王既缓缓往那上台的右侧楼梯走去。当他途经到那几个对他议论纷纷,等着看他笑话的棋手的身前时,停下了脚步。
他摇了摇头,拱手道:“对不住了。”
他知道他不该赢。
但杨八通的话,让他很想赢。
而且,他必胜无疑。
围棋,本身就是会迭代的游戏。每一个时代的棋手,必然站在上一代棋手的肩膀上飞速前进。单纯以顶尖棋手对比的话,若不经过额外的训练,数百年前的棋圣,与如今的世界冠军相比,是有着随着时间长度而递增的绝对差距。换句话说,当代一个职业选手,回到千年前,必然是万人称颂的当世第一人。
出现此现象的根本原因在于,围棋本身布局思路,定式,招法,都会随着时间,计算棋力,试错的积累而必然进步。一个招法,定式,会随着时间的推移而逐渐逼近最终的最优解。
这个地方的整体围棋水平,王既并不是完全清楚。他一个当代职业六段,在这个地方究竟算不算顶尖选手,他没有把握。
但是,这个听说在台上摆了十天未尝一败的“初始棋型”,在王既来的地方,被称作一种定式。简单来说,就是某种围棋在某个时候该怎么下才能获得最大优势的套路。
而对于这个定式,王既却熟悉得不能再熟悉了。
大雪崩。
大雪崩定式,作为最古老,最复杂的的几个定式之一。从当年东瀛本因坊秀策称王时,已有人开始讨论,到后来棋艺院长长谷章川命名,再到后来真棋圣吴清源引出雪崩大变,再到近代冠军棋手李昌镐,李世石引出讨论。数百年来,经历近十代棋圣的洗礼,这“大雪崩”几乎被研究得透顶。现代,已有上百本的棋谱,专门记录大雪崩的研究成果。实际上,大雪崩在现代已经无限接近于最优解。
同时,大雪崩是王既入门围棋后,背的第一个定式,先不说他本身就记忆惊人,单凭他花在这定式上的精力和时间,足以让他终生都忘不了那上百本棋谱。
而在这个世界,大雪崩定式显然处于刚刚被提出研究的阶段。
在这种局面上,他没有落败的可能性。
…
王既走到那壮汉跟前,静静地看着他。
那壮汉,十天以来,第一次站着相迎一个对手,他的眼神里射出像猎鹰一样的光芒。他绝不相信那一步是懵的,眼前这个年轻人,很可能站在一座大山上俯视着他。
壮汉率先抱拳,开口道:“请?”
王既没说话,反倒向舞台左右两端望了两眼,沉吟了片刻,淡淡地说道:“太慢了。”
“慢?”那壮汉脸露奇色。
王既点点头,说道:“嗯,太慢了。”说罢回头,向台下的执掌柜台招了招手,道:“给我上十张棋盘来。”
壮汉眼睛瞪得巨大,一时间竟不知道他要做什么。
台下的观众更是不知所云,纷纷议论了起来,一时间变得十分吵杂。
那执掌柜台显是也愣了一眼,但先前听得王既是杨八通的人,因此也绝不敢怠慢,快手快脚地指挥着伙计开始干活。
不一会,在全场奇怪的目光下,金坛楼一层的大台上,已经摆上了一行十桌棋盘。
“这么多棋盘,你要干什么?”“一个棋盘不够?”“可要玩什么花样?”台下几个圣手断断续续传来几声嘟囔。
王既循声往台下扫了一眼,叹了一口气,想道:到了这个地步,已经不可能低调了,既然要做,就做得尽一点,省点时间。
想罢,他又回过头去,对掌柜说道:“再上十张,放在台下。”
掌柜照做,台上台下,各放了一行棋盘,每行十张。
那壮汉向王既投来疑惑的眼神,似是要确认什么。
王既左右扫了两眼,点了点数。然后目光收回来,说道:“台上这十桌,我执白子一次过跟你下。我给你这初始棋型十种不同的下法。”说着笑了一笑,一字一顿说道:“只要你能赢下一盘,就当我输了。”
此话一出,又一次哄堂哗然。
这个不知道蒙面的允州年轻人,终于拉开了这次围棋擂台最终高潮的最后一幕。
那壮汉显然是楞了楞,随之大笑一声,笑声如雷鸣般爽朗响亮,道:“下棋下到我这个年纪,竟还能碰上这种事!公子好魄力!来!”
