初秋。
长安城，中原汉朝都城。
在这样一座古老而繁华的都城中，举目四顾，自然看不到万里外那雄城朝歌的金戈铁马之意，鳞次栉比的亭台楼阁间，满是温软之地的安逸，纸醉金迷的奢靡。
城南一处小集市内，此时正是赶集时分，比起城中东西两处大集，这只是一处小集市，往来的也都是长安城内最底层的百姓，一张张忙于生计的脸上，虽然没有什么富贵气色，但这长安城毕竟是天子脚下，比起狼烟四起，饥不果腹的灾乱之地，这里的百姓至少还能得享些安宁，而于百姓而言，能有这等安宁，便是足矣。
一名衣着朴素，长相清秀的少年从集市一头漫步而来，脸上带着暖暖的笑意，一看就让人心生好感。
集市里的百姓看到这少年过来，也都在百忙中露出笑容，纷纷招呼：“刘小哥儿，来啦！”
“刘歌，买菜啊？来来来，我这儿拎点回去。”
这少年含笑和百姓们点头招呼，还帮一位正从驴车上卸货的老汉搬了筐待卖的菜蔬下车。
在他腰间掖汗巾的地方，很不起眼的挂了一块木质腰牌。
腰牌上一行小篆，长安府，九品捕快，刘歌。
集市里的百姓对这刘歌都极热情，但这份热情显然不是冲着他腰间藏的极好的腰牌，而是他脸上的暖暖笑容。
一只菜篮子塞到了刘歌手里，篮子里很快被放上了几把干净水灵的菜蔬，有个卖饼的大姐还紧走几步过来，把几张热腾腾刚出锅的饼子放在了篮子里。
“来，刚出锅的果子饼。”
刘歌一手被塞了个菜篮，一手赶紧从怀里摸出钱袋，给几家菜贩付钱：“王伯，这是菜钱，收好，高大嫂，饼钱拿着，等等，果子饼？是煎饼果子吗？”
“急啥，回头再给。”卖饼的大娘豪气的一挥手：“这是我家男人，昨晚在炕上刚想出来的新玩意儿，在热饼子里夹了肉末和果干，这才新出锅的第一炉，还没开张，你拿回去给小肉肉尝尝，娃要是爱吃这口，我以后就卖这果子饼。”
边上有人打趣：“高家大哥在炕上想出来的新烙饼，这可是下足了功夫的，那话怎么说来着，食髓知味是吧？”
那高大嫂是个泼辣性子，头都不回就啐了一口过去：“你个光棍，少在老娘面前卖荤话，有本事给自己张罗个媳妇儿，自己炕上下功夫去。”
周围响起一片哄笑。
刘歌也轻笑了几声，这市井小民之间的家常，粗俗里透着热络，让人不好接口，更不好帮腔。
刘歌脸上的轻笑渐渐扩散到了眼中，眼前这一些，是人间百态，也是这片世道下，难得的安宁。
他很珍惜这一切。
他只是个不入流的小捕快，可只要能守护这一切，他很愿意为之赴汤蹈火。
就如他最好的那个朋友风士杰，说要守护天下，说完之后，便一人一刀，过了鬼门关，进了朝歌城。
“那家伙，去哪里都是个不安分的。”刘歌淡淡一笑，心底涌上些挂念，更多的还是为自己能有这么一位好友而自豪。
男儿行，入朝歌，守天下，为红颜罗刹麾下，踏百里平原，长战且长歌。
这是多少中原男儿的志向，这十年来，又有多少大好男儿，单衣轻骑，向着为中原守门的朝歌城，高歌而去。
只是，又有多少大好少年，从此一去不复返。
依然义无反顾。
这其中的壮烈，或许，唯有那些昂然而去的少年，心底自知吧？
“我该不该，辞了这捕快之职，也挎一把刀，也骑一匹瘦马，一路北上？”
市井的喧闹中，刘歌在心底问了自己一声，旋即便如往常般摇了摇头，不深想下去。
他亦少年，热血壮志，他亦有，但在他身边，就有需要他守护的人，怎能洒然离开？
