戊午年惊蛰,上午十点来钟,郑人杰他们扔下了手中的磙子套。
郑人杰站在盐道上喘了一口气,说:“总算是压完了最后一个池子。”
姜德新说:“小盐驴子你别欢喜,明天你就得去弄地。”
郑人杰苦笑。
姜德新说:“摆弄地,为种地做准备,拉粪、均粪、扒地也累,但比压磙子轻快,轻快一点算一点吧。”
郑人杰说:“一点,一点,世人都在争这一点。”
姜德新说:“关上池子,滩里没有成排的话,那些零碎活,徐有林边跑水边干了。我们八个人滩主能白养老爷子吗?这一点是一笔大账。”
郑人杰说:“争雄称霸,你死我活,百姓无争,天长地久,大道也!”
姜德新说:“热,还凉哩。热是四十,凉是五八。大道小道,富道穷道,官道民道,盐驴子的道在哪里?”
郑人杰指着滩里两付斗之间的道说:“盐道。”
姜德新一愣,然后哈哈大笑。
晚饭时,徐有林对大家说:“明天早点吃饭,去给东家运粪。”
郭抽筋的家,是一座七间两进的大瓦房。
在房子西面半里远的地方,有一个篮球场那么大的粪场。
郑人杰他们八人,就是拿大锤,打大扎,把冻粪破开,把大块打碎。
二山二塔,四把大锤,把两个铁扎,几锤打进冻粪里,打下一大片粪土块。
姜德新领着关、宫、滕破碎那些大块。
后面,另一帮人来装车,把粪往庄稼地里送。
第二天早晨,又来了十个盐哥们,是从夹心子倒天门滩来的,也是抡锤打大扎的。
第三天早晨,一个四十多岁,中等个,长瓜脸的男人 站在粪场边,他是郭抽筋的管家,名叫隋成安。
他看了一会儿,走到郑人杰面前,问:“小伙计,你叫什么名字?”
郑人杰回答:“郑人杰。
隋成安说:“你给后院挑水去。”
日本人来了之后,这里的人们有了洋铁桶。
郑人杰用洋铁桶挑水,井在门前菜园子里,有二百多米远。
他挑那一担水,有八十多斤重,走进二道院的门,隋成安迎上来,把一个驴捂眼套在他的头上,蒙上了他的眼。他一楞,站在原地,说:“总得有人领个道吧?“
隋成安拉着他的手,迈步向前走,两个水桶前后晃,摆左摆右,水洒了一溜道。
貔子窝地区的房子,一进门是厨房,两边是大锅台,东西两间各有一道房门,通向两边的内屋。东房门的北边,靠墙放着一口能装四担水的大缸。
隋成安说:“门坎,抬脚。’’
郑人杰哈哈大笑。
隋成安说:“好笑吗?“
郑人杰说:“我笑你们太护食了。“
隋成安说:“小盐驴子,家里的奶奶、小姐、丫环是你看的吗?”
郑人杰问:“管家,你怎么不戴捂眼?”
隋成安答:“我是这个家的人。”
郑人杰问:“你姓郭吗?”
隋成安答:“我姓隋。”
郑人杰说:“你不是郭家人哪。”
隋成安说:“我是他们的管家!”
郑人杰说:“管家都随便看吗?”
隋成安说:“你这是什么话?”
郑人杰说:“人话。”
隋成安说:“屁话。”
郑人杰问:“你几岁啦?”
隋成安答:“四十有三啦。”
郑人杰说:“我当你四岁五岁呢?你那么大啦,男人少年大傻瓜,像我这样;进入四十心花花,像你这样;你是外姓人,进后院花心大,应该戴捂眼。”
隋成安问:“你说些什么?”
在管家引导下,郑人杰把水倒进水缸里。
隋成安说:“记住这条道,进二院门自己戴捂眼,出二道门自己摘捂眼。’’
郑人杰挑起第二担水,进二道院门,戴上捂眼,值奔正房门,走
进地当央,迈步拐进东屋,走到炕沿边,把两桶水倒在炕上,转身往
外走。
第三担水,他把水倒在西间的炕上。
。
第四担水,他刚进大门,听到二道院里女人在嚷嚷。
一个老年女人的声音:“水都倒在炕上,晚上怎么睡呀?“
一个少女的声音:“管家找个飚子,不分倒正!“
一个中年女人的声音:“这个小盐驴子欠揍!“
郑人杰走进二道院门,戴上捂眼往院内走。
隋成安的声音:“小盐驴子,缺德带冒烟的,我揍你。”说着,他举起手来打郑人杰,郑人杰好像看到一样,一蹉步,后水桶打在隋的身上,把隋打倒在地,溅了隋一身水。
郑人杰说:“管家,对不起,我看不见。”
隋成安爬起来说:“叫你看见还了得!”
郑人杰说:“只能大约目啦。”
隋成安说:“你,你,你混蛋!”
郑人杰说:“你像鬼子一样骂‘叭嘎’多好,现在还时兴。”
一个青年女人的声音:“管家,他还是个孩子,看就看吧。”
隋成安说:“小盐驴子,把捂眼摘了吧,你谢谢二少奶奶。”
郑人杰把捂眼摘了,看见院子里站着一个年青媳妇,模样好看,一脸笑面,他向她说:“谢谢二少奶奶。”
那女人看了他一眼,转身走进东厢房。
从此,郑人杰不带捂眼挑水了。
滩主们学日本人,在家里修个澡堂子,供女人们洗澡。
高家的澡堂在二道院西厢南头的二间房里,内外两间,外屋是一个日式的小锅炉,内间是一个水泥做一个方形的池子,能装三、四拾担水。
井离澡堂子有二百多米,三、四拾担水,挑起来够人受的。
郑人杰天不亮就起来挑水,挑了十多担之后,他对万万儿说:“万万儿,累死我了,帮帮忙吧。”他的话刚说完,池子里的水满了。
他坐下来生火烧锅炉,烧干柴棒子,一个小时后,池子里的水好了。
他喊:“澡堂烧好啦。”
上房从门里走出四个女人,一个老太太,左边一个中年女人搀着,右边一个少女搀着,后面跟着一个新媳妇。
郑人杰从四个人女人的对话中,知道了她们的身份和她们之间的关系。老太太是高抽筋的老婆,中年女人是老太太的大儿媳妇,是骂他欠揍的那个;少女是老太太的老姑娘,是骂他飚子的那个;新媳妇是老太太的二儿媳妇;是让他摘捂眼的那个。
她们走进澡堂洗澡。
郑人杰坐在锅炉门前的小凳子上,给锅炉压火。
三个女人一台戏,四人女人在澡堂里,如鸭子戏水,呱呱叫了起来。
大媳妇:“他老姑啊,你那个长的像个梅花瓣。”
少女咯咯地笑起来。
大媳妇:“妈呀,你那个长的像个瞎牛眼。”
老太太:“就你嘴巧,你那个像什么?”
