颍都南下城,行商中心,春风街。
这里一年三百六十五日,都十分热闹。
今天的热闹,却有所不同。金炭楼前的中央广场,围了一圈又一圈的人,挤得水泄不通。但奇怪的是,现场却异常安静。
因为,大家都听说,允州棋道十二圣手通通都来了。
谁也没想到,一个外州人,会把事情弄得这么大。
……
十日前,金炭楼来了一个年纪约莫三四十岁,身材高大魁梧的壮汉。从他手上的纹路来看,他可能比看上去要年长一些。长相方面,除了眉毛浓了一点之外,没有什么记忆点,属于那种一混进人群就会消失的类型。但你仔细看他的眼睛,会发现眼内的神韵,并非常人所有。
当这人穿着一身布衣,背着一个木棋盘走进来时,确实没有一个人为意。
但当他一行事,就很难不惹人注目。
因为他实在是太阔卓了。
从进门开始,无论是谁,只要跟他打一个招呼,他就开始打赏,而且都是上百两的银票往外丢。以至于未走够十步,身边要打赏的便挤作一大团,整个大堂都跟着轰动起来。
金炭楼是颍都第一个安装云梯的地方,从来都号称太子进来,太监出去,多贵的贵人,这里都不少见。但这近年来时局开始动荡起来,大多数人都低调为主。这么高调的行事,楼里也是许久未见了。
那人走到那个原本唱着大戏的大舞台上,给那正在认真唱戏的角儿单手递过去厚厚一叠银票后,挥了挥手,让那整个戏班全部下了去。
留下他自己一个,孤伶伶地站在大台中央。
只见他把背着的木棋盘恭恭敬敬地放下,然后盘膝坐下,紧接着掀开棋盘的内侧,不紧不慢地从里面掏出三个棋盒,竖排放在身体右侧地上。
此时金炭楼首层话事的执掌柜台,已经从后堂走了出来。他毕恭毕敬地走上大台,拱手行了个礼,轻声问道:“先生,可是要寻人弈棋?”
那男人头也没有抬,冷冷说了句:“我只想在允洲,找一个对手。”
此话一出,满座哗然,吵杂中台下已听得几声讪笑。
人人皆知道,允洲近年来棋风盛行,圣手频出,这人如同戏子般坐在台上,气势虽有,棋格却全无,口中吐出如此狂妄的话,自得然引人发笑。
但他们都不知道,很快他们就都笑不出来了。
这男人没说话,掀开三个棋盒子中的两个,留下中间一个盒子依然合着,黑白子各抓了一把。
沉默半刻,他自己面前棋盘的左角落里慢悠悠地摆了黑白各十个子,形成了一个漂亮的桥状棋型。
这是一个围棋开局。
围棋一摆好,顿时整个棋盘透出一道白光,金炭楼首层上方,出现了一个由灵气幻化而成的巨大的棋盘,使得在场每一个人,即使离得多远,都对木盘上的棋况看得清清楚楚。
这一着,在场的所有人都意识到,台上坐着的这个毫不起眼的壮汉,是一个修为极高的修士。
只见他缓缓抬起头来,说道:“替我传出去,以我的规则来,谁赢了我,这盒薄礼就可以拿走。”说完,他往剩下未掀开的棋盒指了指,示意那个首层掌柜掀开它。
那掌柜自然是一点就明,他弓着身子跪下去,轻轻地掀开那盒闭着的棋盒。
一道金光,冲天而起,直直射到天花板上。
掀开那一瞬间,金炭楼首层整层都被照得发白。
那是满满的一盒精金灵石,每一颗都价值连城,矜贵万分。
此时全场都说不出话来,都不由自主地屏住了呼吸,被这盒突如其来的至宝,彻底吸引了注意。
那掌柜率先开口,只听得他颤颤巍巍地问:“先生……先生可是要用什么方式弈棋?”
