四日前。
山风里夹着野草的味道。
冷。
王既缓缓睁开眼睛,头痛欲裂。
这是哪里?他们是谁?为什么…为什么我会在这里?
王既满脑子都是数不尽的疑问,但他却一句也没开口问出来。
因为眼前情景,使他大气都不敢多喘。
左右两侧站着两列穿着红底金鳞盔甲的古代士兵,各人身旁都持着一把比身子还高出一头的大关刀,双眼目视着前方,如泰山般岿然不动。
寒风凛凛,杀意腾腾。
现代人,一般只能从各种影视作品中一窥冷兵器的形态,隔着屏幕去看,往往就只能当成一件精美的艺术品来欣赏。
但事实上,当一把真正用来杀人的巨型冷兵器被人带着杀意走到你面前时,带给人的,绝对是所有艺术作品都无法展示的震撼与恐惧。
更何况眼前的,不只是一人一刀,而是一支一触即发的军队。
王既什么都不用问。
人类的所有本能,在这一刻都在清晰地告诉王既,眼前的一切,绝不可能是什么影视作品。
这里,是实打实的古代军营。
王既几乎连呼吸都忘记了,过了相当长的一段时间,他才有精力回过神来审视一下自己的状态。
这支军队,落在一座光秃秃的山顶上。
身旁的士兵身穿重甲,纹丝不动。
而他自己倒是穿着温暖的貂毛大衣,舒适地安坐在一张带有垫子的木椅上。
万幸,无论现在发生着多么不可思议的状况,至少眼前的士兵,不会把大刀砍到自己头上。王既稍稍松了一口气,静静地观察着身旁的一切,希望搞清楚发生什么状况。
除了眼前这两列士兵外,自己身旁站着一个书生模样的人,看着年纪不大,穿着得很单薄,丝毫不惧这寒冷的山风。
放眼望去,左列士兵后方盘膝坐着一群人,粗略数数约莫有五个。这五人同样也是轻衣罗冠,在这杀气凛然的军营多少有点维和。更古怪的,是这五人身上透着诡异的蓝光。这种从肉体里透出的光芒,是王既从来没有见过的,以至于他的注意力立马就被吸引在这五人身上。
整个山顶大大小小数十人,无一人作声。
突然,从队列的后侧传来了一阵推攘,划破了这冰冷的死静。
王既高坐队前,注意力一下被声音吸引了过去。他紧闭双唇,默默地看着一切。
两个士兵压上来了一个被五花大绑的中年老妇人。
那身后的士兵重重一脚,踢在那妇人的后膝上,老妇人一下就跪在王既眼前。
王既一头雾水,不知是什么意思,沉默是金。
那老妇人缓缓抬起头来。
他盯着她,她盯着他。
生于和平年代的他,从来没有看到过这种眼神。
那双苍老的眼睛里,夹杂着愤怒,悲伤,恨和绝望,既混作一团,又无比清晰。
他被彻底震住了。
明明身旁发生的一切事都那么不可思议,王既却只剩下一个问题:她为什么这么盯着我?
一道刀光。
王既下意识地遮了遮眼。
一地鲜血。一颗头颅飞出一丈开外,直直滚到王既跟前,在王既的脚下,死死地盯着王既。
那眼神里的情绪,丝毫不减,甚至更骇人,那切口里血肉模糊,筋骨清晰可见。
王既浑身一震,竟不知为何,本能地腾一下站起来,冲口而出道:“为什么杀人!?”
身旁那书生似乎吓了一惊,说道:“三公子,不是……你下令斩了的么?”
“我……我下令?”王既脑里完全没有这段记忆,望着地上那颗像是鲜活的人头,倒抽了一口凉气。
那书生拱手道:“这批从山下隶属青州的玉泉村抓来打听虚实的村民,还要下令杀么?”
王既双脚一软,坐了回去,手往椅子右边一摸,竟真的摸到了一杯热茶。他努力克制着右手的发抖,把茶端起,一饮而尽。
茶一落胃,满头的冷汗便冒出。
王既想道:我在搞什么,为何要喊出来?
他深深地吸了一口气,冷静分析道:刚才脱口而出,实在太危险了。看起来,他们是听我的,我不能再说话了。
王既抬头看了一眼身旁的书生,然后假装镇静地闭上了眼睛,向后躺了下去。
一方面,他觉得这样做,可以让身旁这个人看不到自己的慌乱。另一方面,却也是本能地闭眼寻找安全感,希望眼前的一切都只是噩梦。
他实在是不想再看到地上那颗头颅。
这一着,只奏效了一半。
身旁的年轻书生竟真的显得有些不知所措,僵在原地,双手摩擦着发出沙沙的声音。
但对于王既来说,闭上眼睛,却丝毫没有帮助。在那混沌的漆黑中,他似是隐隐约约地看见了老妇人那双眼睛,具体形状虽已看不清,那无边的绝望清晰地讲着:为什么,要杀我?
王既只好睁开双眼来,抬头看着天空,大口吸着气。此时他才隐隐感觉到,自己的太阳穴一直痛得惊人,只是这一幕又一幕的事件把他的注意力转移了。
良久,只听得身旁的书生对一旁的士兵说了句:“时辰快到了,那边方术队准备好。”说着顿了一顿,又挥了挥手,说道:“剩下的,都带上来吧。”
王既跟前,又跪了一批人。
这次,压过来的人有老有小,有男有女。队伍的中央,竟还有一个不足五岁的小童。
王既凭直觉,就知道要发生什么事了。他深吸一口气,不断地在自己的脑海提醒自己八个字:与我无关,不要多事!
