自从白溪和厉霄重逢,之前因为忧惧而尘封的记忆都争相浮现出来,有时不借五味绕肠的酒劲,入夜时她也总是恍惚。如果不是因为是已死之人,魂魄不入梦,恐怕每晚都要在梦境中流连忘返了。
大战十年前,那时她还未得死神之力,自她死后入魔成了恶鬼,浑噩之间似乎杀人无数,恍惚间过了近百年。偶然一日,未经引领觅到了黄泉之路,就像酒醒之人次日醒来,懵然不知身处何处,有意识时她已经站在庭前。彼岸之庭庄重肃穆,安静可闻针落之声。也许因是了断前尘、入后世轮回的交界,如此氛围安抚魂魄,让人只剩平静。如此跨过此处踏入死界,才能甘愿抛却余情,痛快地干下一碗孟婆汤。
纵然白溪来此处之前,百年间于四方杀戮,今日手上沾满的血,明日复又滚烫鲜艳,心中的恨似乎永远肆虐不平,来到此处竟也觉安宁,一时间只静静站着未动。
不知站了多久,一个魂魄慢慢显出轮廓,继而完全地出现在庭前。魂魄也恍恍惚惚,然而白溪却突然清明了起来。庭前有十二扇门,围成一圈。门以青铜铸之,每道门上浮刻着一张面孔,或狰狞或和善,或庄严或慈悲,周身围绕着各类珍兽。白溪径自走到一扇刻着庄严面孔的门前,用手一挥,门顶支出的一个续穗铃铛应声响起,随后响起一阵隆隆的机械转动声,围着面孔的一圈珍兽逆时针转动,带动大门从正中一分为二,向内两侧打开。
“来。”白溪听到自己这样说,然后迷茫的魂魄便蹒跚地跟了过来。
两人一前一后地跨过了大门,一入门内,便陷入水中。门内是一片一望无际的水域,被红色的黄昏笼罩,远处隐于淡淡的薄雾中。两人双足踏过泛起的涟漪映着霞红。白溪带魂魄入门内后却未动,门扉在身后吱吱呀呀地“砰”地一声又自动合上了,然后门也消失于无形之中,两人四面被水环绕,一时间又是一阵静寂。
没过多久,远方传来一阵隐隐约约的水声,伴随着间或可闻的铃声,从薄雾的那头晃晃悠悠地,一艘小船划来。
船夫佝偻着,衣着简陋,浑身精瘦不见肉,头发邋遢湿贴于顶,皮肤褶皱贴于骨骼,面部贴一白底黑字符咒,将全脸遮住,全然不见五官表情。将船停靠于白溪和孤魂之前,船夫便一动不动,静静等待,气质萧索,不似活物。
白溪并不在意,拉着孤魂的手登了船。两人坐稳后,船夫便又开了船,期间三人无话,除了水声,不闻一物。
船行几时,水域渐渐由宽变窄,薄雾也向两边散去,空出一条长长的水路。天色由黄昏入夜,水路尽头似有黄光,两侧却漆黑一片。那孤魂一语不发,全程只行尸走肉般听从白溪指示,在船内坐下后怔怔地盯着船侧的水痕看。看了好一会儿,不知突然怎么了,也许觉得水波柔顺,那孤魂侧身向船侧暗处伸出手去,像是要摸一摸那顺滑的水流。
还没碰到,白溪却猛地将她拽了回来,喝道:“掉下去就回不来了,快坐好!”
那孤魂倒也没有什么表情,只是收了手又端坐起来。
就这么摇摇晃晃地,不知过了多久,终于船靠了岸。一位官吏模样的使者早已等候在岸,见船靠近,他略略往前迎了迎,一手执着一本名簿一般的书册,另一手执笔记下来些许字迹。这时白溪和孤魂已经陆续下了船,船夫打桨调转船头,要向回驶去。那官吏不知写了什么,等到停笔抬起头时,刚要说点什么,见了白溪,突然大惊失色。
“你怎么在这儿!”
“我将她送来,得见大人。” 白溪听见自己这样说。
“大人自然会见她,但你!大人万万不能见了你!”
白溪沉默不语。
那官吏仍是一副心惊胆战的样子,又看见船夫已调转了船头,连忙喝住,又叫了回来。“快快走吧,千万不要再来,你本不是投胎转世的命。来了便是灰飞烟灭,万劫不复了!”
白溪仍沉默无话,也没有动作。
那官吏叹了口气,“唉,想你是记不得这些的。多少年都无事呢,怎么今天出了这种变故。我不知道你为何觉得应由你前来引渡亡魂,但我可以告知你,此处并非你该来之地。彼岸庭前,仍是生界。彼岸庭后,论是哪道门,都为死界。万万不要再来死界,回去罢,回去罢。孽魂呢。” 说完,也不再等白溪又什么动作,硬把她又推回了船内,向船夫嘱咐了几句后,船便向回开去。白溪回过头,见那官吏忧虑地守望,不知怎的觉得有些亲切,但这应是她第一次来到死界,也是怪事。
从那一日开始,白溪突然止住了撕扯啃噬着她的杀戮执念。她就像真的大醉了一场,之前的记忆回忆起来都如泡沫般朦胧,她心中突然有了一道明路。她将跟随着她的一众随从部众都打发散了,其实也并没有很多人,大多都是执意跟着她的,乌合之众,她没有主动收过什么仆从。真真正正一个人之后,她开始四处游历,避开死神的行迹。路上如果有未能被死神引渡的亡魂,她便帮他们了却执念,然后随着记忆,带他们至彼岸庭前,叫来船只目送他们渡过黄泉。她牢牢记得当日官吏的话,也没有再次踏入死界。
就这样百余年过去了。她目睹了无数生与死,见证了无数人的愧疚无奈,疯狂和怨恨。有时她也不知道自己的归路在何处,这样引渡亡魂是否有一日是尽头,然后她遇到了厉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