断念楼
和白溪分别后,路凝霜来到断念楼。人间时辰刚入亥时,也就是现世晚上九点时,断念楼会准时开店。这里是魂魄们忘却一切前尘往事、死后执念之处。人死之后失去肉体,已然不需要睡眠进食,但是念想却不断,无处投胎的魂魄们日夜被心绪所扰,安能不苦。于是很久以前千魂栖之内便流传下来一个习俗,断念楼中饮下一杯五味绕肠酒,便能暂时忘却牵挂烦忧,如在人间饮酒,如醉如梦。另也有各类吃食,形态滋味皆于人间无疑。自然了,断念楼中无论酒也好,食也好,都不是实物,灵力制成,寥作安慰罢了。也有许多早死之人还未曾好好体验过世间苦乐,来此处寻一杯召忆酒。这酒是特调而成,每一杯都不尽相同,集人间梦境中外泄的灵丝制成,饮后便能窥见他人记忆或是臆想,身临其境,代以体验。曾听闻有人饮此酒还经历了一场春梦,不过也十分看运气。因此除了五味绕肠酒,此酒在千魂栖中也十分受欢迎。
路凝霜从几百年前就开始接管此处,此处除了千魂栖中大多数人熟知的酒楼之外,还有一个极少有人知悉的用途,那就是外出的探子归来交流情报的据点。千魂栖毕竟与死神对立多年,无论是拒绝投胎转世或是耽误时辰以致流连世间的游魂,都不被死神容足,而像白溪这样曾作乱于人间、重创死神的,更是死神重点通缉,誓要消灭的对象。
亥时已到,游魂们陆陆续续地上了座,大多是老面孔,也有零星几个新人,是才入住千魂栖不久的。无论生前如何,大家刚到此处都免不了心生新奇,四处打量。已坐下的老客熟络地互相攀谈,或是找了视野好的位置独斟,一杯杯浊酒菜食下肚,时辰过的也快。路凝霜游走客套了几圈,便到了二楼吧台后一边擦拭杯子,一边静静听着相识的客人说着新得的人间趣闻。这吧台是新建的,颇有现代的风格,但又融入了中式的特点,和酒楼其他各处也相得益彰。
不知不觉已到了午夜,许多客人已小有醉意,有几位酩酊大醉开始说胡话,还有喝了召忆酒的已经赴梦去了。这时二楼楼梯处一个青年走上来,远远地和路凝霜眼神相遇,青年和她微微点了点头示意。路凝霜于是放下杯子,和面前的客人稍稍打过招呼,往二楼西侧尽头靠窗南向的一个雅座走去。
青年已先坐在雅座中,路凝霜走进去关上了雕花的木门。
“总算你来了,今天一个人也没有,已经午夜了,我正担心呢。” 路凝霜说着,正对着青年在桌边坐下。桌子临窗,雅座里头还有一张床,以纱帐帷幕两边遮起。床侧有一屏风,屏风后设有面盆之类洗漱用具。门边靠墙处有一个矮柜,上面两边各点着两支装饰用的蜡烛,蜡烛之间有一座像,不是观音佛像一类,是一个持戟戎装的男人,星眉剑目,正气凛然,正视前方,右手握住的戟直指向天。屋内所有陈设皆镌以镂饰,纹路精致。
“最近各地怪异之事频起,我用咱们的门路和多地的兄弟们时常联系不上,似乎被什么事情纠缠住了,不知互相是否有联系。他们应该还能应付,这个暂且不说,你还记得寺廉吗?”
“寺廉?就是大战中被白溪一刀斩灭原魂的那个踞东鬼王?”
“是,多年起白溪于西方势起,是为一方祸害。后来天授异能,她本性回归,不仅加入千魂栖以一己之力将数以千计无处可归的游魂引渡过岸,投胎转世,还在后来死神讨伐四方和鬼王争霸的大战中,顶着死神和当时独霸东南两方鬼王三方势力夹击,脱出重围,保住千魂栖,并有千魂栖今日的重建和东山再起。当时两方鬼王一个被白溪一刀斩灭,一个魂魄崩裂四散,鬼王当时的一众随从们死的死,逃的逃,一夜之间分崩离析了。”
“是啊,这是千魂栖中经历过那场大战且仍留于人间的大家都知道的事,有白溪的拼死抗争才有我们千魂栖今日的再度繁盛。寺廉在那场大战中由多人亲眼目睹他魂灭当场,怎么如今又提起他?”
青年神色严肃,略一停顿,缓慢道,“我见到了他的踪迹。”
“什么?!这......这不可能!原魂斩断便是魂飞魄散,他绝无复生可能。”
“我一开始也几度怀疑自己,但是......德州,无锡,阜阳,黄山,太原等地近几个月都有逝者刚去便魂魄入魔之事。我去调查过,这些人生前虽然也有愤懑不满或悲痛难平的经历,但到底都不至于死后怨气不散,以致入魔成恶鬼的。这些入魔的魂魄都已由派来的死神一一铲除,我后来查看过那些痕迹,魂魄飞散之处还有零丁残留的星骸。我试着用灵火将那星骸点燃,燃尽之后都有龙身豹首的图案稍纵即逝。那是睚眦,寺廉生前因好友背叛而家破人亡,于是死后主西方鬼界时,最恨背叛。为了防止背叛,他于自己每个随从部下的魂魄上用灵力烙印了这个印记,象征有仇必报,一旦有人背叛他,他发誓不会放过。”
路凝霜神色凝重,细细思索了一阵才开口道,“从古至今,魂死复生之事从未听闻。死神歼灭怨魂之事也皆是灭其原魂,未曾听过有他法。咱们暂时还是不要过度猜测,也许有人故意为之,让我们误以为这一连串异事是寺廉复生所做,以此来混淆视听也未可知。”
“也许魂印可以模仿,但故人总不能以假乱真。除了这些魂魄飞灭后的印记,几日前我追踪失了神志的入魔恶鬼时,亲眼见到李淑宜在那恶鬼身侧。凝霜姐你应该还对她有印象吧。”
“是她?此女竟然还在人间?我自然不会忘了她,我与她有不共戴天之仇。你亲眼见到她?”
“是,绝不会错,早年大战中我为打探情报,与寺廉一派交手甚多。有几次和她单独对峙,她的容貌我记得仔细,几日前我目睹的定是她本人,绝非易容能以假乱真。”
“李淑宜对寺廉痴情至深,如果寺廉当真原魂已灭,她绝不会苟活至今。”
两人皆凝眉沉默了,青年稍作思量,说道,“或许像凝霜姐你所说,我们不应该过度揣测。说不定是她对白溪和千魂栖众人怀恨在心,一心养精蓄锐静待时机,准备报当日一刀之仇,才活至今日也不一定。”
“总之无论如何,只她一人便足以对白溪和咱们千魂栖上下来说产生极大的威胁,若寺廉当真未灭,改日东山再起,咱们就更岌岌可危了。这件事还得辛苦你再多跑几趟,我会跟顾将军说好,你向他要几个人去。寺廉一派狡猾至极,若真有什么变故,人多总能照应些。还有你之前所说各地探子常无音讯的事,我也恐怕并非巧合,虽说他们都与你说还能应付,万事总得小心,我会也让顾将军派人暗中待命,希望别出什么差错。”
“我明白,辛苦凝霜姐费心了。”
凝霜此时总算露出些许笑容,“你我都是几百年的交情了,千魂栖的大家都是我的兄弟姐妹,说这些见外。”
青年出门后,凝霜起身也欲离开,瞥见窗外的天阴云密布,不见明月,她不禁叹了口气,“风雨欲来,但愿是我多心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