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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十一章 盐工苦歌

一九一七年阴历正月十六日,早晨,天空浓云密布,东南风从海上吹来,阴冷啊。

高云祥家东大院,院里院外站满了身穿破衣烂衫的男人,能有上千名之多,有不少人还留着小辫子。他们中间,年龄最大的有五十多岁,年龄最小的有十六、七岁。

因为每年正月十六日,从古到今,是盐伙计下滩干活的日子。这些人是下滩干活的人。

出张所初期开始晒盐时,是招工,但鬼子、大小包滩主、把头等,把盐滩变成了人间地狱,吓的周围百八十里的男人们不敢下滩干活了,出张所就招不到人了。

高云祥建议八元在貔子窝民政署内派劳动下滩,以后就成了制度。

劳工派下来,有钱人家就花钱雇山东人来顶替,有些体质特壮的小伙子来顶劳工,被顶替家给一份钱,滩主给一份钱,拿两份钱回家,那可解决大问题了。穷人家就得自己去干,体弱地咬牙去,没有兄弟地花钱雇人顶。

郭正人为了顶替体弱多病的姐夫(红儿的丈夫)下滩做劳工,站在这千人之中。

他十七岁,个头一米五出点头,长的壮实,一张娃娃脸,留个分头,没戴帽子,穿蓝色衣裤,脚上穿了一双布棉鞋。怎么看,也是一个学生,也是一个毛孩子。他化名郑人杰。

一个人站在原来鬼子建滩临时办公室的门口,一连串喊着一些人的名字,有时喊十多个人,有时喊七、八个人,一批批喊进屋去,隔一段时间走出来,被人领走。这个人叫唱名人。

下午三点多钟的时候,唱名人喊:“姜德新。”

人群中走出一根高粱杆。他细高个,二十七、八岁,走路两边晃,头戴一顶破毡帽,小辫子露在脑后,消瘦的方脸颧骨突出,一双大眼睛深沉,嘴角上挂着讥人的微笑。他走到门口,站在唱名人的对面。

“庄有明。”

一座小山移出人群。他个头有一米八五,二十七、八岁,头大、手大、脚大、大方脸、大眼睛、大鼻子、大嘴。脑后的辫子小,像个兔子尾巴。他站在姜的身后。

“隋大强。”

又是一座小山移出人群。他长的也是五大三粗,三十来岁,大方脸。他站在庄的背后。

“张国宝。”

一座塔移出人群,说他是塔,因为他个头高。他站在隋的身后。

“郑德利。”

又一座塔移出人群,比上一塔还要高,三十岁,五官端正,虽然穿的破烂,但干净利索,走路无声。他站在张的背后。

“滕玉振。”

人群里跑出一个小猴子。他个头矮小,是个小瘦干,十八、九岁,模样一般,特点是个歪鼻子。他站在郑的身后,好比老鹰与麻雀。

“宫立富”

人群中又跑出来一个小猴子。他的个头与滕差不多,但比滕胖一点,十七、八岁,由于生的太嫩,像个刚断奶的孩子。他站在滕的身后。

“郑人杰。”

他正步到门口,站在宫的身后。

唱名人说:“你们八个跟我来。”

郑人杰他们八人,被带进一间屋内,进门看见北墙有一张桌子,桌后坐着高云祥的管家商茂,桌的东边坐着管账先生衣食足。他们都穿着青缎子棉袍,桌前地上放着一个盆火,烘的屋里不冻人。西墙下,站着几个衣裳破烂,脚穿生猪皮靰鞡的人。

郑人杰他们八人走到桌前,并排站立。

商茂的眼睛在每个人的身上扫了一下,对二山二塔说:“你们四个我记得,干活一个顶两,发折子。”

衣食足抽出四个折子,拿起笔在每个折子上写下名字,交到他们手中。

折子,就是一张纸折叠起来,像个本子的东西。

商茂把目光投向姜德新,问:“你叫什么名字?”

“姜德新”

“能晒盐吗?”

“不能晒也得晒!干了三年了。”

“老盐驴子了,我怎么没见到你?”

“我年年见到你!”

“老盐驴子上道顺当,发折子。”

衣食足拿出折子,写上名字,交给姜德新。

商茂把目光投向滕、宫、郑,说:“回家换大人来!”

滕玉振说:“俺爹病在炕。”

宫立富说:“俺爹死了,俺妈不能来。”

郑人杰说:“家里无壮汉。”

商茂说:“你们都几岁了?”

滕玉振说:“俺十九。”

宫立富说:“俺二十。”

郑人杰说:“俺十九。”

商茂说:“你们累死累活我不管,到了关键时候你们跑了,我上哪儿去招人?”

三个小子同声说:“我们咬牙根干到扣斗子!”

商茂说:“发折子。”

三个小子把折子拿到手。

商茂对三个小子说:“这折子的用处,下过滩的人都知道。你们没下过滩,不知道怎么用。我告诉你们,有什么需要,拿着折子到二爷的大柜上去买,先记账,到扣斗子时结账,从工钱中扣。春季是五十元,时间从正月十六到六月初六。但是,遇到天旱,六月六扣斗子扣不住,你们还得继续干,不加工钱。早走拿不到工钱,少干一天扣两元。听明白了吗?”

三个小子点点头。

商茂面向西墙喊:“徐有林。”

从西墙下的人群中,走出一个身穿开了花的破棉袄,腰上捆了一道草绳子,猫猫着腰,黑乎乎的,满脸皱纹的一个老人。

商茂说:“你把这八个人,领到东老滩三号沟的狼滩去。’’

徐有林对郑人杰他们八人说:“你们快跟我走吧。咱道也远,天也要下雪了。’’

徐有林在前,郑人杰他们在后,走出高家东大院的大门,向东经过几家门口,上了一个小土坡,蹬上了小铁道。小铁道上放着十几辆平板车。

徐有林指着最南头的一辆平板车说:“你们上去坐好,我推车。”

庄有明说:“你这么大岁数推车,我们年青青的坐车,这不骂八辈了吗。你坐车,我们四个年青的蹬车,比你快的多。再说啦,三人同行,小的爱苦。”

徐有林问:“你们会蹬吗?”