而且，那个洒然而去的好友，对他还有一份特别的托付。
刘歌苦笑了一下，又小心的从腰间摸出那只并不丰裕的钱袋，仔细的数出了七文钱，递给了集市里卖鱼的鱼秀才。
鱼秀才当然不是真的秀才，据说早年也曾读过几本书，说不上胸无点墨，当年想去考个秀才，但又很有自知之明的知道自己去赶考，麻烦的不仅仅是自己，更是给人添麻烦，所以也就安心当个渔夫，不过他还是很喜欢以秀才自居，于是乡里乡亲的，也都喊他一声鱼秀才，日子长了，鱼秀才的名号在这小集市里也算是响当当的了。
“鱼秀才，给挑条大鱼，新鲜的。”刘歌摊开手掌，把掌心的七文钱递到鱼档里。
鱼秀才正低头给一尾足有五斤重的草鱼片鳞，看到刘歌递过来的七文钱，笑了笑：“刘歌，你是个精打细算过日子的，我这鱼档，你常来帮忙，可除了逢年过节，你一向是舍不得光顾我生意的。”
刘歌也跟着笑了笑，摊开的手掌又往前一递：“鱼秀才说的是，等我有钱了，一定天天来光顾你生意。”
鱼秀才哈哈一笑，一刀剁去那草鱼的鱼尾，说：“你就算要吃鱼，也是自己去河边钓的，你家那小囡，你怕被鱼刺卡着，也不敢喂她吃鱼---”
鱼秀才看了眼刘歌，问：“这鱼，你莫不是要送去城南长街的绸缎铺，给那小掌柜，蒋小小尝个鲜？”
刘歌倒不瞒着，点点头：“是啊，听说那蒋小掌柜爱吃鱼，她店里的绸缎，我光顾不起，只能买条鱼送过去了。”
鱼秀才放下菜刀，向刘歌竖起一根大拇指：“难怪你那兄弟，有那么位红颜知己挂在心里，还敢头也不回的直奔朝歌，有你这朋友在长安帮他守着，他自然放心了。”
刘歌干巴巴的咳了一声，没接话，心里却骂了一句那撒腿就跑的兄弟，走归走，还托他照顾心上人，可人家大姑娘心里想的如意郎君是不是你，你自己都不知道，却苦了自己，莫名其妙的多了一份一言难尽的责任。
鱼秀才看了看刘歌掌心的七文钱，手一抹，拿过了四文钱：“你有这心思，够朋友，我不赚你钱，剩下这三文，拿回去，给你家娃娃买糖吃。”
刘歌笑了起来，每次有人提到家里的娃娃，他都会笑的特别舒心：“那我就替小肉肉谢过鱼秀才了。”
鱼秀才熟练的包起了手里那条大草鱼，麻绳一穿，递给了刘歌，又看看刘歌那一脸暖暖笑意，身子往前一凑，不怀好意的笑笑：“刘歌，你一会儿见到那蒋小掌柜，可不能笑的那么好看啊，万一人家大姑娘看上你了，这事儿可就说不下清了。”
刘歌笑容顿时僵住，一把拎过那尾鱼，摇摇头：“跟你这秀才聊天，有理说不清。”
在鱼秀才的哈哈大笑中，刘歌一脸狼狈的拔腿就走。
原本喧嚣热闹的小集市，忽然静了下来，卖菜的王伯佝偻起身子，性子泼辣的高家大嫂早收起了和人斗嘴的架势，老实的像个受气的小媳妇，刚还咧嘴大笑的鱼秀才，也低下了头，一刀一刀剁着那截鱼尾。
一个肥胖男子，腆着肚子，从集市入口一步一晃的走了过来，身上那件皂色的长安府捕快罩服，在这一片布衣百姓中，格外显眼，也是格外刺眼。
那胖子走过之处，集市里的百姓都堆叠起笑脸，点头哈腰的招呼：“马捕头，您老来啦？”
刘歌看着百姓脸上显而易见的惧色，叹了口气。
他和这马捕头，都是长安府的捕快，可两人的为人，单看百姓们与之的态度，便有天壤之别。
刘歌也努起笑脸，向那马捕头走了过去，含笑招呼：“马大哥，一早就来巡街啊?”