那人缓缓伸出三根手指,说道:“从这棋型开始,只下三十手,三十手内定胜负。”
围棋本是既争局部也争大势的游戏,大势讲求布局,局部重于计算。把这规则定成这样,实际上是把局部算力推到了极致,黑白两子直接短兵相接,速战速决。
他的意思是,全允州,这三十步内,无人算得过他。
虽然此时仍没人把他这句话当这回事,但那盒金子,实在是过于诱人了,以至于他话音一落,自告奋勇上台挑战的人,瞬间就排了长龙。
……
一开始的时候,大堂里的气氛是贪婪与轻视,没过多久就变得正视和严肃,再后来鸦雀无声,然后是目瞪口呆,到最后竟弥漫着绝望的气息。
这人每日准点清晨卯时上台傍晚酉时下台,除了正常三餐吃一点简单的白豆粥素菜,一句话不说,连下了九天。
未尝一败。
莫说一败,来挑战的人一日比一日强,从一开始的二流棋混子,到后来来的已不乏围棋世家,有名的名家,但能走过二十手的人,都寥寥无几。
不仅这外州来的下棋人,甚至连这初始的棋型,都成了颍都城内最热的话题之一,稍懂点棋道的人,无不惊叹这初始棋型衍生出来的变化。
直至到第九日傍晚,这壮汉比以往提前了一个时辰站了起来,留下了四个字:“允州无人。”之后,转头就退了下去。
此话一出,整个允州的棋坛都坐不住了。
据说连那位大人都发话了。
允州十二圣手,连夜从各城御剑飞入颍都,要会这个外州人。
……
第十日清晨。
金炭楼已经受上令,首层空出,不再迎客。
但围观的人,比前九天的都要多得多,毕竟,此等十年难得一遇的热闹,值得全城人来凑。
那外州人,似乎像是感受到今日的不同,提早了两炷香来到大台,早饭多喝了一碗白豆粥。
十二圣手,尽数到齐,此刻已坐在大厅中央的长桌初,喝茶静养。
气氛一片沉重,全场一根针掉到地上都听得到。
……
“这里我辈分最小,就由我先来吧。”
打破沉默局面的是一个小胡子,手拿一把金镶檀木扇。只见他径直走向前,轻身一跃,一道光影从台下闪到台上,落地之时,半分声响也没有。
他缓缓走到木棋盘前,拱手躬身,说道:“在下川城萧刚玉,允州棋道排行第十二,请先生赐教。”
那男人没抬头,反而向台下还坐着的十一个人扫了一眼。随即目光收了回来,伸出右手,说了句:“请。”
萧刚玉眯了眯眼,拍了拍衣服,走到棋盘前,十分正式地以跪坐的姿势坐下。
一坐下,这小胡子的气场就发生了巨变。明明瘦瘦的身子,竟给旁人一种庞大的感觉。
横四,纵五。
萧刚玉落下第一个白子。
其实从五天前,萧刚玉已经听闻了在颍都金炭楼发生的事了。五日以来,源源不断的棋谱送到他眼前,让他应接不暇。作为弈棋之人,他自然知道棋局里蕴含的变化大于苍穹,但这局部的小棋型所产生的能量,远远超出了他的想象。
因此,他落的第一颗子,是将变化限制至最小的下法。这是他五天以来苦思冥想之后,做出的决定。
那坐在对面的男人,脸上半丝波澜都没有,稳稳地应了一子。
萧刚玉内心微微一笑,却也毫不大意,应了过去。
二手,三手,四手……
两人一直连续交到第二十五手,几乎全无超过萧玉刚的预期,他的信心越下越足,差点就要高喊出来。
到了第二十六手,那男人显著地迟疑了一下,随之而嘴角一笑,将一颗黑子重重地下了下去。
随着落子“啪”的一声,棋势突然风云变色。
萧玉刚一身的冷汗,从头顶至脊椎都渗了出来。
从这局部棋型来看,黑白两子依然势均力敌,缠斗得不可开交。但是,这第二十六手黑子,对整个棋盘的局面产生了如定海神针一样的作用。换句话说,虽说按那那人的规则来看,这局部未落下风。但是,假如从此刻开始两人忘记规则,继续完成这盘棋的话,白子几乎是必败无疑!