大媳妇:“像个蓑衣领子。”
四个女人的大笑之声。
大媳妇:“他二婶是个白菜心。”
新媳妇:“你蘸酱啖了吧。”
大媳妇:“没有那个能施。”
四个女人又一次大笑之声。
她们四个女人,澡儿洗的挺开心。
这个少女,名叫小不儿,看到郑人杰挑水走进二道院的门,就迎上来,说:“小盐驴子,长的就待人打。”说着,就照他的头拍一巴掌。
老太太、大媳妇在旁吡吡笑。
第二担水进门也是这样。
第三担水进门还是这样。
郑人杰把水桶往地上一放,把扁担放在两个水桶上,坐在扁担中间,喊:“我饿啦,挑不动啦,蓑衣领子,给我来块饼子。”
小不儿:“小破孩,瞎喊什么?”
郑人杰喊:“梅花瓣,给我来盘菜。”
小不儿捂着脸跑进屋里。
老太太说:“小孩子,不好乱说话。”
郑人杰没有好气地说:“瞎牛眼,不用你管!”
老太太啖不住劲了,转身回屋去了。
郑人杰喊:“没有菜,给点白菜心蘸酱也行啊。”
二少奶奶从东厢房里走出来,走到郑人杰的身旁,说:“小兄弟,姐姐我没得罪你吧?”
郑人杰说:“姐姐,小弟之过也,对不起。”说完,他挑起水桶走进上房,把水倒进缸里,转身奔上水井。
从此,那个不儿,见到他就像避猫鼠一样。
× × ×
杨柳扬花,好似雪花漫天舞。
槐树开花,花香风送十里远。
俗语说,杨柳扬花,槐树开花,盐哥们累的叫了妈。
晒盐进入了黄金季节,盐池子里的盐疯长,三、四天就有指顶大,七八个日头有鸡蛋黄大。
清明之后,狼滩换了一个新把头,姓杨,名字大家忘记了,只记住了他的外号——杨提(di)溜。此人中等个,甲字脸,金鱼眼锃亮。
进入产盐旺季,每天回钟两点,杨把头钻进大瓦房,喊:“快起来扒盐。”
喊完了,他转身走出大瓦房,盐哥们起不起来,他不问不看。
他这么一弄,时间长了,郑人杰他们倒觉得不好意思了。他一喊,大家马上就起来。
人哪……
十个人都急忙起来,一丝不挂,用一个破麻袋片围着腚,像穿了一件超短裙。
大家光着脚走出窝棚。郑人杰、姜德新、庄有明、张国宝、隋大强、郑德利,一个人抗一张大耙。这个大耙,长有六尺左右,宽有一尺左右,厚有一寸左右,梨木做的,吃透水有一百多斤。这是扒盐用的。
滕玉振、宫立富、徐有林、于德水,每人抗一张梨木小耙,长二尺,宽尺半。这是捞盐用的。
拿大耙的六个人,每人走进一个盐池子,把大耙放进盐池子的卤水中,推着大耙往前走,走到池子当央,拉着大耙往后退,贴地皮留下一层薄薄的盐粒,把上面的盐刮上来,大耙上的盐步步在增加,满满的一耙盐有三、四百斤重。他们把盐拉到盐道旁,盐鳖子旁,用力往上一靠,唰的一声,又把大耙干干净净推出去。他们直起腰来,抬脚迈过盐堆,去拉第二耙盐。
隋大强、郑德利,轻轻松松扒完了一个池子。
庄有明、张国宝,人虽有劲,但脚步慢,扑搂干法,才扒了半个池子。
姜德新咬着牙,歪歪着嘴,才扒了一个角。
郑人杰跟着姜德新脚步,和他做个伴。
滕玉振、宫立富、徐有林、于德水用小耙把扒出来的盐,捞到盐道上,盐鳖子上。盐道上、盐鳖子上装不下了,就在池子里尖成堆。
早上五点来钟,两付滩,二步共十六个池子,六个人把它们全部扒完。
于德水提前回瓦房做饭。
郑人杰他们六人,放下大耙拿起小耙去捞盐,把盐全部捞完,才回去吃饭。
放下饭碗,他们拿起混耙,给扒过盐的池子赶混。
赶混,是顶风赶混,用清水顶着混水走。
郑人杰赶混。
他低头一看水中蓝天,突然心灵一动,立即抬头望天,天上一朵白云。低头,脚下蓝天白云;抬头,头上蓝天白云。
他望望四周,盐池子像稻田一样,如字井排开,伸上天际,那纵横的池埂,不就是经纬吗。
突然杨把头喊:“小郑,你想买滩吗?”
什么意思,郑人杰不明白,愣愣地望着杨。
杨把头说:“不买滩你看什么?”
郑人杰明白了,哈腰赶混。
他思潮滚滚。
他,天天头顶日月,脚踩星翰,经纬天地,纵横天下,挥动双臂有天地之豪,一掌打出气势宏大,有撼山之力。
他在练功中,总觉得步法有点缺欠,想到中午替徐有林跑水时,有几种跑水法,一步一卡,横跑斜串,左拐右扭,由下反上,溶到自己的快步里,完整而奇妙,使自己的快功有了盐家的特色。
他把混耙向前一推,把池面上的泥土赶起来,形成一股清水补了进来,就这股清水,顶着混水,一耙一耙往前赶,风压着四边的清水来补充,把混水赶走,池面上现出白花花的盐茬。他心里啊的一声:这是晒盐的哲学吗?道、佛、生活中的禅吗?