其实按品秩算，刘歌这长安城里，甚或是整个汉朝里，唯一的一位九品捕快，还要在这叫马丕的捕快之上，只是刘歌这九品捕快来的实属意外，甚至有些不合朝中官吏品秩规矩，但他这九品乃是当今皇上亲口赐下的，吏部官员们自然也不敢说什么，再则说，这只不过是那位整日泡在酒池肉林中的圣明天子，兴之所至下随口一言，虽是金口玉言的天子亲赐，可区区一个不入流的九品，也实在入不了吏部那些大人物的法眼。
刘歌很懂得其中道理，更知道他这封赏虽不被大人物当回事，可在长安府那些同僚捕快眼中委实刺眼，所以平日里打交道只得加倍的奉上些小意殷勤。
马捕头瞟了刘歌一眼，肉乎乎的脸上挤了个笑脸，算是回应，但皮笑肉不笑的神色里含着一丝不快：“是刘捕头啊，到底年轻，脚步挺勤快啊，这一大早的，就走到这儿来了？”
刘歌很明白马捕头为何要刻意流露出这一丝不快，这衙役捕快一职，若在别处州城，自然是富到流油的肥差，可在这遍地达官贵人，处处皇亲国戚的天子脚下，这小小衙差都是贵人眼中的蝼蚁，所以能留给这些衙差捞钱的门道少之又少，只能在最底层的老百姓身上刮点油水。
府里的衙差都是地头蛇，早把长安城里能容得他们搜刮的地方分配停当，城南这处小集市，便是分给这位马捕头马丕的地盘，他每日一早美其名的例行巡街，其实就是来向这些摊贩收取孝敬，虽说这些穷苦百姓能给的孝敬少之又少，但长安府差役捞钱的门道本来就不多，蚊子再小，也算是肉。
看见刘歌一早也出现在自己的地盘，马捕头故意露出一丝不快，就是要提醒这刘歌，大家各捞各的钱，别来我的地盘。
刘歌脸上露出他一贯的暖暖微笑，特意晃了晃左手的菜篮子，温言说：“马大哥，我就是来买个菜，你知道的，我家里多了个娃，每日里总要变着个法子，给她做点新鲜吃食，说起来，这片集市的兴旺，也都是仰仗了马大哥的威望。”
听到刘歌客气又识趣的回答，马捕头立刻收起了脸上的不快，笑眯眯的点点头：“也是，你收养了那么个还没断奶的女娃，大家都夸你行了个善举---”
马捕头向着集市一角一挥手：“糖果张，愣着干什么，还不把你铺里的糖果子送点过来，刘捕头收养孤女，是天大的善举，你们这帮记吃不记打的胚子，也不知道跟着帮衬一下，替自家祖上积点德。”
那卖糖果的立刻包了一大包糖果蜜饯，快步走了过来。
刘歌赶紧向马捕头摆手：“马大哥，怎好劳你破费呢，小弟担待不起。”
马捕头笑了起来，看着刘歌，点点头：“刘歌啊，难怪府里上下都夸你够机灵，会做人。”
刘歌努力让自己的笑脸看上去憨厚点，陪着笑接话：“全靠马大哥日常照应。”
刘歌一边说话，一边腾出手，摸了三文钱出来，悄悄塞到了那糖果张手里。
那糖果张一手接钱，一手分出两文，不动声色的塞到了马捕头的左手衣袖里，匆忙间还和刘歌对视一眼，两人脸上的苦笑都一晃而过。
马捕头没看到刘歌塞钱，却知道糖果张往自己袖子里塞孝敬，笑着摆摆手，示意糖果张回去，随即右手搭着刘歌的肩膀，左手向外微微一揽，衣袖抖开，向前迈步，嘴里跟刘歌说着：“既然来了，也不忙着回去，陪你马大哥巡个街，一会儿一同去府里应个卯，等下了差，哥哥请你喝酒。”
刘歌扫了眼马捕头向外抖开的左手衣袖，心知这就是马捕头名震这城南集市的一个招牌本事了，号称袖里乾坤，每日巡街，目不斜视，就这么抖着左手衣袖，绕着集市四下一走，摊贩们自然会把该孝敬的钱塞到他衣袖里，据说马捕头根本不用往袖子里看一眼，就知道你塞了几文钱进来，一言不发，摆的就是巡街的架势，一圈绕下来，一步都不多走，一家都不会错过，端的是挥挥衣袖，带走的是良民的孝敬，留下的是堂堂官威供人回味。
刘歌脸上笑的灿烂，其实半点都不想再跟这肥腻如猪的胖子应酬下去，一手晃了晃菜篮子：“马大哥，喝酒就不必了，你也知道，最近除了当差应卯，我一下差就得回家去，半点不敢得闲。”
马捕头应了一声，看了看刘歌，胖乎乎的脸上隐约有些难得的真诚：“你这孤身一人的，突然收养了个娃娃，这吃喝拉撒的，都要你这少年郎照应，也真是不容易。”
突然听到马捕头这张嘴里吐出这一句人情味十足的话来，刘歌倒是呆了呆，很有些不适应的转头去看马捕头。
就在这时，集市口子上突然有人扯开嗓门，大吼了一声：“大喜啊！”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