庄有明说:“都是老盐哥们啦。”

徐有林说:“好吧,一来天快黑啦,二来快要下雪了,三来道儿远那,快点吧。”

这种小铁道上用的平板车,四个铁轱辘,上面是木板铺成,像个长方桌子。两边前后四个人,每个人用一只脚蹬地推车,在小铁道上飞跑,是当时滩内的主要交通工具。

众人上了平板车,车上人一个个坐好,郑人杰盘腿坐在前面,庄有明、隋大强、张国宝、郑德利四人坐在车的四个角上,一喊号,一二三,四只脚同时使劲一蹬,平板车前进了,他们四人,撂开单腿,三次过后,平板车像箭一样飞驰。迎面扑来的是老沟的护滩大坝,灰朦朦地看不到头的盐滩。

平板车飞过老沟桥,郑人杰上下看了看老沟,这是他从小洗澡、抓鱼、摸蟹的地方,上面他的家,十家滩的大火好像就在眼前,他咬咬牙,闭上眼睛。

十家滩,已经变成了一片整齐的新滩。

他的心在痛,头发竖起来了。

老道的话在他耳边回响:大盐场修的好啊,再好也不是咱自己的,鬼子是主人,咱是亡国奴。咱端鬼子碗,受那鬼子管。这是国仇家恨,一定要记住!等你们长大了,功夫练成了,智慧比个子高了,杀鬼子报仇去!在此之前,忍住仇,咬住恨,心要平静。

天下来北风,空中飘起了雪花,黑暗提前降下来。

平板车飞过夹心子大盐场,飞过东老滩盐场一号沟,二号沟,三号沟,五点来钟,来到三号沟的狼滩迎海大坝的坝根下。

大家下了车,站在小铁道上,四周什么也看不清,只能见个黑影。

郑人杰看,南面横着一条两丈多宽的排淡沟,沟里的冰闪着亮光,一座二尺来宽的木桥横跨排淡沟,直通对岸的坝根,坝根下有一片三十米宽的土台子,土台子上有一座马架子窝棚。

北面,与排淡沟平行的是大坨台,坨台下面是盐田。

这一片滩,包工头外号叫狼,由此而得名叫三号沟狼滩。

冰的亮光中,可以看到那马架子窝棚顺大坝而建,坐南向北,南面靠大坝,北面面向盐滩,有五间,西山墙开门。五个小窗和门都用草帘子挡着,在风中呼哒呼哒响,上盖是人字架,用几层草苫子苫盖的。

滕玉振问:“咱住哪儿?”

姜德新说:“保你满意。”

徐有林在前,滕玉振跟二,大家跟三,过了木桥,来到窝棚门前。

徐有林掀起草帘子进去了。

滕玉振紧跟在后,掀起草帘子,看见里面一盏油灯,他一迈步,脚踩空了,扑嗵一声栽了进去。

宫立富在门外问:“滕玉振,怎么啦?”

姜德新说:“进窝棚要下台阶。”

徐有林把滕玉振扶起来,说:“小兄弟,出门在外,不能什么事都等别人告诉你,自己要长眼睛。”

大家一个个顺着台阶下来,站在窝棚里。

郑人杰站在地上,仔细看着窝棚里的一切。

这窝棚,是一个齐腰深的土坑,门口从草帘子下来,有五个土台阶,进门是厨房,南北两口大锅,锅盖上冒着热气。锅后半截土墙比人高一点,北面的墙垛上放着一盏马灯,朦朦蒸气,微弱的灯光;北锅台前站着一个人,佝偻着背,面目看不清。南北半截墙,夹着一个没有框的门,炕上铺着草帘子,靠墙放着十几个麻袋卷。门里是南北对面大炕,三间房子长。在往里土墙到顶,门上挂着草帘子。

宫立富喊:“妈呀,这不是驴圈吗!”

徐有林说:“小兄弟,你说对了。”

滕玉振问:“炕上放满了行李,我们住哪儿?”

徐有林说:“炕上麻袋圈,是于德水大哥给你们准备的。在这儿看门,缝了一冬破麻袋,年年如此,来了就用,走了不带。”说完,他用手指指锅台旁站着的那个人。

大家同声:“谢谢于德水大哥。”

于德水说:“谢什么,盐哥们不帮盐哥们,咱得被鬼子、滩主、把头折磨死。”

他边说边掀开北锅的锅盖,锅里的汽冲向屋顶,弥漫全窝棚,但可以看到锅里那一圈黄色的大饼子。那锅里一个大饼子,有八个角枕头那么大,有五、六斤重。

他又掀开南锅的锅盖,见到一锅黄色的苞米粥。

他拿起铲子,铲了三个大饼子,放在北墙的案板上,用刀切成数个小块。

他又拿起一个巴掌大的碟子,从盆里捞出几块萝卜瓜子放在碟子里,那萝卜瓜子一块有一个指头粗长。他装了九碟,放在锅台上。

他拿起饭碗说:“一个人一碟瓜子,先拿一块饼子,一碗饭,你们自己来拿,咱是坐在炕沿吃饭的,没有地方放,不够再来拿。”

大家不说话,一个个走到北墙案板旁,拿起碟子,再拿块饼子,放在瓜子上,转过身,从于德水手中接碗苞米粥,回来坐在炕沿上,南北两排,楚汉两界,挺滑稽的。

郑人杰坐在炕沿上,先咬了一口苞米饼子,嚼了两下,感觉嘴里的饼子,苞米皮子对半,再咬一口萝卜瓜子,好像咬碎了一个盐豆子,齁地张大了嘴。

姜德新看着郑人杰的样子,笑着说:“小兄弟,盐滩三样饭:大饼子苞米皮子对半,萝卜瓜子齁咸,苞米粥稀溜溜,滩主就怕咱多吃一点点。”

于德水说:“饼面子和格子是有数的,一天一样给一斤。盐哥们活儿重,一人一天得三斤多粮。壮汉,一人一天得五斤多粮。去领一回粮,滩主就骂一次:‘叫你们盐驴子给啖穷了!’怎么办?苞米皮子不计数,我就多要皮子。粥饭不能加皮子,那就多加点水啦。大师傅就成了不是人的了。”

郑德利说:“这饼子虽然皮子对半,但味正,于师傅手艺好!”