他想到,徐有林在停池子时,调整池面泥土的咸度时,咸度一天一天加大,加到适当时,池子面现蓝瓦瓦的白霜,磙子上去,泥土不沾磙子,这是停池子的最佳状态。这就是太极图中的太极线状态呀。
他又想到,蹬水时水车按的位置,往上了蹬空,低了蹬不动,位置适当,大水涌出,按水车需要最佳位置,这也是太极线的状态吗。
他还想到,大人说,顶风拉屎,顺风撒尿,这是大禅理也。
他哈哈大笑起来。
后来,他在面对鬼子武士时,选择最佳角度,发挥最大的功力,得来了今天的禅悟,那是后话。
九点钟左右,盐池子的卤水面上,开始飘起盐花了。这是告诉你,盐开始结晶了,赶混的话不能干了。这又是一个禅理。
他们放下混耙,蹬上了水车,把赶混下来的卤水,返上卤台。
吃完午饭,他们开始吊坨。
他们每两个人,一个抬筐,一个人拿一张木锨,走进盐道上的盐堆旁,放下抬筐,拿起木锨装盐,抬筐里装满盐,两个人大扁担上肩,抬着大盐筐上坨台上的大盐坨。那盐坨天天往上长,最高长到二丈多。
一抬筐盐有二百多斤,当担到从卤水中捞出的湿盐时,一抬筐有三百多斤。
他们从中午十二点,一直抬到日头落。
天天这么一套。
一个多月没下雨了,郑人杰他们两头不见日头地干,累地放个屁都打晃。
肩膀压烂了,扁担沾着血迹。
脚板磨漏了,盐道上留下血痕。
每个人的脚磨漏了,都是一瘸一拐地咬着牙干。
肩膀、脚板脱了三层皮之后,肩上长出了大肉盖子,脚底长出了厚强皮子。肩膀变成了铁肩膀,脚板变成了铁脚板,人变成了黢黑油光闪亮的人。
阴历五月中旬的一天,中午一点来钟,晴空万里,烈日炎炎,盐滩里像个大蒸笼。
郑人杰、姜德新一付抬,两个人浑身往下淌着汗水,人好像从水里捞出来一样。
突然,他们头上飘来一朵白云,像一朵棉花团,在三号沟,二号沟盐滩的上空游荡,好像孙悟空来看望苦命的盐哥们。
姜德新望着天说:“小郑啊,老天给咱送福来了。”
郑人杰说:“那得给老天磕头喽。”
姜德新说:“你看头上那朵白云。”
郑人杰望那白云说:“孙悟空在看咱的热闹。”
姜德新说:“你好好看看,孙悟空把龙王抓来,逼他给咱下场大雨。”
郑人杰说:“苞米粥传烟了。”
姜德新说:“船家讲风,盐家讲雨,各有各的道道。晒上三年盐,半个活神仙,什么样的天能下雨,哪块云彩有雨,那是八九不离十的。”
郑人杰问:“头上这块跟头云为什么能下雨呢?”
姜德新说:“这是经验。头三年,在夹心子小牛角滩头上,晌午也是出现这朵云,两点以后开始下大雨;听老哥们讲,五年前,一入六月,一号沟头上也出现过这朵云,也下了一场大雨,提前扣斗子。这是这个地方的特殊天象。”
郑人杰说:“姜大哥,教我观天吧。”
姜德新说:“老把头都是一套一套的,但他们不传。我念给你听,你背下。”
“早看东南烧红,晚看西北乌云接驾。
日头抗梁,大雨在晌。
早东夜西,刮风井底。
草木结蛛网,连日有旱象。
海雀叫,渴(音咔)渴渴水唱,雨来到。
无雨云缠腰,有雨山带帽。
长山岛,广鹿岛,带上帽,不是下雨就尿尿。
……”
他念了上百条,说:“盐哥们和把头知天,是两个心眼。把头是为滩主,盐哥们是为自己。”
他讲了一个故事:
地蜘蛛洞
在三号沟上头有一片盐祖滩,就是传说中凤凰落过的地方,盐祖王二晒盐的地方。
盐帮时叫盐祖滩,日本人建滩时给它排三号,但是大家还叫它老名号。
盐祖滩是宝地,那盐腌刀鱼不掉皮。开晒时,高云祥把它抓到手里,再也没转给第二人。
他雇了一个把头,姓古,大家都叫他古把头。
有一年,从春天开始,有一家把头认为天有雨,开始扒盐,大家都跟着扒盐,唯有古把头认为天无雨不扒盐,结果天没下雨。古把头说,天要下雨了,他叫盐工扒盐,盐祖滩扒盐,众把头聚头谈天,认为天无雨,决定不扒盐。一宿大雨漫滩。
一次两次大家不在意,三次四次大家觉得奇怪,五次六次大家就对他上心了。
有一位山东哥们,大家都叫他大武,是个彪形大汉,他留心观察古把头。
他看到古把头早晨来到盐祖滩,一进滩就直奔东头的土堆而去,拔开杂草看什么。看完后再望南北天,才能到滩房里来,和跑水工商量跑水的事。
盐祖滩的滩房,是五间石头瓦房,玻璃窗。它是把头房,但窝棚房年久而塌了,盐哥们暂住把头房。盐哥们住进后,几个把头不愿和盐哥们一起住,晚间就回家住。
当古把头走后,大武就跑到东头土堆去看奇巧。
由于古把头天天走这条道,已经在这里踩出一条小路来。大武顺着这条小道,走到土堆中,看到杂草中有一个大拇指粗的地蜘蛛洞。他明白了一切。
地蜘蛛,当雨来之前,在洞口拉网,小雨拉稀网,中雨拉薄密网,大雨拉厚密网。古把头是由此断天的。
当天中午,大师傅在做午饭时,大武给大师傅要了一瓢热水,倒进地蜘蛛的洞里,把地蜘蛛给烫死了。
一次,东南风吹了三天三宿,第三天早晨,各家都在扒盐。
古把头去看地蜘蛛洞,洞口没有拉网,他不叫扒盐,盐哥们落得轻松一点,谁也不言语。
大武背地对大家说:“今晚有大雨啦,谁也不要说出去。叫古把头知道,咱今晚就别睡觉了。”
要是过去,大家对天气都有议论,但今晚谁也不谈天,去讲笑话。
笑话一,像片成了精。
有一个老头包滩发了以后,请来一位照像的,给老婆照了一张像。
老婆子死了之后,他把这张遗照装到一个小匣里。他想老婆子啦,就拿出来看一看,白天想,白天看,晚间想,晚间看。特别是晚间,他要看老婆子的像片时,首先是从柜里把小匣拿出来,再从小匣里把像片拿出来,然后点上灯,在灯光旁看像片。
老头有一个孙子,十来岁。看他的爷爷,一天好几次从小匣里拿出一张硬纸片,眼睛盯着看。
他感到好奇,就把像片偷出来看,他一看是自己奶奶,吓了一跳,把照片扔在地上,忽的来了一阵风,把像片刮跑了。
小孙子怕挨揍,抓了一只家雀放在小匣子里。
晚上,老头一掀开小匣盖,家雀扑喽一声飞起来,碰破窗户纸而飞走了。
老头喊:“大媳妇,二媳妇,快点灯,你妈不知怎么成了精,我三把二把没捂住,窗眼钻个大窟窿。”
大家哈哈一笑。
笑话二,问谷子苗。
一个老头,领着儿子和儿媳妇,骑着青鬃马间谷子苗。老头在前,儿子和媳妇在后。
儿子和媳妇边干边拉呱儿,唠嗑。
儿媳妇问夫:“你看见好看的女人,心里是什么滋味?”