话音一落,只见他右手一抬,一道光圈呈在掌中,随手一挥,光圈刷一下扩大,直接覆盖了半个楼层,一阵气浪,将二十个棋盘旁的棋子尽数冲起。啪的一声,黑白棋子尽数落盘。
二十个棋盘,皆已整整齐齐地摆出了“大雪崩”的起手局。
这一手凌空摆棋虽然不可思议,但王既已开始慢慢习惯了这世界的超自然力量了。他边向最左边的棋盘走,边回头向台下坐着的十二圣手说道:“你们也一样,台下我执黑子,你们先手,谁能赢一局,也当我输了。”
这句话显然是已都不把台下的所有人放在眼内了,除了杨八通脸上罕见的有一丝笑意,其他人皆已有点动怒,但他们都自重身份,一方面不相信王既一个无名小卒能掀起什么风浪,另一方面更不愿如一个小兵一样上去蹭这二十局中的一局。
他们以为自己憋得住。
王既从最左端的棋盘开始,从左到右,逐个逐个棋盘地落下第一个白子。
台上的十个盘,王既给出了五种不同的第一子,几乎已把所有符合基础棋理的位置的第一子全部下完。
王既的意思很明显,第一步,无论落哪里,他都无所谓。
那壮汉随着王既的步伐,每个盘都应了一子,十盘棋,应了八种手段,有两盘棋是完全一致的。
王既几乎是毫无停顿,从左走到右后,又从右走到左,一子一子地应了回去。
这第二子开始,十盘棋已经都不相同。
大家都知道,戏玉要开始了。
…
两人你来我往,一直将十盘棋都下到第五子。
如果说一开始,观棋的人还对王既的行为有所疑惑轻视,觉得他只是年少轻狂,等着看笑话的话。此时此刻,所有的负面疑虑都烟消云散了。
这十盘棋到现在,几乎连瞎子都看得出来,有多么的高深莫测,变化万千,与先前所有人,包括杨恭所下的,都不是同一个级别的。一些在场的名棋谱记录人,此时都已全神贯注,生怕自己漏了哪一步没记下来。
那坐在台下的圣手,神色各异,有些蠢蠢欲动,有些僵直身子,有些假装淡定在喝茶,但唯一相同的,是尽数静默。
到第十子的时候,不仅棋盘上的局势已经有了微妙的变化,连台上两人的氛围,都已经跟一开始的时候大大不同了。
王既始终如一,从头到尾都是保持着完全一致的落棋节奏,像是完全不需要思考似的。反观那壮汉,此刻已多了几分犹豫,速度开始慢了起来,甚至已经开始留了一些局跳过先不落子。
毕竟,王既脑子里的,是近十代中外棋圣的心血。
王既本来还担心自己这么一弄,可能会把这眼前的棋痴搞得失了心神,但当他抬头观察眼前这个对手,却见得他越下越精神,脸色发红,甚至还能感受到几分兴奋。
见这壮汉如此阔达,王既不禁对此人有了一丝欣赏,于是更放开手脚,尽力将这大雪崩最大的变化展现在他眼前。
当某三盘已经下到第十五子的时候,各个棋局的进度已经参差不齐了,最小的依然停留在第十子。
虽然各棋盘不同,但这十盘棋整体的走势,已经开始显得明朗了。王既的气势,如排山倒海一样压着那壮汉,每下一步,这壮汉都给人举步维艰的感觉。
此时,场下观棋人的议论已经走到了一个十分诡异的角度了。大多数人已经不去看这十盘棋了,甚至连这摆了十天擂台的豪爽壮汉,都不再关注了。
他们纷纷都在议论,这蒙着脸,年纪轻轻的“沉龙”,究竟是什么人,杨中丞究竟是哪里收来了这么一个棋仙一样的人物,先前为何半点风声没有,有的也在赞叹杨中丞不亏允州棋圣,有此等后人,允洲棋坛从此将冠绝九州。
再下了几子之后,大部分的棋局已走至末路,十局中,白子或以局部优或以整体优,完胜了其中七局,那壮汉,在余下的三局中苦思冥想,已想得大汗淋漓。
此时坐着的十二棋圣都已尽数站了起来。
连杨八通,也撑着手杖,站了起来,全神贯注地盯着这十盘棋,脸上尽是震惊的神色。
王既的表现,远远超出了他的想象。
那一直没有机会上场的陈盛,率先憋不住了,不顾一切一个瞬身闪到台下的一个棋盘中,在众人的目光下下了一子。
王既见那壮汉在“长考”,回身就往台下走去,向陈盛礼貌地笑了一笑,随手就应了一黑子。
陆陆续续地,十二棋圣里,已有八个坐到了台下的棋盘前,放下了白子。
那杨恭此时已满脸通红,一股不忿的少年气涌上心头,刚欲要上前去占一桌,就被杨八通一下拉住,行动不得。
“爹…你…”杨恭顺手就要甩。
杨八通神情严肃,眉头一皱,手又抓紧了几分,说道:“冷静!想!”
杨恭自然知道此时是什么局面,将要接下允州棋圣这个名号的他,现在是绝不能出手的,更何况台上的少年是以杨八通之名出战,他更是没有由头了。虽这情形确实让他乱了心神,但他毕竟也是极致聪慧之人,被杨八通这么一抓,便冷静了下来,退到了他身后。
…
此时的王既,一人,对下八人,十一局。
王既的神情却依然轻松万分,似是丝毫压力没有。
在金炭楼其他的观棋人眼中,那可都是“圣手”级别的棋手啊,定是神仙来了…
…
约莫过了半个时辰,王既把他最后一颗白子下了下去。
这个“内拐”,是当年吴清源下出的大雪崩雪眼,蕴含着这个定式最终极的变化。
作为收尾的一子,已臻完美。
台上的壮汉一言不发,看不出喜怒。
台下的圣手神色各异,却也气氛沉重。
那小胡子萧刚玉,脸上尽是赞叹的神色,盯着自己面前的棋盘一动不动。方才说要收王既入门的林乘舟,坐在一桌前,满脸通红,大汗淋漓。而那率先憋不住上场要证明自己的陈盛,此刻脸上更是血色全无,嘴唇止不住地发抖,显是失了心神。
在全场目瞪口呆的共同注视下,王既向那壮汉行了一个礼,缓缓走下台,走到杨八通身旁,淡淡地说道:“这十八局,我已全胜。”