大家苦笑着点点头。

饭后,大家钻进了麻袋被,枕着砖头,说着几句闲话入睡了。

郑人杰选择了北炕的炕梢,盘坐合上双眼。

窝棚外,鹅毛大雪直堆。

半夜后,北风怒吼,不断掀动门上的草帘子,雪花钻进窝棚里。

郑人杰睁开双眼,看看一个个小窗,小窗都用草封死,门的草帘在呼哒。

他下了炕,穿好棉衣,掀开草帘子,走出窝棚,上了大坝。

他站在大坝上四面一望,满天风雪向自己压来。他从坝顶上,拣起一块拳头大的石头,使劲顺坝向东抛去,他马上飞步,紧跟石头飞去,三步就把石头追上,把石头抓在手中。

他反复地扔石头,追石头……

他练了一个时辰,回到了窝棚里。

老天气温急降,窝棚里,炕凉的扎骨,上面的麻袋被冷气压透而扎骨,大家被冻醒了。

于德水问:“都冻醒了吧,我去抱草烧炕。”

他点亮了马灯,大家一看,满地是雪。

他把靰鞡穿上,把一条带补丁的麻袋套在身上。这条破麻袋,底和两边各掏一个洞,穿在身上就是一个大马夹子。

他又拿起一个一尺多长的四方形麻袋片,达一个三角形,把头包起来,又用草绳子把腰捆起来,最后掀起东头房门的草帘子,进去拿了一把木锨出来,再去掀门上的草帘子。

他说:“我说草帘子不动了,大雪把门封了。”

徐有林起来,下了地,像于德水一样披挂整齐,拿起木锨和于德水一起挑那门口的雪。

不一会儿,封门的雪被挑开,一股冷风钻进窝棚,使人打冷战。

于、徐二人,顶着风雪,每个人抱着一抱苫草进来。他们把苫草放在地上,把苫草往炕洞里楦,楦满了之后点上火。

土炕烧热了,腚下热乎乎的,使人感到暖和多了。

于德水点火做饭。

徐有林打扫地上的雪,虽然地上的雪被打扫干净了,但有不少化在地上,地面粘乎起来了,显得腻歪人。

大家都起来了。

这十人中,只有郑人杰、滕玉振、宫立富三人初次下滩,没穿过生猪皮靰鞡。

他们拿出自备的靰鞡草,就是用苞米窝撕成细丝样的草,面对毛蕻蕻的生猪皮靰鞡,拿在手里软不拉塔,只能反复地看着,不知怎么办。

穿生猪皮靰鞡,要用四大件,四道程序。

四大件:靰鞡,靰鞡草,靰鞡腰子,靰鞡绳子。

四道程序:一,先把靰鞡腰子压在靰鞡的后跟里;二,把靰鞡草装进靰鞡里,用手把草在靰鞡里摊均,给脚做个窝,把后跟里的腰子压住;三,把脚伸进去,收起腰子,围在小腿上;四,把绳子一道一道缠在小腿上,系个活扣。

姜德新说:“有个迷语:皮箱子,草囤子,你掀着,我进去。就是告诉你怎么穿靰鞡。”

他教这三个小兄弟,不一会儿,他们三人就穿上了猪皮靰鞡,并在地上走了几个来回,脸上笑嘻嘻,嘴上乐哈哈。

徐有林给每人发一条破麻袋和一块方形的麻袋片。

姜德新说:“麻袋片当头盔,麻袋当盔甲,脚蹬猪毛靴,手拿大小耙,好一个盐将军,冻的鬼吡牙!”

大家苦笑。

郑德利说:“三个小兄弟,你们要知道,要吃盐滩饭,就得拿命换。”

庄有明说:“盐滩是地狱,鬼子是阎王,滩主是吸血鬼,把头是催命鬼。”

张国宝说:“大盐霸高云祥,西盐霸巴三爷,东盐霸牟品山,小盐霸杜二蛋,还有那些包滩主:隋扒皮、郭抽筋、高蝎子、任发昏,听了这些名子就吓人。”

隋大强说:“你想把他们三个吓死吗?”

郑德利哈哈一笑,说:“不要怕,咱盐哥们有办法。对付鬼子有几句话要记住:不打勤快,不打懒,就打那个不长眼。你耍滑,你偷懒,鬼子来了要欢干!对付滩主、把头的办法:滩主来了要出汗,面对把头要瞪眼,剩下自己慢慢干。小兄弟,这就是咱盐哥们的盐经。”

姜德新说:“面对鬼子、盐霸、滩主、把头,咱盐哥们要仗义,大家握成一个拳头,鬼妖都害怕!”

张国宝说:“小兄弟,把头来了先看大哥们的脸色,有大哥们罩着,把头算个二爷吧。”

郑人杰他们三个小兄弟,感动的要流泪了。

于德水喊:“开饭了。”

大家开始吃早饭,时间在四点来钟。

这时,门上的草帘子被掀开,呼一阵风卷进两个人来。

他们头戴着大狗皮帽子,身穿着羊皮袄,脚穿猪皮靰鞡,手拄着小铁锨,站在地上。

这两个人,一高一矮。高个的,黑红的圆脸,粗眉小眼小鼻子。他是大把头解少安。矮个的,黑红的长脸,扫帚眉,三角眼,大板牙。他是二把头丁福范。

解少安看了看大家,说:“快点吃,下滩除雪。”

没有一个人回话。

姜德新使劲吸碗里的苞米粥,声音特别响。

二山二塔也跟着吸碗里的苞米粥,五人合奏,好像要把窝棚盖顶起来似的。

丁福范说:“你们闹样给谁看?”