儿子回答:“心里一胀一胀的。”
媳妇低头间谷子苗。
儿子问媳妇:“你看见好小伙儿,心里什么滋味?”
媳妇回答:“心里一哆一哆的。”
儿子说:“你心坏了,一哆一哆的。”
媳妇说:“你好,一胀一胀的。”
“你一哆一哆。”
“你一胀一胀。”
……
老头说:“吵什么?一丈一丈那不是稀了吗,一撮一撮那不是密了吗?”
大家又笑起来。
古把头不耐烦地说:“我的心像针戳的,你们却唱河南韵,按的什么心哪?”
没有人理他。
大武起来,出去尿尿,天已开始零零星星落下几个雨点。
他回到屋里,古把头问:“外面天怎么样?”
大武答:“一个(音古)星一个星的。”
古把头认为天上一个星一个星的,是睛天,就没再问,回头朝里,躺在炕上睡了。
半夜时,大雨大风,风带雨打的窗玻璃很响,古把头呼地坐起来,喊:“大武,你一个星一个星的,怎么下大啦?”
大武反责他说:“一个星一个星就是下啦,你的不明白,叭嘎!”
众人大笑起来。
…………
二点钟后,云朵散开,变大变灰,遮住了太阳,变成了乌云,吹来了北风,一阵凉爽,令盐哥们心醉了。
突然,一道闪电,一个炸雷,天下起瓢泼的大雨,对面看不见人。那个大雨点呀,打在郑人杰的身上,皮肉痛,心里爽!
大雨,像天上往下倒水一样,郑人杰他们待不住了,只好跑回瓦房。
大雨从二点下到四点,雨过天睛。
郑人杰他们走出瓦房,看天上万里无云,看滩内一片汪洋。淡水倒灌,滩里扒出的盐全化掉了,没扒出来的盐葬身水底。一个个大盐坨,白色变成了灰色,盐化掉了,露出了泥。
杨提溜说:“完了,完了,这一下子,盐化了不说,半月二十天翻不过身来,当翻过身来时,也就扣斗子了。”
姜德新说:“谁不想好,都想好,满滩不下雨,就三号、四号沟滩里下雨,这不是怪事吗?”
杨说:“徐师傅,去把排淡口挖开,其他人下沟洗洗吧。”
郑人杰说:“今晚上有鱼吃了。”
杨说:“吃屁你都抓不着,还吃鱼?”
郑人杰没理他,跑上迎海大坝,大家也跟着上了大坝。他手抓坝面石缝,脚丫抠住石缝,麻利的下到五米高的坝底,踩着烂泥,向二、三百步外,一群海毛子(海欧)聚集的地方跑去。
大家在坝上,眼望着他冲进了海毛子群中,拿起一条大鱼就往回跑,惹的海毛子在后面高声的骂他。
当他上到坝顶时,大家一看,他手中拿的是一条大梭鱼,能有二十多斤,肚子已被海毛子开了膛,下货已干净。
郑德利问:“一家子,你怎么知道那里有鱼呀?”
郑人杰答:“一家子,我听到一个海毛子在喊叫,这鱼是我的,这鱼是我的。结果,把海毛子招来了,互相争抢,喊:快来吃鱼呀,快来吃鱼呀……
滕玉振说:“有乐。“
郑人杰喊:“于师傅。“
于德水走出窝棚,郑人杰跑下坝,把鱼送给于德水,说:“于师傅,今晚炖大梭鱼,让我们开开荤吧。“
于德水说:“有口福了。“
大家流口水了。
郑人杰说:“大哥哥们,拿三个抬筐跟我走,抬它三抬筐大梭鱼回来。“
说完,他往西走,下了西坝,跑过泥滩,跳进三号沟里。
正是涨潮时,三号沟水满。
大家三个人拿着抬筐,三个人拿着扁担,其他人空着手,来到沟的东岸。
郑人杰一会儿钻进水中,一会儿钻出水面,扔上岸边一条大梭鱼。
乐的滕玉振去拿,好不容易把大鱼抱在怀里,那大鱼一蹦,把他晃了一个趔趄,大鱼也蹦出怀中,逗的大家一阵笑声。
当潮水漫滩时,郑人杰已经从沟里扔出四十多条大鱼,都是二十斤上下,抬了三抬筐。
鱼抬到瓦房门外前,放在地上,大鱼活蹦乱跳,蹦出筐外,在泥地上翻滚。
杨提溜乐的抓耳挠腮,说:“这里穷没有什么可提溜的,心里天天失望。今天,没想到能碰到大鱼,给我两条,提溜回家腥腥锅。”
说完,他也不问问大家,挑了两条最大的鱼,找了两根麻绳,串在鱼头上,一只手提溜一条大鱼,乐颠颠的带着小跑,顺西坝往北而去。
走在路上,一个把头问他:“杨把头,你手里的大鱼在哪里弄的?”
