十暮县位于北俱芦洲南部大越王朝,及至大越国国都有五百余里路程,县城周围群山环绕,只有北面一条官道供人出行。
楚公子踩着愈积愈厚的雪,按照记忆中的路线慢慢行去。
小县城里本就人少,地处偏僻更是没有外来客,此时又逢大雪压城,街道上更是空空荡荡。
楚公子原名楚惜,正是弱冠年纪,身形瘦削挺拔,面孔清秀,目光清澈,若是有人细看,却会发现清澈的眼底是一片浑浊不堪,仿佛深渊里一头远古妖龙在挣扎咆哮,它伤痕累累,被巨大的锁链束缚其中。
“已经是大雪了呀。”楚惜拈着修长的手指,用术家最浅显的根癸术算了算时间,“古驿无人雪满庭,有客冒雪来自北。”楚惜轻声自语道。
行至街角一处门扉虚掩的人家前,沟壑纵深的木门上涂着今年新上的漆,门边春联上隐约还能看清的字体虽然有些青涩稚嫩,却是难得的工整干净。
楚惜猜想应该是那叫阿涵的小姑娘写的,她爹爹多半图个脸上有光,忙不迭的贴了出来。
漆门上贴着两张大越王朝的门神像,楚惜回想起幼时读过的书中说大越国文神像本名桓公之,原为大越王朝开国元老,大越沿用前圣周朝天地四时六官制度,桓公之时任太宰一职,深受帝王尊敬。
右手边武神像是大越名将羊无虞,先后助越王破交止、大庚两国,奠定大越在北俱芦洲南部的势力,官至大良造。
楚惜用手指轻轻抚平被风雨吹拂过已经退色卷起的神像,静静沉思,无声大雪落在他身上,却没有一片雪花附着在衣物上,如同这世间没有此人一般。
伫立良久,楚惜轻扣两声木门,只听里间传来一个浑厚的嗓音:“来啦,这鬼天气,真他娘的冷。”
开门之人正是背着楚惜到巫鱼伶处的阿涵爹爹,年近五十的他身材壮实,面相忠厚,楚惜不禁怀疑这庄稼汉怎么能生出那么可爱的小姑娘。
“甘叔,我这自从掉进陷阱里,每天腰痛腿痛哪哪都痛,没有好酒好肉招待着,我这下半辈子只能靠你喽。”楚惜嬉笑着上前,将手臂搭在姓甘的阿涵爹肩上便往屋里走。
阿涵爹一把将他手打开,笑骂道:“臭小子,这就赖上老子了?要不是我把你背到巫医师那里,你还能这么生龙活虎?”
进了堂屋,只见阿涵背对着他们正在用双手捂着嘴巴。
楚惜笑道:“你这小妮子吃什么好东西还背着我?怕我抢你得呀?”
只见阿涵慢慢转过身子,从嘴里取出一块软糖,泪眼婆娑的看着楚惜道:“大哥哥,阿涵没有…没有偷吃,是牙被糖粘下去了…”
说着说着就要哭,阿涵爹哈哈一声大笑道:“这丫头正换牙了,还以为再也长不出来了。”
楚惜走过去摸了摸阿涵的小脑袋道:“阿涵乖,一会记得要把牙扔到屋顶上,这样才能长出新牙。”
阿涵乖乖的揉了揉眼睛,又蹦蹦跳跳的跑出去扔牙了。
阿涵爹招呼楚惜赶紧坐下,转身到里屋取出一坛子泥封的酒,又端上一直在锅里热着的菜,随后坐在主位上。
泥封的酒一打开,便有一股浓郁的酒香扑鼻而来,楚惜动了动鼻子道:“早听说大越的黄醅酒是佳品,帝王黎民皆好这口,光这味道我就要香倒了。”
阿涵爹笑道:“公子可别,你再倒在我这家中,赖上我的名头可就坐实了。”
楚惜起身接过黄醅酒,先给阿涵爹倒了一碗,又给自己倒了满满一碗,两人把酒言欢。
酒兴正憨时,阿涵爹从怀里掏出一方古印,似玉又似金属,形式为白文印,印钮不是寻常所见龙凤龟蛇,而是一只人面兽身,耳垂双蛇的异兽。
阿涵爹眼中的憨厚忽然散去,转而变成一种古井无波的沉着,淡淡问道:“楚公子,此物从何而来?”
楚惜也一改嬉笑神色,起身对他作揖后道:“甘前辈,此物是六年前我于前姜国都城所得,后来我四处探访,终是寻到这里。”
阿涵爹招手让他坐下,端起一碗酒慢慢饮着。
楚惜也不便多言,陪着阿涵爹一起喝。
阿涵爹饮尽一碗酒后,缓缓起身道:“知道这县城为什么叫十暮县吗?”
楚惜安静听着。
阿涵爹背对楚惜,举起那一方古印,像是见到老友一般慢慢端详,良久道:“十为尸,暮为墓,群山深处为肝榆,吾辈皆是肝榆人。”
楚惜听到肝榆二字内心大惊,原本只是猜测甘叔与这肝榆一族有关系,没想到这满城都是肝榆人。
古籍记载,肝榆族世居奢比尸国,国人信仰奇兽奢比尸,此兽位居圣品,人面兽身,耳悬双蛇,食之可通万灵之心。国人皆通驯兽之术,以捕猎为生。
后奢比尸国被前圣周王朝所灭,奇怪的是周军即将打到国都时,仍未见圣兽现身,行至都城时却发现那里竟在一夜之间变为平地,仿佛从来没有过一样。
楚惜回过神来,再作揖道:“甘前辈,那您可知这肝榆国都所在何处?”
阿涵爹目光缓缓离开古印道:“都城旧址所在群山之中,可这万里深山你从何寻起,几百年了,我等肝榆一族就是受命守护这里,这古印本是肝榆国大司祭所用,你与他有缘,知道这些就已经足够了,勿要贪心。”
楚惜听罢,却没有丝毫失望之意,微笑道:“甘叔,如果我知道怎么救阿涵呢?”
阿涵爹猛然回头,壮实的身躯止不住颤抖开来。
此时阿涵恰好推开门跑了进来,冻的通红的小脸像苹果一般,笑着喊到:“爹爹,我扔上去啦,阿涵很快就能有新牙啦。”
阿涵爹强忍着激动对小丫头道:“阿涵真厉害,快去里屋暖和暖和,爹爹还有话要和楚公子说。”
阿涵听罢开心的就跑进里屋。
阿涵爹望着女儿稚嫩的背影,混浊的眼泪充斥了眼眶。
“坐吧,楚公子。”说罢阿涵爹坐下,又给楚惜倒了一碗黄醅酒。
楚惜坐下后,抿了一口清香的酒水,正色道:“甘叔可听过阴阳家的七魂术?”
阿涵爹手中酒碗轻抖,诧异道:“公子怎知?”
楚惜苦笑一声道:“阴阳家七魂之术,受术者自有相通之识,眸为魂所观,我初见阿涵时就看到阿涵眉心处有黑色魂印,这是受术者的特征,我亦如此,只是除受术者外他人看不到而已。”
“可我从未听阿涵说过你也有黑色印记呀?”阿涵爹问道。
楚惜用手指了指胸口的衣物,阿涵爹这才豁然明白,从他进门身上未粘一片雪花就能看出这衣物不是凡品。
“还请楚公子救救阿涵!”阿涵爹忽然起身就要行礼:“她…她只有半年可活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