姜德新说:“于师傅,粥太热了,丁不犯哪。”

这是念外号,骂丁福范。

众人哼哼冷笑。

徐有林说:“解把头,有句话,催活不催饭。”

解把头骂道:“扯你妈个蛋!人一、两顿饭不吃,饿不死的。滩里的雪晚除一天,就耽误灌池子,那是什么?那是钱!”说完,他拿起小铁锨把去捅郑德利。

郑德利站起来,把一大块饼子送到嘴上咬着,伸手好像抓小鸡一样,左手抓住解的脖领子,右手抓住丁的脖领子,脚步轻声的走出窝棚门,面向北一拐弯,双手一丢,把他们扔进排淡沟的冰雪里。

他说:“这是轻的,把我火惹大了,我把你们两个扔到海里去!”

两个把头坐在冰雪里干瞪眼。

大家吃完了饭,拿起大、小耙,大、小木锨等工具,下滩去除雪。

解、丁二个把头,跑到东边的瓦房里换衣服去了。

天空已睛,东方刚放红,北风怒吼。

大盐场被大雪封盖,细雪满滩飞舞,打的人们睁不开眼。

大家走在寒风里,浑身冰冷,寒气直往肉里扎,鼻子像被刀割了一样,手和耳朵像被猫咬狗啃了似的。

日制盐法,分两大部分:蒸发部分,结晶部分。两大部分的比例,日本人在这里用的是3:1和4:1,就是蒸发池子为3,结晶池子为1。

这个窝棚新来的八个人,负责两付大滩。一付滩四付斗,两付滩八付斗;结晶池子为八步,两步卤台。一个人平均一付斗,面积为十五市亩,二天半地。

滩里的雪太深了,有一尺多厚。

后来,于、徐都参加了,才把一付滩的雪尖起来。

吃饭时,走进窝棚,每个人靰鞡上的雪带进屋里,把地变成了烂泥汤子,腻歪死人了。

大家解下包头的麻袋片。

徐有林说:“不要动耳朵,如果耳朵冻硬了,一拔拉就掉啦。你们互相看一看,耳朵冻了没有?”

大家互相一看,说:“宫立富、滕玉振耳朵冻硬了。”

郑人杰从怀里拿出来一个小罐罐,说:“这是治冻伤的药膏,止痛止痒,我给你俩擦上。”说完,他给宫、滕的耳朵擦上药膏。

吃完饭,大家刚想躺下休息一会儿,解、丁二把头走进窝棚,把他们赶到滩里。

两个把头穿着皮袄,戴着皮帽,在滩里来回走动,在三个小的面前耍威风,张嘴就骂,抬手就打。

滕玉振被打哭了。

丁福范说:“打一下痛一阵吗,哭什么?我给你起个美名,叫痛一阵。”

姜德新说:“他痛一阵也丁不犯哪,我也给你起个臭名——丁不犯可好。”

丁福范扭头向宫立富奔去,要抓宫立富出气。

宫立富跑到郑德利身边,气的丁福范转身走上坨台。

解把头去打郑人杰,不知怎么打不着,气的他直瞪眼。

日落之后,看不见人了,他们把一付滩的结晶池子和卤台里的雪抬到通天沟里,拖着疲劳的身子钻进了窝棚。

滕玉振说:“我的手冻肿了,像个饽饽。”

宫立富说:“你们看我的手,像个烂桃子。”

庄有明说:“我的耳朵怎么又痒双痛,可能是冻坏了。”

宫立富哭了起来。

郑人杰又拿出冻伤膏,说:“大家擦一擦吧。”

有冻伤的人,擦完了冻伤膏,耳朵和手不痛不痒了,都谢谢郑人杰。

晚间,天气温度快速下降,窝棚里寒气逼人。人们钻进麻袋被里,炕面焦热,人像被烙饼一样,上面像被冰炸的一样。

姜德新说:“这觉没法睡了,坐起来拉呱吧。”

隋大强说:“起先,小宫哭的时候,我没放声。咱们盐哥们吃的不如人家的猪狗,干的是累死驴的活。人家对咱,不是打就是骂。你哭,哭死也没有人看,你愁愁死也没有人可怜。”

宫立富问:“那怎么办?”

隋大强说:“花子打瓢——穷乐呗。这是盐哥们自找乐趣的好办法。”

姜德新说:“我晒了三年盐,经常听老哥们唱一首歌,名叫苦歌,我唱给你们听听。

张国宝说:“我晒了三年盐,听了这苦歌,就想揍把头。”

郑人杰说:“姜大哥,你快唱吧。”

姜德新亮开了嗓子唱了起来。

苦 歌

大海来作证,海燕亲眼见。

卤波高声唱,盐花泪涟涟。

鬼子派劳工,死逼下盐滩。

吃上盐滩饭,就得拿命换。

× × ×

青砖当枕头,小辫擀成毡。

身盖麻袋片,晚上打罗圈。

稀溜溜的苞米粥,饼子皮子兑半。

盐丁萝子肉,齁的嗓冒烟。

× × ×

早春大风雪,手耳被冻烂。

夏日火烧滩,扁担压烂肩。

干活没有点,把头棍棒赶。

滩主不给钱,鬼子追命鞭。

× × ×

盐坨堆成山,血汗被榨干。

不死脱成皮,死了野狗餐。

当那亡国奴,有脸无尊严。

心里想亲娘,泪眼望家园。

姜德新的嗓音好,一般歌手比不了,这首歌,他唱的凄惨、悲伤,催人泪下。

滕玉振大哭起来。

宫立富说:“天冷,活累,歌苦,心都是揪揪的。”

隋大强说:“我讲个笑话吧。”

大家脸向着他,静静地等着。

他说:“哥儿两个在骂仗。老大骂老二,我爽你妈来,老二骂老大,我爽你娘来。两个人使劲骂,蹦高骂。他们的爹插进来骂道,你们两个还是个人吗?他妈是谁?他娘是谁?我依你奶奶来!”

