芜暮躺在病床上,肩上那个血肉模糊的洞被纱布缠了一圈又一圈。
夜色已深,可是她睡不着。
总是这样的,只要大人站在她面前,她就能认出大人。世界也周游了三四个,对于大人在世界内的缺损她也能勉强习以为常。
可这次他伤得太重了。
他额头的伤口边缘参差不齐,不像是很锋利的东西划出的伤口,应该是厚玻璃制品。比如碎掉的啤酒瓶。谁会把瓶子敲烂还不足够,要再去刻意地划破他的脸呢?
还有脸上的烧伤,要烧得多严重,肉才能从内而外地缩到一起?
另一边脸的划痕,她细细数来,一共十七道。
还有他的胳膊,她放开他手腕,被程四拖走的时候,借力碰了碰他的胳膊。从根部沿着骨头缝切下来的。腿的情况与胳膊不同……
芜暮止不住地颤抖。他的腿还留着四分之一的大腿组织。那,剩下的是怎么切下来的?骨头呢?
月光洒在病房床前,芜暮此时除了冷,已经没有别的知觉了。
“阿依,”半响,她传讯,“给我说说岳诛的事吧。”
“好的暮暮,”阿依尽量把声音调整地轻轻的,“岳诛从小生活就很不好,在经历狗血的家暴、断胳膊断腿给父亲抵债、创业开始就被朋友背叛等一系列的事件后,黑化了。”
“……啊,这样。”
芜暮没再说话,阿依也悄悄的,不敢出一丁点声。
那个人的碎片碎得稀烂,由那个碎片投射出的角色,性格都十分古怪。暮暮执意要把碎片收集起来,但每到一个世界看到那个人的详细情况都会难过好久。
它是个笨维护者,什么道具跟功能都没法提供给暮暮,也没办法减轻差错因子的痛苦。每个世界的差错因子注定会发生最惨最惨的事情。
它知道不可避免,可看暮暮这样伤心,它也好难过哦。真希望下一个世界,那个人可以不要再当差错因子了。
程四站在门前看着病床上颤抖的女人,面露嘲讽。不过是见了他家爷一面,至于吓成这样?他准备敲门的手收回去,这样的女人,没必要再去关照什么。
医院前停靠的车里。
“爷。”
岳诛坐着查看资料,听到声音也没抬头。
“说吧。”
“据我在门口的观察,我想她是在害怕。”
他翻阅资料的手僵了僵:“害怕?”
发现了他翻阅速度明显变慢,程四斟酌了用词。
“也许不是害怕。她只是在发抖。”
“发抖?”这回彻底不翻看资料了。
“是,发抖,一阵儿一阵儿的,抖到现在了,一直没停。”看着他彻底将注意力转移到自己身上,程四硬着头皮说了出来。
最怕空气突然安静。
呵,晚上的时候到装的很好,最后不还是露出了马脚。
演技也不过如此。
好,很好,好极了。
“赵家凭着这丁点诚意,啰嗦至极,实在没必要耐心看下去,这事交给你了。”说罢,岳诛将文件往旁边一扔就要起身。
“爷?”
“累了,去医院散散心。”
芜暮坐在病床上,彻底放空了自己。
要不去成烨大厦找个工作?明天吃什么?南郊好远,她要不就赖在这不走了?
岳诛……
想到他,稍微放松的身体又变得僵硬。
岳诛来到病房前,看着病房里小小的身体,神色不清地笑了笑,一脚踹开了门。坐在床边的人儿被惊得狠狠一颤,飞快地回头。
屋内一片漆黑,偏偏月光打在两人的脸上。月白的光柔柔地照在芜暮的脸上,眼睛湿漉漉的,楚楚可怜。被月光直射的岳诛恰恰相反,那脸被照的像个恶鬼。
芜暮看着来人是他,紧绷的身子松懈了下去。
岳诛嗤笑,怕的要死还要装作镇定,真是有趣。
他玩心大起,一步步地慢慢朝她走了过去。房间配合他变得越发安静,义肢间金属的摩擦碰撞声咯吱作响,被宁静放大后,传入女人的耳朵里。
不是害怕么?那就让她害怕个够。
他走到了女人跟前,身体遮挡住了能照到她的一切光亮,将她整个人都笼罩在他的阴影之下。期待着她的神情发生变化。
她没说话,是被吓得说不出话了吗?
他看到面前的女人抬起了头,看向了他的义肢,然后又缓缓将视线挪向了他的脸。
……
岳诛面色微沉,下颚不自觉地绷紧。
又是这样。
那个女人又是这样专注地看着他。
他就是因为这样的神情放过了她,让他有了哪怕她心有不轨,他也能控制住局面的想法。
他弯腰俯视着床上的女人:“怕我?”
芜暮承认,他踹门那一瞬间,她什么绮丽的心思都没有了。六根清净,色即是空。开什么玩笑,那么安静的晚上,突然炸开那么大声音,逮着谁都会打个激灵。
但也仅仅如此,怎么会上升到“怕”?
“不怕。”
他看她摇头摇得坦坦荡荡,又想起程四的汇报,眯了眯眼睛。
“不怕?不怕为什么会发抖,嗯?”
芜暮想到他的那些事,连眼睛都暗了下去,没有回答。
岳诛望着她,眼底一片冰冷,却倚在窗边与她聊起了天:“我遇到过不少人,但最不喜的有两种,第一是虚伪,第二是嫌恶。”
……她才没有。
他俯下身子,遮住了她眼前满满当当的月光,指腹抚摸着她的脸庞。她没有闪躲,定定地望着他。
岳诛眯了眯眼:“你的眼睛还真是好看。”
他用手擦抚着芜暮的眼睛,被按住的睫毛轻轻颤动,扫过他的指腹。
“你知不知道眼球掉落后多长时间内放回是安全的?”
芜暮任他在自己脸上胡作非为,这样森冷血腥的威胁着实显得有些幼稚。
“我更想知道你带那么久假肢,是否安全?”
莽撞了,她懊恼地咬了咬自己。
“我是说,关于你的提问,我不想知道。”
“那就别想着欺瞒,说不定,我还能给你个痛快。”
“……”,芜暮拍了拍床,“过来坐一会?”
“呵。”岳诛轻笑,靠着窗户,十分配合地没有继续刚才的话题。
岳诛用余光看着坐在床头的芜暮,她又在用那样的神情看他。明明是很无礼的行为,他却一点也没感觉被冒犯。甚至不想继续被她打断的警告。
他的身边总是吵闹的,危机四伏,梦里也不得安宁。他的周围有无数双手,争论着,贪婪地想要将他拖拽而下,已经很久没有这样平静了。
实际上他不该对她做无谓的恐吓,更不该以这副姿态出现在这里。他应该更小心、更谨慎,应该快刀斩乱麻。而不是如毛头小子般斤斤计较、冲动。
平时的他,也的确是让程四那样做的。
可……
在他重生回来的这段时间里,他一度认为,现如今的他可以预知一切。甚至可以做拨动时针的那只手,秘密布局,随意决定上辈子那些事的存在与消失、提前或延滞。
旁边这个女人的出现让他始料未及。
他用余光扫着她的动作,摸了摸怀里那把暗红色的枪。也许将枪还给她的下一个瞬间,这样的和平就会被她毫不留情地打破。
罕见的有些迟疑。
……
“怎么称呼?”
“芜暮。荒芜的芜。”
芜暮。
很特别的名字,跟她本人一样特别。