜色。
女主人草草一瞥,说:“那是‘重新开始’。充满生机的颜色。”
“重新开始?”少年拿起瓶子,想要闻一闻,却打不开瓶塞。“多少钱?”
女主人忙活着冲茶,没有立刻回答。她从一个玻璃瓶中拈出一撮干燥的植物,用沸水冲开,送到少年面前。“请用吧!我不是做饮料的行家,对花茶还是有点心得。”
少年置若罔闻,看着瓶中绿色透亮的“重新开始”,越来越舍不得放下,急切地说:“我想买它。”
女主人将手中的花茶向前递,趁这功夫上上下下打量他,点头说:“你的确需要重新开始。让我想想,怎么来定价。”
她的眼神锐利,少年登时有种被看穿的感觉。他急急接过花茶,喝下一口,掩饰自己的尴尬。“你看到了!你……是不是在心里笑话我?”
“有什么好笑话的?”藤花的紫色光泽在少年眼前一晃,她在他对面坐下。女掌柜轻轻耸肩,绽开一个坦率的笑,托着腮,像是在回味美好的往事,“我小的时候也爱过一个人。虽然大人们都说荒谬不懂事,但我知道,我的爱情不像他们那样权衡利弊、斤斤计较。一旦长大,懂得那些利弊,就再也找不回那种发疯发傻的感觉。”
她的话让少年连连点头。少年忽然想起一事,开口问:“我还没有请教你的名字。”
女掌柜站起身,从木架上拿过一只檀木匣。匣面上刻着两个舞动的篆字,她指着那两个字说:“这就是我的名字,我叫琴涓。”
“贵姓?”
“琴涓当然姓琴。”
“好罕见的姓氏。”少年吐吐舌,说,“我叫安毅,是‘毅力’的‘毅’,不是兔子坐车那个‘逸’。”
琴涓似乎对他的名字不感兴趣,把木匣放回架子上,又拿起旁边一只空的大号广口玻璃瓶把玩。
少年喝茶感慨:“你说,为什么对待感情是‘认真’还是‘胡闹’,要用年龄来判断呢?”话出口,他像在听别人的声音——奇怪呀!这话他有时会在心里想想,从没想过能说出来,而且是说给陌生人。此刻说了出来,并没有觉得丝毫羞赧。迷迷糊糊觉得,这个女人就是上天派来倾听的。
“我不知道。”琴涓认真地想了一会儿,与他探讨,“不过有的时候,少年男女的判断力是弱一些,不留神就犯错——不是‘爱’有错,而是它绽放的不是时候。”
“咳!”安毅呛了一口,怔怔地瞪大了眼睛。
“它绽放的不是时候……我觉得它最重要,这个判断让我错过了很多事情。”琴涓的神情飘渺,幽幽说,“结果爱情过去时,我也一无所有。”
她绵长地叹息让安毅浑身生凉。
“你很健谈。”安毅喝着热饮,忽然发现自己呼出的气息有色彩。
就算再昏沉再糊涂,这等惊人的发现还是让他浑身一颤:这怎么可能?!
的的确确是他的呼吸,推开百里香的香氛,在面前凝聚成一团蓝中带紫、紫中泛青的烟云。安毅惊得张大嘴巴,口中仍不断涌出那股异样的颜色,像一个喷出彩烟的人型香炉——没错,彩色的烟雾,带有香味!
琴涓处变不惊,安然地娓娓道来:“说‘一无所有’也不对,至少我得到一个经验——少年失恋时,那种痛苦并不比成年人轻微。”
她手里始终把玩广口瓶,此时拔开瓶塞,对准那片烟云。云雾急速流动,乖觉地飞进广口瓶内。很快,透明的瓶中充满了浓浓紫烟。烟气兀自缠绕回旋,仿佛被看不见的手挤压摆弄,从无形被揉搓到有形,最后凝固为均匀的紫青色细砂,足有半瓶之多。
“这是什么东西?!”安毅失声大叫。
“失恋。”琴涓的神情像是做激烈的思想斗争。经历数分钟的纠结,她终于忍不住打开瓶塞,飞快地用指尖揩了一点粉末放进口中。
“失恋的滋味……”女掌柜恍惚地低喃,神情有些迷离。安毅心神骇然却无法遏制好奇,问:“苦涩吗?”
琴涓摇晃瓶子,欣赏里面的细砂流动,慢吞吞地说:“痛痛快快的‘失恋’,这味道比备受煎熬、没有结果的‘单恋’好吃多了。”
好吃……安毅皱紧眉,不敢轻易苟同。“能让我吃一点吗?”
琴涓像个财迷似的急忙抓紧广口瓶,嘴角尴尬地扬起,含糊地说:“这种味道,你没必要多尝。失恋总归不是一件值得沉迷的事。”
“也对……”安毅似懂非懂地点头,“唉!从今以后我再也不会谈恋爱,再也不会爱上任何人。”
琴涓仿佛听到最可笑的言论,咯咯笑起来。她笑得那么欢畅,安毅在她的笑声中尴尬得不知所措。
女掌柜用手帕揩去笑出来的眼泪,欢欢喜喜地说:“不,你还会喜欢其他人。人的心,和这道香氲一样变化莫测,因此世上才有种种希望。”
她的手腕回转,手指轻旋,安毅看着她乖张的举动,眼睛越瞪越大——在琴涓股掌之间出现一片绚烂透亮、闪烁着神秘微光的流霞!安毅确信自己嗅到它散发出甜香,还有温暖的热量。他甚至听到霞光转动时,有八音盒般的乐音!
“是不是很美?”琴涓专注地凝睇这片异彩,口气如同梦呓。“你的爱,绽放早了的‘爱’。真想收藏啊……”她的指尖一弹,那道灿烂的光骤然像星尘般散开。安毅被千千万万璀璨的光屑晃了眼,一惊之下紧闭双目。再睁开时,面前只有笑吟吟的琴涓,不见什么幻彩异香。
“它始终藏在你心里。只要在对的时间、对的地点,遇到对的契机,就能够再次唤醒它。”琴涓走到木架边,拿起那瓶绿色的“重新开始”,冲安毅笑笑。“这个可以给你——只有需要重新开始的人,才能打开它。有天你会用到的。”
“不是说要用东西来换吗?”安毅接过小瓶,更加疑惑。
琴涓一边拍着他的肩膀往外走,一边说:“我已经收下你的‘失恋’。好啦,别垂头丧气!”
“呃?你要打烊?”安毅抱着书包,被她推推搡搡有些难堪,“你平常什么时间营业?我可以带朋友来照顾你的生意。”他挠挠头,“总觉得是我占了便宜。”
“我从不吃亏。”琴涓在他身后发出清脆的笑声,“有缘再会。”
门上悬挂的银铃响叮当,安毅被它过分嘹亮、格外悠长的回音惊得激灵,回过神却置身车水马龙的路旁。他揉揉额头,脑子还不太清醒,像是做了一场旷日持久的梦,又怀疑自己醉了一千年。
他在来生坊呆了多久?一分钟?一个小时?一整天?时间好像完全没有推移,身边还是那个垃圾箱,甚至人行道上匆匆的路人也和他离开时没有两样。
只是他手中没了玫瑰,多了一瓶绿色的香水。