大家哈哈一笑。

滕玉振、宫立富擦着眼泪笑。

我讲一段火龙单的故事给你们听。徐有林对大家说。

火龙单

夹心子有个滩主,外号叫高蝎子。他最不是人的地方,就是扣斗子结账时不给盐哥们工钱。

盐哥们去要钱,他就躲了。

山东哥们火气大,又能抱成团。一次,他们把高家的老婆孩子绑起来,吊在大街上的大树上,吓的高蝎子赶紧跑回家,给山东哥们工钱。同时,旧账新账一起清算了。

庄河哥们离家近,先回家,后要钱,而且还是单人来,结果就不一样了。

有一个姓马的小伙子,扣斗子后来要钱,一气要到三九天。他和高蝎子吵起来了,被高家的护院打倒了。

高蝎子说:“你们把他的棉袄、棉裤全都扒下来,扔到磨房里,冻他一宿,看他还敢不敢来捣乱了。”

小马被扔进磨房里,门又被锁上,身上只穿一件贴身蓝色小褂,快要冻死了。

小马有两下子,他把上片磨石搬下来,抗在肩上,围着磨道跑圈圈。那片磨石,少说也有一百多斤。不一会儿,他就满头大汗了。身上热了,他就放下石磨歇一歇,身上冷了,他就抗起石磨跑几圈。

天亮了,高蝎子来开门。

小马听到开门声,把磨石放到原处。

高蝎子打开门一看,小马满头大汗站在自己面前,问:“你,你,你怎么出汗了?”

小马说:“你看咱穿的是什么?”

高蝎子说:“破小褂。”

小马说:“你眼瞎了还有个圈在,好好看看,这是火龙单,冬暖夏凉,是传家之宝,到我这里,已经是六辈了。”

高蝎子伸手要摸小褂,小马伸手把他的手打到一旁,说:“这宝贝,水火不侵,是可遇不可求的。”

高蝎子的双眼露出贪婪的火光,说:“我把工钱给你,你把小破褂给我。”

小马说:“小破褂,你说的轻巧,没有它,今晚我就会被冻死。他比人命值钱。”他狡诈的一笑,又说:“有人给我一万大洋我都不卖!”

高蝎子反问:“为什么?”

小马停下来说话,身上有点冷了,说:“把我棉衣拿来,我把火龙单脱下来再说。”

小马把小破褂脱下来,放在磨盘上,穿上棉袄棉裤,一把把小破褂抓在手中,说:“火龙单能救命,一万大洋花光了,也就没了。飚子才卖呢!”

高蝎子说:“我身上有寒病,你卖给我吧。”

小马说:“看你可怜,二万大洋。”

高说:“五千大洋。”

小马停顿了一会,在磨道里转了两圈,偷看了一会高蝎子的眼神,说:“五千大洋可以,但我要两个条件。”

高说:“你说。”

小马说:“你把工钱给我,这是抽烟拔豆棍两码事。”

高说:“行。”

小马说;‘‘五千大洋一大堆,给我一匹马。’’

高说;‘‘行。’’

小马说:“看你挺痛快的,我告诉你一句话,这件衣服不能洗,洗了它就和你找别扭。”

高说:“谢谢。”又喊:“账房。”

账房先生跑过来,高说:“给小马五千零五十大洋。”

高又喊:“管家。”

管家跑来,高说:“给小马一匹骡子。”

小马用麻袋装上五千零五十块大洋,放在骡子背上,牵着骡子走出高蝎子大门,奔庄河而去。

高蝎子把小破褂拿在手中把玩,小破褂上那个味呀冲鼻子,熏的人们离他大老远的,天天不离手,天天看,天天乐。

冬季里,一天刮风,下大雪。高蝎子穿着单裤,穿着小破褂,跑到院里,站在风雪中,验证“火龙单”。

不一会儿,高蝎子冻的嗷嗷叫,跑进屋里。

他双眼泪下,喊:“我的五千大洋啊。”

大家哈哈大笑了一阵,心里觉得痛快了一些,渐渐地入睡了。

郑人杰小声说:“万万儿,叫这两个倒霉把头天天睡到中午,给哥们一点清闲。”

第二天早晨,于德水也睡过了,吓的他边拉风匣边念叨:“坏了坏了,晚了晚了,把头来了好摔脸子唠。”

饭做好,两个把头没来,他急忙叫大家开饭。

日头一竿子高,大家下滩干活。

滕玉振说:“今天好啊,没有把头烦人,吃顿舒心饭。”

隋大强说:“没有把头跟腚吵吵,觉得少点什么?”

姜德新说:“这叫贱!”

隋大强说:“盐驴子吗。”

大家摇头苦笑。

天快晌了,解、丁二把头从瓦房里跑出来,饭也没顾得上吃,跑到狼滩,看到大家堆雪的堆雪,抬雪的抬雪,喘了一口粗气。

把头们有一个德性,打骂盐工成瘾。一时不骂嘴刺挠,一时不打手痒痒,而且欺软怕硬。

滕玉振用木锨往通天沟里扔雪,解把头走到他的身边找茬儿。

隋大强几大步把大耙拉到通天沟边,靠在解把头的身旁,轻轻用腚一撅解把头,解把头一腚坐在雪堆中。

隋大强伸手把解拽起来,说:“你怎么像孩子一样爱凑群,大人干活挡害不拉的,上坨台站着去。“

解把头指着他:“你——”。

隋大强瞪起眼:“解把头睡懒觉,喉儿咳。”

大家哈哈大笑。

解、丁二把头睡懒觉的笑话,很快传遍了大盐场。但,他是包滩主郭抽筋的舅哥,只能是笑笑而已。

郑人杰和他的盐哥们,用了七、八天的时间,把两付滩结晶池子中的雪,全部清除完。

貔子窝地区晒盐,春天是惊蛰关池子,清明见海盐。

阴历正月十六下滩,所干的一切,都是为惊蛰关池子做准备。那活是一天紧似一天。今年被大雪耽误了七天,就得把活儿赶上去,那就是罗锅上山——步步紧了。

北斗转,群星移,山星刚偏西。

窝棚里,郑人杰他们睡的正甜,二山二塔鼾声如雷。

解、丁二把头提着灯笼,钻进了窝棚。

解把头用铁锨把把炕沿敲的山响,当,当,当……

甜睡的盐哥们吓了一跳,唿的一声爬起炕。

张国宝说:“这是干什么,养孩子 不叫养孩子 ——吓(下)人。”

丁把头拿起小铁锨把,从北炕开始,先捅一下郑德利,说:“大饭桶,快点!”