这个念头一闪出来,随之而来的是一阵熟悉的感觉,一件好像好久以前又好像是昨日发生的事涌上了心头。
这句话,他曾经说过。
书生的脸上升起一丝疑惑。他看不懂王既的意思,也不敢轻举妄动。
只见他小心翼翼地说道:“三公子,三昧凤火已经准备好了,要不,我们先做正事?”
三昧凤火?
王既低下头,他怕身旁的人看到他的神色。
他只能点点头。
那书生右袖一挥,两旁的重甲士兵刷一声整齐地举起关刀。
王既刚把目光移到士兵身上,就听得队列左侧响起一阵雷鸣般的长啸。
一阵火烫的热浪迎面扑来,一瞬间四周的空气像是被煮沸了一样,连呼吸都十分困难。
王既一抬头,只见队伍后那浑身发白光,青衣罗冠的五人组那边,缓缓升起一只火凤凰,翅膀一张,足有一驾波音747般巨大。那火凤凰浑身透着热浪,极度吓人。
天,这是法术?
眼前的一幕已经完全超出了王既的认知范围。他下意识地捏了自己的脸一下,再次确认自己是不是在做梦。
书生脸上的惊奇由始至终都没散去,他细声地问:“三公子,身体可有不适?”
王既没说话。他完全说不出话。
这火凤凰太吓人了。
书生又问道:“时辰已到了,公子先下令,把玉泉村给屠了吧?”
这句话似乎把王既的心神一下子拉了回来,心头咯噔了一下,竟又抬头问道:“把什么给屠了?”
书生像是从来没见过王既似的,他指了指右边的山下,低声说道:“山下的玉泉村啊……三公子你怎么了?”
王既腾一下站了起来。
理性告诉他要坐下,但他也不知道自己为什么会站起来。
他顾不得头上不可思议的火凤凰,忍着剧烈的头痛,往书生指的方向,颤颤巍巍地走过去。走的过程中,他竭力地想避开流得满地的鲜血,但当他走到崖边时,布鞋上已经被染了一层红。
王既顺着书生指着的方向望去,山下是一个宁静的村庄,家家户户都飘着阵阵的炊烟。
屠……屠了这村子?
他回头看了看头上的火凤凰。他知道,这书生不是开玩笑的。
他想道:这事,与我无关!
王既紧握拳头,咬紧嘴唇,转头往反方向走去,背对着整个军队。他既不想也不愿让任何人看到自己的表情。
书生在身后追问道:“公子,时辰已过了,正事要做了。这批人,如何处理?”
王既只留给他一个背影,全身一动不动。
听得身后那书生一拂袖,喝了一声:“起法!动刑!”
头上的凤凰又一声长啸,四周的环境不仅更热,而且逐渐变得通红,头顶上烈火烧着,发出噼里啪啦的响声。
王既的太阳穴如针扎一样。
刷一声。
燃烧声中,传来一阵清脆的落刀声。
逼得王既下意识地回过头去。
又一颗头颅凌空飞起。看那断了头的身子,这次,是一个老人!
王既踉跄了一下,差点要倒下。
他眼睛扫过那堆并排跪着的人,视线逐渐定在了中间那个不足五岁的孩童身上。
这小童的目光,清灵,纯净。除了因为凤凰导致的酷热有一些烦躁之外,对身边发生的一切,都无动于衷,依然笑得那么高兴。
老妇人的那眼神,整齐的人肉切口,又清晰地浮现在他眼前,似乎在说着:“这孩子的血,你也要沾上么?”
这与我有什么关系!与我,有什么……
王既太阳穴处的疼痛到达了顶点,胸前如翻江倒海般。喉头一热,止不住一口鲜血吐了出来。
这口血,似是把那一胸闷气全吐了出来。如当头一棒般,竟让从头到尾都混乱无比的王既突然清醒了过来。
像是活了二十年,第一次醒来似的。
上一次的置身事外,已经让他痛苦不已。
或许这条村子的人,本就该杀,或许他不下令,会造成更大的死伤。这些都是有可能存在的‘或许’。他没有足够的信息去判断。即使有,从未见过如此残酷情形的他,此刻也不觉得自己的判断有资格定义这些人的生死。
他只知道,眼前这些人的死,起码绝不能说跟自己无关。
有意又好,无意也罢,知道也好,不知道也罢,现在,他的一念,着着实实定了一群人的生死。
王既忍着头痛,想道:这场景,大致也是在做梦罢了。
一道刀光。
屠刀又举起。
“慢!”王既大喝一声。
王既死死地盯着走到面前的书生,开口道:“我且问你。”王既顿了顿,缓缓问道:“是不是我说不杀,你们就不杀?”
书生的脸上写满了疑惑与不解,说道:“可……可这是大公子那边的军令啊。”
王既一字一顿又重复了一遍:“是不是我说不杀,你们就不杀?”
书生从未见过这位三公子有过这样坚决的眼神,应道:“没有您的军令,我们无权用三味凤火。”
王既忍着剧痛,说道:“那,你们都停手吧。”
他做出了一个连他自己也想不到的选择。
书生大惊道:“玉泉村不仅是大公子的军令,而且很可能涉及宗主的部署,如何能……”
“停,手。”
王既说完,头已痛得像炸开一样,眼前一黑,慢慢失去了意识。
至少,在梦中,选择做一个过得了自己的人吧……