那萧刚玉也是自视甚高之人,在那么多高手面前,也绝不好意思说自己未落败。他缓缓合上棋盘,稳稳地站起来,抹了抹汗,拱手道:“谢先生赐教。”
那男人点了点头,不紧不慢地开始收拾棋盘,然后又不慌不忙地把那棋盘重置为那个变化万千的初始棋型,没有答话。
那小胡子一下台,一个穿着碧绿色衣服,戴着长高帽,像一个绿衣厨子样的男人随之而站了起来。
两人对视了一眼。
小胡子苦笑了一声,把头低了下去,摇了摇头。
那带着长高帽的男人挺起胸膛,显得信心十足,只见他轻拍了小胡子肩膀一下,一个抬腿,整个人凌空而起,直直飞到了台中央棋盘前,姿势甚是优雅,一看身手就十分了得。
“允州许城,林乘舟,棋道排行十一,请赐教。”
那男人如先前一样,举起右手,唤一声:“请。”
那林乘舟应声坐下,身姿却如木头那样立着,两眼直直地盯着棋盘,一点不眨,浑身上下纹丝不动。
…
一炷香。
两炷香。
足足坐了半个时辰,这林乘舟依然没落一子。那坐对面的男人,一样,连眉毛都没动一下,相当沉得住气。
围观的群众,已开始不耐烦地起哄。
突然间,那林乘舟眼神一变,露出一度凶光,抬手猛下一子。
啪!
纵二,平五!
这一子,落得锋芒毕露,杀气凛然,是为最凶险,最直接,后续变化最为诡谲多变的下法。
毫无疑问,他是在说:“我要直接挑战你!”
只见坐在对面的男人,摇了摇头,微微一笑,轻轻落了一子。
这一着,虽无声无息,却应对得同样诡异,同样千变万化,无限可能。
一开始,便你来我往,刀光剑影,黑白两子杀得酣畅淋漓。
……
但可惜的是,这局面,却维持了不到十手。从第十手开始,白子就开始起危,一手比一手难看,局面如山泥倾涉般往黑子倒。
到了第十九手,白子这一角,竟被黑子屠了个精光!
这一着又一着的黑子,如同利剑一样刺在了这林乘舟的心头,击得他心闷难堪。
到那白子被全清了的那一刻,他已再也受不了,一口鲜血吐了出来,染得满衫通红,然后大呼一声,直直地倒了后去。
这老十一,竟走不过二十手!
那男人叹了口气,说道:“抬下去吧。”说完眼神继续往台下剩余的十个人望去,眼神里竟有一丝悲悯。
棋局,又重置到原来的初始棋型。
……
“在下陈盛,允州棋道第十,请……”
“慢!”徒然一声喝止。
循声望去,那个一直端坐在十二人正中央,从头到尾未说过一句话的白头黑服老人开口道:“没有必要了,恭儿,你直接上吧。”
众人一惊,却无一人敢不从,尽数静默。
说话的老头,是允州数得出手指头的实权人物,兵部中丞,杨八通。这老头不仅官至三司,而且是允州棋道十二圣手的第一把交椅,允州棋圣的称号,在他头上多年未摘下来。他说的话,莫说在棋坛,甚至在允州的任何一个角落,都是掷地有声,响亮有力的。
杨八通右侧身旁一个头顶高冠,脸如白玉,风度翩翩的白衣少年缓缓站了起来。他简单理了理衣物,低头拱手向杨八通行了一个正礼,简单轻声地应了一声:“是。”
围观的群众一片起哄。
终于来了。
杨八通最小的儿子,杨恭。
以年龄来说,此人方过十八,在十二圣手中最为年轻。但按棋道辈分来说,他却至少是众人的师叔。
他是名义上的第二圣手。但这排位更多的只是因为师门辈分的原因。即使是杨八通这样的人物,也敌不过岁月,随着年纪的增长,算力棋力必然有所衰退,绝不可能还跟壮年时相提并论。而这杨恭,却处于一个棋手最为灵气四射,霸气外露的年纪,而他在棋桌上的展现的实力,比之老爷子年轻时只高不下。
人人心里都清楚,这杨恭,就是当前允州棋道的巅峰,真正意义上的“允州棋圣”。
在场的人都看着,这允州棋坛最后一座大山,此刻要出手了。