跟二,他转身向南炕,去捅一下庄有明,说:“大饭盒,吃饱了就睡,像个猪!”

跟三,他去捅张国宝,说:“二饭盒,你看看你那个大懒腚,把饭吃到腚上去了。”

张国宝反击说:“腚大养儿多,个个当把头。”

丁把头说:“你先该着,慢慢给你算。”说完,他的锨把捅向宫立富,说:“小秧子,这里可不是养活少爷的地方。”

跟四,他捅一下滕玉振,说:“痛一振,你想着吧,我叫你滕一年!快点!”

他转身又向北炕,在姜德新背后捅了一下,说:“大虾米,干活不着急,吃饭着急,有你丁爷在,就由不得你!快点!”

姜德新用手摸擦后背,痛的嘴在嘘嘘。

丁把头在捅人的过程中,睡在北炕最东边炕梢的郑人杰,麻利的把靰鞡穿好,依在炕沿上。他看了看郑人杰,说:“花拉子,你还懂点事,丁爷今天给你面子。”

正在穿靰鞡的姜德新说:“闭眼睡,睁眼昏,都是把头不是人。”

丁把头说:“大虾米,累死你,三天三宿不合眼,我看你还能放臭蛋屁。”

隋大强穿好靰鞡,站起来一把夺过丁把头手中的小铁锨,双手握锨把,用膝盖一顶,咔的一声,锨把被折断了。

他把锨把往地上一扔,说:“大板牙,丁不犯,你嘴巧啊?!我一只手,能把你腚黄捏出来!”

姜德新说:“驴和小燕比赛,看谁能先把冰打个洞,小燕用嘴去啄冰,驴哗的一泼尿把冰打个洞。驴对小燕儿说,你那个嘴怎么巧,也不如咱家这个宝。”

大家畅怀大笑。

解把头火了,说:“你们想反哪?!”

徐有林说:‘‘解把头,你老大不小了,也不是一年的把头了。刚开始晒盐那几年,苦力有的是,打跑了又来。现在,都知道要吃盐滩饭就得拿命换,都不来送给你们打了,你打跑了一个、二个,叫这几个人多干点。如果都跑了,你上哪去招人,你们俩来干哪。你们俩要记住,日本人要的是盐,拿不出来盐来,包滩主倾家荡产有多少。你不怕你东家倾家荡产吗?盐哥们是得罪不起的!’’

丁把头说:“老棺材秧子,向着盐驴子说话。“

隋大强说:“盐驴子开始值钱了,就说我吧,顶劳工贵的年头拿二百元,今年就拿了一百五十元,下滩挣五十元。现在把小锨一扔,我有一百五十元在手,可以不要你们这五十元。你们有脾气吗?”

解把头瞪大了眼睛,无话可说。

徐有林又说:“丁把头,你这个熊嘴,早晚得叫人给你撕碎了。你看看你自己那个鸟样,大板牙,丁不犯。”

丁把头有点挂不住了,说:“你这个棺材秧子敢说我?!”

解把头看大家火气大了,说:“都穿好了就下滩干活。”说完,他拉着丁把头走出窝棚。

他们八人,每二人一组,一个马灯。一出窝棚门,向北过了木桥,上了坨台,半付滩一个大石磙放在坨台上。这个石磙子有二百多斤重。

郑人杰和姜德新拉一个大石磙子。

姜德新一手提着马灯,抓起磙子套上的一根拉绳,郑人杰抓住磙子套上的另一根拉绳,二人同时迈步,拉起磙子,过了脚底沟的桥板,进了结晶池子。

开始,姜德新教郑人杰怎么带哨,怎么回磙子。两个来回过后,郑人杰就熟练的和姜德新同步而行了。

郑人杰抬头一望,惊奇地叫了起来:“妈呀,这是满滩的萤火虫吧?”

夜,天上的星星在闪跃,滩里的灯光在游动,有的东西行,有的南北走,远远望去,天上的星光,满滩的灯光连成一体,深远广大。

姜德新边走边唱起了小调:

半夜三更鬼兴隆,无常追命在三更。

人家热炕睡的香,鬼却逼咱半夜行。

远看逍遥一点红,近看满腔怒火腾。

烧干五湖 四海水,鱼鳖虾蟹全干净!

姜德新嗓子好,加上半夜安静,这小调传的很远。有很多人跟着唱,成了大合唱了。

站在坨台上的丁把头咬牙说:“他们没累着!”

雪后的余寒能冻死人,半夜的寒风扎骨,解把头打了个冷战,说:“生那个闲气,该咱去睡觉了。”

他们跑回瓦房,觉觉去了。

姜德新唱完了,说:“今年正月十六下滩,除雪干了八天,今天是二十五啦,二十八是雨水,临惊蛰还有十八天。

这十八天,两付滩一百二十八个盐池子,做四遍,压四十八遍,两步卤台,三十二个池子,压两遍;一百二十八个大蒸发池子,压两遍。

‘‘这个大磙子二、三百斤重,我们一天到黑拉着它走一百四十里,头一回下滩的人,那腿得抽筋。像我这个中等体格,要想过去,得咬一咬牙。像郑德利他们那壮体格,就当是玩一样。

‘‘这个活,开始不能快了,快了就累趴下了。要干四、六活,再是取点巧,磙子夹馅压,老弱都能过去。’’

姜德新领着郑人杰,盐池子四边一磙子挨一磙子压,中间部分,头一遍是每隔三磙子压一遍,压第四遍时,也就是最后一遍,一磙子挨一磙子把池子压满。

他说:“像这样四付斗的大滩,小鬼子往下包是十个人,高云祥拿到手再往下包是六个人,小包滩主雇四个人。咱们是四个人干十个人的活,使劲得累死,得耍心眼挣钱,自己找活路。’’

黑幕慢慢拉开,东方渐渐放白,太阳徐徐升起。

太阳有一杆高的时候 ,于德水在窝棚西的旗杆上,升起了红色小三角旗,这是开饭的信号。

大家放下了磙子套,向窝棚走去。

郑人杰和姜德新钻进窝棚,还没有直起腰来,就听丁把头没有好气地说:“大虾米、花拉子,你们俩没干活?”