他回答:“狼滩的小盐驴子,在三号沟里抓的,老鼻子啦,我只拿了两条。”
他对高抽筋说:“东家,去拿鱼吃吧,他们弄老鼻子了,有好几百斤。”
高抽筋一听,火大了。
窝棚前,大家在议论这三抬筐鱼,一顿吃不了,过潮就臭了。
姜德新说:“把鱼全埋在盐坨底下腌起来,谁也看不见。一不招苍蝇,二不惹麻烦。”
大家认为是好主意,就七手八脚地把鱼埋在盐坨底下。
当天晚上,十个人炖了四条大梭鱼,能有百来斤,没有油,没有酱,没有葱姜蒜,没有一味调料,只放盐。大饼子就大梭鱼吃的满嘴是鲜。
一个个都撑的溜脖了,还没放下碗。庄、隋二人,一边溜哒一边吃。
大家吃得正高兴时,高抽筋气冲冲地钻进窝棚,骂道:“吃的不是你们家的粮,你们不心痛,是吧?”
什么意思,大家丈二和尚——抹不着头。
徐有林问:“东家,怎么灯没来火来了?”
高抽筋怒目向徐:“你知不知道,臭鱼烂虾,是吃饭的冤家。你们吃鱼,鲜溜啦,可我得赔上多少粮啊?!我会被你们吃穷的!”
滕玉振说:“不对呀,臭鱼烂虾,吃饭欢喜。”
大家想笑,但不敢笑,你看我,我看他。
高抽筋脚一跺地,右手一点,说:“我叫你们欢喜,这个月饼面子减半!”
他说完丧丧个脸,转身走出窝棚。
管家问:“听说你们弄老鼻子鱼了,在哪儿哪?”
姜德新说:“杨把头来提溜两条,于把头来提溜两条,李把头来提溜两条,把头们都抢了,一条也没有了。“
管家说:“你们吃独食,拉线屎,等着吧!”
隋大强说:“人家有钱的,长个肉力,使船的长个鱼力,咱盐哥们没有鱼没有肉,就长个饭力,不给饭吃,没有劲干活了。”
姜德新说:“别听他咋呼。你们知道他这个抽筋的外号是怎么来的吗?”
姜德新讲了一个故事:高抽筋外号的来历。
高抽筋包滩发了之后,在邻屯包了一家寡妇。
一天下午,一个拉子领他去小寡妇妙爽家。
他一看小寡妇妙爽长的俊美水灵,那脸蛋弹指可破,那双大眼睛活而勾魂,那身曲线,使他的心进入性的狂想之中。
拉子说:“你要包她,一个月一算账。”
高抽筋点点头。
拉子说:“一个月一千大洋。”
高抽筋点点头。
妙爽说:“我有绝活使你酥筋麻骨,知道真正的男女之爽。但是,你抬不起头来,我配你白睡一宿,你得加一百。”
高抽筋点点头。
拉子说:“先交钱,后上炕。”
高抽筋从怀里拿出一千元的银票,交给了妙爽。
这天一个下午,高抽筋的脑袋,就在性的狂想之中。
傍晚,他敲开了妙爽的门,门一开,妙爽一丝不挂地站在地上。他一把把妙爽搂在怀中,不一会儿就瘫坐在地上。
妙爽问:“高当家,还没上阵就歪歪啦?那是要加一百的。”
高抽筋说:“我的心快要跳到嗓子眼了,喘不上来气。”
妙爽咯咯一笑,说:“我认为你是个虎呢,原来你是个除皮的蛏子。”
上了炕之后,妙爽炕上的活那叫个绝,一宿也不让高抽筋睡觉,把高抽筋累的两眼发蓝。
高抽筋对妙爽,就像小孩拿个爆丈,又爱又怕。
几天时间,高抽筋累的受不了啦,好像身体被掏空了,躺在炕上,四肢往一起收收。他不去,妙爽罚他一百大洋,这个二奶不好包啊。怎么办呢,吃药。
吃了药之后,他凶猛如虎,但药劲过了,软如烂泥,倒头就睡,鼾声如雷,过路的人都能听到。
妙爽拿笤帚疙瘩打他,他翻个身照睡不误。
妙爽后半夜叫高抽筋弄的不能入睡,还闲的难受,就想下半夜赶走高抽筋,再招一个人来热闹热闹,再挣一份钱。
妙爽家房东头有一棵大杨树,晚间乌鸦在树上过夜,每当五更天时,乌鸦哇哇乱叫而飞走。
每当乌鸦一哇哇,高抽筋就起来穿衣服而去。
妙爽抓到高抽筋这个毛病,拉一个名叫单虎的小伙子,来接半夜的班。
单虎四更天来轰乌鸦。
一次,高抽筋回来,拿小棍去敲伙计的炕沿,叫伙计们起来干活。
把头问:“东家,什么时辰了?”
高抽筋气哼哼地说:“五更天了。”
大家爬起来穿衣服,把头披着衣服出去尿尿。他一看晨星是二毛愣星,再看看天,三星偏西,鸡还没有叫。
他喊:“东家,你出来看看。”
高抽筋问:“天上有花吗?”
把头说:“东家,你往东看,老人说,大毛愣星跑,二毛愣星颠,三毛愣星出来亮了天。现在是二毛愣星刚见面,三星偏西,鸡还没有叫,就是四更天吧。你叫我们起这么大的早,想干点什么活吧?”
高抽筋一下明白了,是小寡妇算计他。他牙根咬咬着说:“把头,我领你们去看热闹。”
高抽筋在前,把头领十几个伙计在后,来到妙爽家的院门前。
他推开人家院门,悄悄地进了院子。他向伙计们招招手,伙计们轻手轻脚的也进了院子,静静地站在院子里。
他走到窗台前,贴耳细听。
小寡妇说:“兄弟,姐姐的活头怎么样?”
单虎说:“姐姐,你希罕死我了,希罕死我了。”
妙爽说:“你绝啦,像个面筋儿似的。那个老鬼,像个干柴棒子,硌的姐姐生痛。”
单虎说:“姐姐像个面团似的,太暄透了。”
高抽筋敲门。
小寡妇问:“你是谁?”