杨恭拜过老爷子,不紧不慢地转过身去。他并没有像前两人那样直直跃上大台,反而绕到台的左侧,慢悠悠地顺着楼梯走了上去。
待他走到棋盘前,半句话没说,直接盘膝坐下。
干脆利落就是一子。
横四,纵五。与那萧玉刚一样的稳健起手。
那男人微微一动,应了一子,但应法却先前完全不同。如果说先前的是以稳对稳,那么这一击就是以乱击稳。
那杨恭丝毫不犹豫,抬手又落一子。
又是稳如盘山的应对,丝毫不理会黑子的乱击。
那男人也接得爽快,第二子落下去,依然是全部选择里最为混乱的一着。
两人分别下的两子,竟好似相互间毫无关系的,你下你的,我下我的,在这局部的棋局里各自形成了一个极具威力的漩涡。
但从那第三子开始,杨恭的灵气便大现了。这一着,十天以来,无人下过。白子一落下,就直接将这初始棋型给人的感觉,彻彻底底打了个粉碎,整个棋局变得若虚若幻,光怪陆离。一股奇特的陌生感,从这一落子中油然而生。
台下的十个圣手,此时竟止不住地开始要讨论起来。
那整个清晨几乎毫无动作的杨八通,到此时才动了动身,缓缓地拿起桌上的茶杯,喝了一口茶。
那男人眼前一亮,脸上露出了一丝兴奋的神色,抬手就应了过去。
这黑子一落下,那初始棋型的厚重感,竟又被一下子拉了回来,感觉就如在那漂浮的空中,直接按稳到一块实地上一样。
此两手,已足以写入九州棋史。
……
两人你来我往,你拉我扯,把这棋局搅得极乱的同时,又再造了方圆。在场的人,包括那十位圣手,要跟上两人的思路,已十分吃力。例如那萧刚玉,此时已看得满头大汗,五步前的变化,都未看清楚。
不知不觉间,两人已下了二十九手。
杨恭动容了一下,却轻松地落下了最后一子。
那男人把最后一颗黑子从右手倒到左手,又从左手倒到右手,静静地读着这棋局。只见此时棋局已定型,黑白两子,无论是在边角局部,还是整体宏观来看,都是毫无疑问的五五平分秋色。最后一黑子,已无再下的必要。
如此精彩的势均力敌,看得所有围观之人赞叹不已。
众人都知道,这男人摆出的初始棋型,在此刻,已经有了它三十步内的最优解了,以后这棋型变化,肯定会以这两人命名。
杨八通端坐在台下,本来木无表情的脸上,竟透出了一丝不满的神色。
那男人把黑子扔进棋盒,松了松他宽厚的肩膀,拱手说道:“公子棋艺高超,不负棋圣称号。”说着把放了十天的装满金灵石的黑盒子双手捧起,递了过去,说道:“小小薄礼,请公子笑纳。”
杨恭虽毫不在意此等外物,但他看了看那男人的眼神,似也不好推脱,于是也双手接过黑棋盒,说道:“先生棋艺,更是世所罕见,他日有缘,定当……”
“大雪崩定式,二十世纪九十年代就被研究透了吧…怎么就不下了呢?下一步不是显然的纵十四,横二么?”
从不远处的围观人群中,轻轻飘来了一句话。
但在这显然修为极高的台上两人耳中,却听得清清楚楚。
两人都微微一愣,一同向那棋局望去。这一看之下不得了,顿时觉得如五雷轰顶一般,全身从天灵盖一直麻到下脚板,浑身冷汗直冒,却都动弹不得。
这一着“纵十四,横二”黑子一旦落下,白子的一切布局便变得如儿戏一样,无论如何应对,三步之内定然满盘皆输,终其过错,竟已在十五步以前。
这白子,已足足落错了十五步!
端坐中央一直如槐树般的杨八通,此时也动了一动,咦了一声。
这初始棋局在台上两人眼中,原本已如柳暗花明般开阔,此刻顿时又变成了一个乌黑的无底深潭!
两人同时腾一下跳起来,两双眼睛往声音飘来的人群方向投下凌厉的目光,随之不约而同一提气息,洪亮地喊道:“谁!请上台来!”
……
……
台下坐着一个让上千双眼睛盯得不知所措的少年。
一个原本不属于这个地方的少年。