姜德新反问:“你是烂眼他二舅母吗?”

丁把头又问:“你们眼眉怎么没出汗?”

姜德新说:“我的鼻尖出汗了。”

丁把头说:“鼻尖出汗不算!”

郑人杰知道丁把头在找事儿,就在他身边走过时,点了他的身上一下,他好像被冻的全身打冷战。

姜德新说:“人心向善神来助,伤天害理必恶报。”

解、丁二人,你看我,我看你,满腹狐疑。

丁把头一个人在那儿战战。

吃完早饭,他们蹬水上卤台。

现在,狼滩的跑水工是徐有林。他昨天把卤水泄在水沟里,盐池子池面的磙子压完了,要把沟里的水反上卤台,再放到盐池里长度,调整池子里泥土的咸度。

这个工具是水车子,大型的有四、五米直径的大圆,中型的二、三米直径大圆,两个人或者三个人,前后一字排开,站在水车上,踩着水车的木板沿,把水带起,送上水道。

上了水车,姜德新在后,坐在水车的吊板上。郑人杰在前,双手抓住水车上的横梁,用脚踩着水车的木板沿,二个同步,蹬着水车转动,把卤水送上卤台。

卤水比水重的多,腿用劲很大。盐哥们的两条腿,拉着磙子走了半宿,蹬水再蹬上半天,下午再接着拉磙子,真是“丁不犯”了。

突然,姜德新说:“郑人杰,停,咱下来。”

郑人杰刚刚蹬水车的步子熟练了,立即从水车跳下来。

姜德新说:“往东看。”

郑人杰往东一望,看到一个人在前,两个人在后,三个人手里都拿着棒子,把蹬水的人打的掉落下来。他们一个一个水车子打,快打到狼滩来了。

姜德新说:“这个人名叫姚明贵,是东老滩所的副所长,二掌柜。他十六岁给老滩所的所长家打杂,用点小戏法哄孩子,哄的所长老婆孩子开心,并跟所长老婆学会了日本话,二十多岁就给他提为副所长。

他是个穷人出身,当了狗之后就咬穷人。他家里没有什么就给滩主要,但不直接要,拐个弯要,下滩打盐哥们。他下滩打一圈,骂一圈,晚上滩主就往他家送大米、白面、猪肉、鸡蛋等,他把这些东西分一半给所长。

盐哥们叫他要命鬼,打粳米,骂白面。

郑人杰说:“还有这种人,长见识了。“

姜德新说:“盐哥们年年都有被他打残的,打伤的,自认倒霉了。所以,我们不能低头干活,要抬头看狗望鬼,看见狗来了,鬼来了,要做好应付的准备。”

郑人杰望那姚明贵,三十多岁,中等个,有点胖,脸肉嘟嘟着,丧丧着脸,像个小妖怪。他爬上了两付滩之间的通天沟,踩着桥板,来到狼滩东滩,走到隋大强、滕玉振蹬水的水车旁。他话也不说,抡起棒子就向隋大强的腿打去。

隋大强一哈腰,右手抓住了棒子,往上一提,把要命鬼提了一尺来高,要命鬼身子重,手中棒子撸了,掉进夹沟的卤水里。

那两个跟腚虫,看隋大强像山一样,急忙把棒子放在地上,把要命鬼从夹沟里拉上来,要命鬼棉袄湿透了,冻的直打牙膀。

隋大强和滕玉振下了水车。

隋大强说:“要命鬼,你不长记性,次次遇到我,你就得洗个卤水澡。你给东家要东西,打我们盐哥们,你这是要钱不找财神找穷神,惹穷神发火么!”

姚明贵看了隋大强一眼,一句话也不说,迈步上了坨台,奔把头大瓦房去了。

大家在看姚明贵的洋相,突然听到一声:“叭嘎!”

郑人杰一看,庄有明和宫立富蹬水车的右边,站着一个日本人,那张脸长的好像猫头鹰,正在用手中的条子抽宫立富。

这水不能蹬了,两个人跳下了水车。他们俩个的脚刚落地,这个鬼子手中的条子,向他们两个没头没脑的抽打,边打边骂:“叭嘎,干活慢慢的,大大的懒虫!”

庄、宫二个,由于看姚明贵的洋相,蹬水的脚步慢了点,被鬼子抓着了。

不打勤快不打懒,就打没长眼。

宫立富哭了。

庄有明眼睛在喷火。

郑人杰说:“咱这不成了他们的手垫了吗?”

姜德新说:“别看,别看,看了引鬼上身。你在这儿把坐板上的绳子接下来,再套上去,反复的干,别停下来,我去逗逗猫头鹰。”

姜德新跑过去,对那鬼子哈腰点头,说:“掌柜,掌柜别发火,气坏了身子了不得。他的小孩不懂事,我的向你赔不是。”

这鬼子笑了,说:“你的大大的会说话。”

姜德新说:“晒盐的嘴是棉裤腰,哪有掌柜的嘴儿巧。”

这鬼子摇头,摆摆手。

姜德新唱道:“西门大鸟二啦尺呀八,伟大伟大。”

这鬼子点头说:“要西,要西。”

姜德新继续唱:“瓦缸粗下还是二号的呀,伟大伟大。”

这鬼子哈哈大笑着走了 。

庄有明指着姜德新,偷着笑,跳上了水车。

宫立富破涕不笑,也跳上了水车。

姜德新回来,和郑人杰先后上了水车,边蹬水边说猫头鹰。

郑人杰说:“姜大哥,你骂的巧啊。”

姜德新说:“我点头哈腰是要本钱的。”他又说:“那个鬼子是监滩的,名叫西门大鸟,外号叫猫头鹰,当过兵,右胳膊有点残,凶的狠,举手就打,张嘴就骂;嘴馋、好吃,遇到好吃的什么脾气也没有了。他来盐场一年多,咱这里的骂人话,他不明白。往往你对他说好话,他骂你叭嘎;你骂他,他对你说要西。所以,我要骂他!”