高抽筋答:“每日四更二星东,乌鸦不叫有人轰;面团搂着面筋睡,干柴棒子耳不聋。”
妙爽问:“你听墙根?”
高抽筋反问:“你想抓唬我?”
妙爽:“呸!”
高抽筋:“你不赔呀,拿我的钱养鸭子,你爽死了。”
高抽筋砸门,伙计们呼喊,惊动了邻居来围观。
天亮了,院里院外站满了人。
小寡妇穿戴整齐地开了门,站在门前,说:“叔叔大爷们,兄弟们,我是个女人,死了丈夫,用身子养家,但我没祸害你们家吧。
我凭我的身子挣钱,我凭我侍候男人的活头挣钱。高抽筋,一宿把我四面搂了三面,把两个娃娃乐箍的生痛,跑回来听我的墙根,砸我的门,凭什么?你们给我评评理!”
高抽筋喊:“你拿我的钱养鸭子。”
妙爽说:“咱有话在先,你老是低头干不了活,冤老娘吗?”
围观的人们哈哈大笑,笑完就噢噢起来,有人就往高抽筋身上扔小石头,大泥块,打的他站不住脚了。
他留下一句狠话:“小寡妇,你等着,我抽了你的筋,扒了你的皮!”
盐滩里有个叫扒皮,为了防止重名,就叫他为抽筋,后来他就认可了。
姜德新说:“高抽筋这个名号是他用来唬人的,不用理他那一根!”
徐有林说:“给多给少他说了不算,瓢把子在磨房师傅那里,明天我送一条鱼去,什么问题就解决了。”
大家就怕挨饿,徐师傅这么一讲,大家放心了。
杨提溜的话,一传十,十传百,传来传去,就变成大玄话了。
这场大雨,三号沟狼滩下的不是雨,而是一个个大梭鱼,小的一个拾来斤重,最大的一个是一百多斤重,还卡巴眼,掉眼泪,是个鱼精。
狼滩哪,满滩都是鱼,挺厚的一层。
沿上的老百姓抢了一宿,都发啦。
第二天上午,五十里外的人,挑着挑筐,跑进狼滩。
夹心子八元,高云祥坐土车,从夹心子奔向狼滩。
开始时人少,进了狼滩,跑到池里、沟里去找鱼。后来,滩里挤满了人,一个挨一个,谁也动不了。
滩里人站满了,坨台上人站满了,盐坨顶上人站满了,迎水坝、顺水坝上下都站满了人,那真是人海一样。
八元,高云祥的土车,被人海挡住了。他们只能站在狼滩外,站在土车上望狼滩。
人们是挑着筐来拣鱼的,拣不着鱼空筐回去又心不甘,所以,就搂草打兔子。站在盐坨上的一个人,就往挑筐里装盐。
一个人这样,一百人这样,人海轰的一声散开,奔向其它滩的盐坨。
郑人杰他们一看藏鱼的盐坨要被抢,拿起了扁担,把盐坨围住了。
郑人杰说:“万万儿,帮帮忙吧。”
万万儿说:“主人,老百姓是天,管着我哪!”
冲上来一些人,被大郑、大隋等打进水沟里,吓的他们不敢靠上。
那阵势,人海像海啸一样。
八元一看这阵势,多么像十年前盐帮送葬那个大场面,吓的他叫人推着土车向北跑。
三号沟、四号沟滩内的盐基本被抢光,那是几万吨盐,滩主哭,八元蹦。
狼滩保住了一个大盐坨。
当天晚间,姜德新叫大家在坝下挖了一个土坑,把鱼和盐拌在一起,埋在土坑里。
第二天早上,高抽筋来到三号沟的顺水坝顶上,往南一望,只有狼滩一个大盐坨,像银山一样,银光闪闪矗立在那里。把他乐的蹦了一个高,放了一个屁。
他来到狼滩一看,盐池子被踩成虾酱了,宽池埂变成尖池埂了,所有的水口了都被拔开,木门的插板,不知扔到哪儿去了。滩被作弄成这个样子,要恢复生产,少说也得十天,那就要进入雨季了——六月初六扣斗子了。
他要赔给八元二、三十天地。
他坐在坨台上,两眼瞪的有牛眼大,一句话也不说。突然,他站起来说:“天黑啦,走家!”
太阳才半天高就天黑了,什么意思?大家还没明白。
他喊:“大媳妇,二媳妇,快点灯!”
管家明白了,高抽筋是急火攻心,眼得了火蒙了。
管家赶紧叫人背着他往家跑。
狼滩的十个盐哥们,在滩里到处转绕,去找门口子的插板。
当夜的三更时分,郑人杰站在坨台上,微合双目,觉得自己站在宇宙之中,他脚下是银河的星盘,两掌之间是太阳和九大行星。
他双手掌握球似的转动;他双脚迈步跟银河转,他踩着天河中的无数个太阳在飞行。
他横跑斜串,左扭右拐,当由艮位向坤位移动时,得到了意外的一种玄力。用现代人话说,他一脚踩入另外一个空间,身进入暗物质之中,碰到超物质并受到超物质之力的融贯。
他在这种力量的摆布下,一式演出,电闪雷鸣。整个银滩,雷电交加,闪从天上打到地下,声响像撕布一样惨人。
二式演出,暴风骤雨。银滩海里,风雨交加,窝棚盖上的茅草被吹上天,银滩变成了海。
他三式演出,山呼海啸。大地山响,大海怒吼。
他四式演出,地动山摇。大地在震动。
他五式演出,山崩地裂。银滩变成了乱石场,大海沟豁纵横。
他挣开眼一看,自己吓了一跳。
万万儿说:“主人,这功法杀气冲天,惊道动佛,用起来必伤及无故,损其寿也。”
郑人杰说:“万万儿,帮我复原吧。万万儿手一挥,山还是那座山,滩还是那个滩,大海还是那个大海。
郑人杰说:“妙哉!”