郑人杰哈哈大笑,笑完了说:“小鬼子就是找揍、找骂!”

第四天,郑人杰他们,眼皮重似千斤,腿重似千斤,头昏昏走路起跟头,拉屎蹲不下。

中午,大家正在吃饭,解、丁二位把头,掀起草帘子,钻了进来。

忽听,啪、啪两声响,接着扑嗵、扑嗵两声大响,大家一看,滕、宫二人摔倒在地上,地上粘乎乎的烂泥,沾了一身;饭碗掉在炕沿下,稀粥洒在地上。

丁把头说:“挑食吗?”

隋大强说:“挑食还能躺在地上?”

解把头说:“那叫横挑!”

隋大强说:“臭萝卜瓜子……”

解把头说:“吃鱼上火,啖肉生痰,呛萝卜瓜子百病不犯。”

丁把头说:“苞米粥胶粘,大饼透暄,萝卜瓜子酥脆,撮一顿好似过年。”

姜德新说:“来,来,来,你们也来过过年。”

解、丁二把头对不上话。

庄、郑二人,把滕、宫拉了起来,坐在炕沿上。

他们二人还没醒,坐在炕沿上摇晃一下躺在炕上。

解把头把宫一把抓起来,抬手一个大耳光,说:“打碎了碗,扣你们工钱!”

宫被打的一愣,马上捂着脸哭了。

丁把头说:“这朝还睡吗?”

隋大强说:“你们知道吗?一连四、五天才睡大点觉,他俩端着碗睡了。”

解把头对隋大强说:“你晒了一天盐了吗?闭着眼也得跟着走,眼眉不出汗不算干活!”

郑人杰说:“万万儿,你看看盐哥们,发发慈悲吧。”

万万儿问:“主人,听你的,只要有乐就行。”

郑人杰说:“从现在开始,叫他们两个僵尸跳,就在坨台上跳,跳他五天五宿,叫他俩眼眉出汗。妖来阻拦打妖,鬼来阻挡打鬼!”

郑人杰说完,解、丁二把头,忽一下跳出门外,弄的大家一愣。

解、丁飞到坨台上,伸着双臂,在坨台上跳来跳去。

大家看了一会,笑了一会儿,干活去了。

第二天上午,徐有林到郭抽筋家去拿粮,把解、丁的僵尸跳告诉了郭抽筋,郭抽筋慌神了。

郭抽筋,名叫郭寿金,因为对盐哥们狠的无法形容,盐哥们给他起了个外号——郭抽筋。他还有一个外号——干柴棒子。那是一个桃色故事,后述。

郭抽筋领人跑进狼滩,站在坨台上看着解、丁。

解、丁抬着两只胳膊,在坨台上一跳一跳,两只眼瞪的有牛眼大,像个死羊眼,脸色灰白,眉毛往下流汗。

郭抽筋骂道:“妈拉个蛋,你们俩抽什么风,快给我停下!”

解、丁照样跳,一般大小点,一步不多,一步不少,面无表情。

郭上前,伸手抓解,解一转身,给郭一个耳光,把他打倒在地。这个耳光打的响啊。大老远都能听到。

郭被两个下人拉起来,惊嘘嘘地看着解、丁二人,再也不敢靠前了。

解、丁二人的僵尸跳,徐有林把它传遍了东老滩,各个滩的把头来看,日本的监滩人来了,派出所的警察、巡捕来了,沿上的老百姓也来了,狼滩的坨台上,池埂上、迎海的大坝上,站满了人。人山人海,像赶庙会看大戏一样。

狼滩、窝棚顶上也站上了人,人越站越多,破窝棚被压塌了。

郑人杰他们被挤出滩外,活是不能干了。

日本监滩西门大鸟——猫头鹰,想显大鸟的威风,上前指着解、丁骂道:“叭嘎!不干活的,三鞭的给!”

解、丁照样跳。

大鸟伸手向丁打去。

丁一转身“吧”的一声,一个大脸蛋子,把猫头鹰打进坨台旁的卤井里。卤井是空的,没有水,但烂泥有腰深。

大鸟在卤井里喊:“警察,把他的抓起来,叫他俩知道,大鸟的厉害!”

全场看热闹的人鼓掌,喊:“大鸟长,大鸟大,大鸟二呀尺来八,吓唬路边鸡鹅鸭。”

警察和巡捕上来三个人,他们伸手去抓解、丁,被解、丁打的满地找牙。

看热闹的人笑翻了天。

有人喊:“他俩中邪啦,快跑吧,叫他俩抓着就死啦。”

有人跑了,跑不远又回来了。

西门大鸟被几个把头用绳子给捞上来,差一点没把他冻死,又把他抬进把头瓦房。

看热闹的人嚷嚷到天黑才散去。

盐窝蓬被踩塌了,盐哥们搬进了把头居的大瓦房。

他俩中邪这句话,郭抽筋记住了,第二天一大早他就去找大神五姑娘。

郭抽筋来到五姑娘家,坐在地柜上,说明来意。

五姑娘穿上法衣,腰上系上串铃带,给神堂上香。

那神堂里贴了一张大红纸,纸上写满了胡黄白柳的名字。

上完香,五姑娘跪地磕了三个头,转身上炕坐下。

一个男的叫帮君,唱着小调打鼓请神。

五姑娘扭动身子,串铃叮当响,左手抓着二尺直径的大圆鼓,右手打着鼓点,高声唱起来。

她唱了几句,喊:“不敢说,不敢说,小玩童笑嘻嘻地来弹我的脑袋,痛啊——”

她双手捂着头,在炕上滚。

突然她坐起来,唱道:“这个帮君不是人哪,伸手来抠俺水门哪。”

看热闹的幸灾乐祸的大笑。

五姑娘的两个哥哥跳上炕,把那个帮君打个半死,扔到大街上。

解、丁二人跳了五天五宿,口吐白沫,倒在坨台上,被人抬回家。

郑人杰他们有了喘息的时间。

徐有林领着他们干活,把做四遍池子改成做两遍,把压四十八遍磙子改成二十四遍,不慌不忙在惊蛰前关上了池子。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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