几万吨盐被抢了,成了一件大事件。
一天上午,貔子窝警署署长左竹右武,陪同关东州警厅的高级刑侦官浜田,带着几个警察和巡捕,还有西门大鸟——猫头鹰来到狼滩。
十个盐哥们被叫到坨台上,站着问话。
浜田一脸横丝肉,最上眼的是那张狼嘴,这个人要叫丁把头起外号,一定叫狼嘴,不知他有没有这个号。
浜田问:“天上的降鱼,滩里的遍地,你们的捉了几条的?”
姜德新说:“那是做梦娶媳妇——想好事。”
浜田问:“梦里的娶媳妇和滩里的鱼有什么关系,我的不明白。”
姜德新说:“你的不明白,我们的也不明白。”
猫头鹰插话:“你的装不明白。”
姜德新说:“我讲一件事,你们一听就明白了。”
他讲,一个农夫在耕地,咯出一口痰吐在地上,正巧一个雁毛落在那口痰上。
农夫害怕,对一个朋友说:“我咯出一个雁毛来,这是不是病啊?
他这个朋友对别人说:“我这个朋友病的不轻啊,一口咯出一个雁毛来。’’
这话就传开了。
说他一口咯出一个雁毛来,他家满家都是雁毛。
这话越传越玄乎。
说他一口咯出一个大雁来,满院子都是大雁,五个大雁一块钱,他发了。
三里五村的人都上他家去看大雁,只看到他一个人在院子里扫院子。
讲完后,姜德新说:“事就是这么个事,你们是明白人,应该大大的明白。“
浜田说:“你们鱼的米西?“
姜德新答:“啖啦。”
浜田问:“鱼的哪里来?”
姜德新答:“从海里拣来的。”
浜田问:“拣了多少?”
姜德新答:“三条。”
浜田问:“在哪里?”
姜德新答:“我们只啖了一条,叫杨把头抢去两条。”
浜田问:“三条鱼的干活,怎么变成了满滩鱼的干活?”
姜德新说:“杨把头瞎嘞嘞的干活。”
浜田脸沉了下来。
郑人杰说:“那天大雨过后,我听到海里海毛叫,吃鱼呀,快来吃鱼呀,我就跑到海里,从海毛子口中抢了三条鱼,一上来,就被杨把头拿去两条。”
杨把头提溜着两条鱼往家走,一溜道他对别人说了什么,我们不知道 。但把头们都跑到狼滩来要鱼,后来人就越来越多,抢盐、拔门板,我们就拿起扁担打,保住了一个盐坨子。“
浜田说:“你们大大的英雄。“
猫头鹰说:“英雄个屁,他们的撒谎。“
浜田脸沉沉的,白了猫头鹰一眼,说:“盐坨的为证。’’说完,转身离开坨台,走出狼滩。
第二天上午,猫头鹰从夹心子领着一个巡捕,坐着土车子直接来到狼滩。
他把十个盐哥们叫到门前,嘻嘻一笑说:“鱼的还有多少?”
他这嘻嘻一笑,圆圆的眼睛瞅着人,盐哥们汗毛竖起来了。
姜德新说:“鱼的真的没有。”
猫头鹰说:“你们藏起来的干活。”
郑人杰说:“这多少天了,要是有,早臭啦。”
那巡捕在猫头鹰耳边说了几句。
猫头鹰双眼瞪圆,说:“叭嘎,你们的良心大大的坏了。”
那巡捕说:“杨把头被扒了皮,送进旅顺大牢,你们怕不怕?”
猫头鹰说:“我的有三个条件,一,把鱼的拿出来;二,你们??的米西;三,小孩子的去坐牢。”
姜德新说:“鱼的没有,??的米西是狗的干活,小孩子没犯法!”
猫头鹰说:“几万吨盐被抢,鱼的关系大大的,杨把头的坐牢,捉鱼的小孩也要坐牢!”
巡捕插言:“你们真是大姑娘要饭。”
姜德新问:“什么意思?”
巡捕说:“把鱼给他就得了。”
郑人杰一下就明白了,把鱼拿出来,一,猫头鹰和鬼子一样,是个无底洞;二,引来一群狼;三,自己变成替罪羊。不叫猫头鹰死,盐哥们必遭殃。
他心生一计,杀死猫头鹰,说:“西门掌柜,鱼的没有,你把我抓去坐牢吧。”
盐哥们愣了。
郑人杰说:“姜大哥,你是明白人,到三号沟桥你就明白了。”
他跳上土车,面朝西坐在平板上。猫头鹰和巡捕坐在他身后。
推车人推着土车跑。
猫头鹰拿着棒子打郑人杰,棒子飞了。
巡捕说:“不拿出鱼来,你不但要挨棒子,还要把你绑起来,喂??给你吃。”
郑人杰嗖一下转过身来,正反巴掌抽猫头鹰和巡捕的脸。吓的蹬车的人停了脚,车在小道上滑行。
到了三号沟桥东,郑人杰下了车,站在轨道中间。
猫头鹰下了车,恬恬个肿脸,拉了一个穷架式,啊的一声向郑人杰扑来。
郑人杰站着不动,立掌为刀等着猫头鹰。猫头鹰只向郑人杰迈了三步,郑人杰隔空一掌劈下,把猫头鹰从头到脚劈成两瓣。
巡捕和推车的跪在地上磕头如捣蒜,口喊饶命。
郑人杰也不理他俩,用手指在土车的平板上写道:
什么臭皇民,礼帽做变鞋垫。
干的是累死驴的活,小命也被草菅。
羊死被扒皮,怒瞪一双眼。
今朝挥手报血仇,
来日脚踏富士山!
小花拉子
写完后,他对巡捕说:“二鬼子,你给猫头鹰出的三个臭点子,就是找死!我今天铙你不死,叫你带话给鬼子,要找我,就到庄河马中华那儿去找。”
说完后,郑人杰抬脚向东飞去。
郭正人来到盐祖庙,对师父老道长讲明了情况。
老道长说:“可怜的正儿,开杀戒早了。咱不要去马中华那儿,你到奉天去,有一段奇遇在等着你。你要去学军事,要了解日本军队。两年后,你回来领着你们小哥们,杀鬼子,报咱盐家的血仇。
‘‘临走之前要办两件事。一,拜别盐祖,二,成家结婚。’’
说完老道长领着郭正人,走到中间群殿的前殿。一进门,迎面两个神像,左边的一个是穿古装衣服的,名叫夙沙氏,是古代用海水煮盐的祖师;右边的一个是像近代干活人的装扮,头戴大草帽,身披草蓑衣,右手拄着一把插在地上的铁方锨。
传说,很古的时候,东老滩这里,是用泥滩晒海水增加卤水浓度,就像现在盐滩的上半截蒸发池子一样,当海水浓度达到一定浓度时,那当时是用莲花籽测浓度,当卤水能把莲花籽漂在水面上时,把卤水挑进大锅里,加热熬盐。
当时在东老滩有一个大滩主,外号叫毕盐锅,是晒海水煮盐的大盐户。
有一年,两只凤凰落在东老滩崖底前的海滩上,叫了三声,飞上蓝天,在天上转了三圈,飞走了。
老人说,凤凰不落无宝之地。
毕盐锅领人到凤凰落脚的地场,挖坑找宝,什么也没找到。但这个坑在潮水的冲击下,渐渐被冲浅了。正好,赶上了一个大旱天,浅坑里长出了盐。
这件事,被在毕家加工卤水的跑水工王二发现了。
他瞅空早晨去赶海,回来时他路过落凤之地,发现了这个状况。他灵感一动,他用毕家制卤的办法,在坑的周围,一圈一圈,从里向外,挡起小土坝,由外向里走水,走到中间晒出盐来。这就是后来的八卦滩。
东老滩人都跟王二晒盐,过上了好日子。
毕盐锅卖盐少了,就逼王二交滩,交出晒盐技术。王二不干。
毕盐锅设计王二到毕家庄去赴宴,王二走进毕庄大院,众打手就把王二围了起来。
俗语说,好虎架不住一群狼。
在打斗中,王二被砍去了头,他立而不倒,一腔热血喷向空中,化成血火落在毕家庄上,一场大火烧毁了毕庄。毕盐锅在大火中焚身而亡。
老道长说:“这就是老祖宗的精神,咱盐帮靠这个精神在劫难中不倒。这个精神,就是宁肯站着死,决不跪着生!要把一腔热血化为烈火,把一切邪恶化为灰尽!”
从盐祖殿出来,老道长说:“奉天小西门外有个西门顺风号,那是咱的买卖,掌柜名叫郭正喜,今年四十八岁,我写一封信你带着。
‘‘临走前,要把婚事办了,人家两个姑娘都十九啦,你岳母也着急。’’
郭正人在老道长的安排下,在白云山后一条沟屯结了婚。场面对得起双方亲属,大家感觉很好。
三天后,他坐着貔子窝顺风大车队的马车奔向奉天。
西门顺风号在奉天小西门十字路口的西北道边,坐北向南,门面上一个大匾,上面写着“顺风号”三个大字,经营饭店、食杂、大车店等。
小西门外十字路东西、南北走向,中间有一个千斤重的石狮子,车辆经过非常别扭。据说是建奉天城时扔下的。
一天上午,南北两个结婚车队在这里打对头,一对各自四辆桥车队,在石狮子南北顶牛各不相让。吹鼓手、喇叭匠叫起劲来,双方站在道上,锣鼓喧天,喇叭声烈。石狮子坐在道中间看热闹。
西来的车堵在十字道西,东来的车堵城门中,南来北往的车谁也动不了,半个时辰,有三、五十辆车在道上排成长龙。
这天,正好张作霖、张学良和几个卫兵便装出西门,被逼在城门外城墙下,进不能进,回也不能回,只好站在城墙下看热闹。
郭正人从顺风号出来看热闹,看了一儿看出门道来了,就是十字道中的那个石狮子拿不走,谁也动不了。
郭正人迈步穿过人空儿,走到十字道中,一哈腰,双手把石狮子举过顶,迈步往西北走,边走边喊:“借光借光,别油着别油着……”
他身旁的人都看愣了,像木桩钉在那里,也不知道让个道。
一个人喊:“快闪开,你们想把人压死吗?”
人们回过神来,让路,吵杂声没了,掌声如雷。
人们看到,一个小黑孩,光着秃头,身穿白色粗布背心,下身一条黑色半截裤子,脚穿黑布鞋,双手举着石狮子向西北走。大家为这小黑孩担心,大气不敢喘了,怕惊着他,出现意外。
郭正人走到西北路边,轻轻把石狮子放下,笑嘻嘻地看着两个迎亲车队。
两个迎亲车队,分左右各自南北而行,围观的人也各奔东西南北。
一个人站在郭正人面前,说:“你这个孩子不知道倒正,把石狮放在人家门口,你是送福还是送祸?”
郭正人看看石狮子正好迎了人家的门,就哈腰提着石狮子往北移了几步。
另一个店主出来,说:“小黑孩,你不明白,石狮子是配对的,谁要光杆狮子呀。”
郭正人为难了,他四下看了看,哈腰双手抓起石狮子,把它举过头,左手放下,右手擎着,一步一摆小手,走到城门口,把石狮放在城门的左边、
这时没有人反对,只有掌声。
郭正人转过身,向顺风号走去,张作霖他们一伙人紧跟其后。
郭正人回头一看,一个衣裳华丽的瘦老头,领着一帮人在身后。他觉得挡了人家的路,将身往一旁退了两步,让老头先过。
瘦老头一摆手叫他先走,他向瘦老头一抱拳,大步前头而行。
郭正喜站在门口,吃惊地看着郭正人说:“小老弟,你是鸭子尥脚——玄天了,你这个劲是太大了,从小吃了多少麻花?”
郭正人说:“小意思。”
说着二人进了门,后面的瘦老头等也跟着进了门。
郭正喜回头一看瘦老头,马上抱拳一礼,说:“张大帅驾到,小的有礼了。”
张作霖哈哈一笑说:“我不是奔你而来。”说完,他手指郭正人说:“这小兄弟是谁?”
郭正喜答:“他是我的小堂弟,名叫郭正人,今年十七岁,属牛的,关东州人,公学堂毕业,来奉天找个营生。”
张作霖说:“当我的卫兵吧,我喜欢这小兄弟。”
郭正喜、郭正人同声:“谢大帅!”
从此,郭正人走进了大帅府。