十暮县的冬天没有风。
雪花落下如同飞纸,噗噗的堆叠起来,大雪天即使是正午时分这座小县城也安安静静,只有偶尔几声犬吠,告诉远方的客人这里尚有人家。
阿涵抱着暖暖的汤婆子急匆匆的赶了两步路,脚底忽的一滑,稚嫩的小手连忙抓紧爹爹出门前给他的唯一取暖物,小心翼翼的放慢了步子。略向上提了提毡帽,漫天的白色极大地影响了阿涵的视线,要不是从小生活在这座小城里,阿涵可能会像那位异乡客一样迷了路还摔进自己爹爹用来打猎的陷阱里,想到自己发现他时异乡客尴尬的表情,阿涵噗的轻笑了一声。
穿过迷宫一般的巷子,七拐八弯的一步步走到巫奶奶家,上了门前的四阶台阶,阿涵低头从小包里翻找出黄色油纸包裹的药膏,像是下定什么决心一样,握了握小拳头,鼓起勇气轻敲了三下门。
吱——老旧厚重的木门缓缓打开,一个浑身上下都包满脏兮兮的白布男子用 仅露出的眼睛凝视着他,阿涵伸出药膏给白衣男子看,然后怯生生的低头说:“爹爹……爹爹叫我送阿涵膏给那位大叔。”
小城里的孩子都传说这个白布男子不是人,是巫奶奶从阎王爷那里借来的阴兵,阿涵听多了传言也就信了,要不是爹爹说送完阿涵膏就给她买牛大伯家的雪梨软糖吃,她才不来呢。
白布男子眼神始终未变,木然,冷漠,听阿涵说完便让开了身子,放阿涵进去,阿涵急忙低头小跑进门,穿过天井便看到正房里巫奶奶正开着门坐在桌前摸着她那只骨瘦如柴的黑猫,黑猫慵懒的看了阿涵一眼便闭上了眼睛,巫奶奶却像是没有听到声音一样,一直低头陶醉的摸着黑猫。
虽然小城里的人都对巫奶奶和白布男子忌讳很深,阿涵却偏偏很尊敬巫奶奶,因为年初爹爹打猎时忽然昏倒,昏迷了一天都没醒,小城里唯一的郎中晋先生又去了远方云游,是路过的巫奶奶敲开门像摸小猫一样摸了摸阿涵的脑袋,然后到里屋吩咐阿涵不要让人进来,两炷香的时间巫奶奶就出来了,嘱咐阿涵说明天你爹爹就能醒来。阿涵在床前守了一夜,果不其然第二天爹爹像是做了一场大梦一样浑身冷汗的醒来,说他梦到了神仙打架,然后被一个黑衣仙子踹了一脚屁股就醒来了。
街坊们听到他的说辞哄然大笑,阿涵和大家说是巫奶奶救了自己的爹爹,却没有一个人相信,到最后只有她自己和爹爹知道巫奶奶其实是个大善人,那之后爹爹经常打到好吃的野味就让阿涵送到巫奶奶家,直到最近白布男子的出现使得阿涵特别不情愿来送,爹爹就只好摸着头苦笑说养个闺女真不如养个带把的,豺狼都不怕怕个看门的。
阿涵一手抱着取暖的汤婆子一手抓着药膏,小跑到巫奶奶跟前,巫奶奶其实只是头发白,脸却长得很年轻,虽然不漂亮却很温柔,巫奶奶很喜欢不出声的笑,大概就是因为这个才被街坊们误会吧。
阿涵轻声说:“巫奶奶,爹爹让我送阿涵膏给那个大叔,爹爹还说什么祖传秘方,金桥不倒什么的。”阿涵伸直胳膊给巫奶奶看她的药膏。
巫奶奶缓缓抬头看着阿涵抿着嘴开始笑,伸出好看的手摸了摸阿涵的小脑袋,说道:“你爹还真是,和自己闺女这么说话怎么行,”说着她放下了黑猫,黑猫落地跑了出去,在雪地里留下浅浅的脚印。巫奶奶站起身,拍了拍黑色的长裙,紧了一下上身的灰色小袄,微笑道:“你想看看那个大叔吗?”
阿涵犹豫了一下,认真的点了点头说:“毕竟是爹爹的陷阱害他摔了进去,我应该替爹爹看看他的。”
巫奶奶又抿嘴一笑,转过身招了招手,示意阿涵跟着,阿涵连忙提着药膏进了里屋。
里屋的光线稍有些昏暗,阿涵缓缓的挪动着脚步,随着巫奶奶走到一张床前,只见床上的男子背对着他们蜷缩在棉被里,空气中混杂着草药味与血腥味,
阿涵刚要说话,就看到巫奶奶抬起左脚用力的踹了异乡客一脚后,微笑道:“楚大公子,有人来看你了,赶紧从我床上起来。”
被唤作楚公子的异乡客慢吞吞的转过身,伸了个懒腰道:“大中午的扰人清梦,都怪姐姐的床太香了。”
巫奶奶听完再次将左脚抬了起来,正要再踹一脚时异乡客忽然一个鲤鱼打挺赤脚站起,双手抓住阿涵的小手道:“哎呀这不是阿…阿妞嘛?两天没见长这么高了,来让哥哥抱抱……”
阿涵看着有两个自己高的男子,清秀的面庞上带着一丝掩盖不去的疲倦,黑色的长衫好像和巫奶奶用的一样的料子,纹路简单质地却很好,九岁的阿涵第一次感觉他原来还蛮好看的,之前见他时已经掉进陷阱一天一夜了,憔悴不堪、浑身血迹。
巫奶奶转身淡淡道:“人家叫阿涵,那天你掉进抓野猪的陷阱里还是她把你……”
楚公子忽然打断道:“这不重要,阿涵长的真可爱,以后长大了可千万别变得像某人一样毒舌、喜欢揭人短、白头发、戴假面……”
阿涵正不明所以时,只见巫奶奶又是一脚精准的踹在楚公子屁股上,这次明显是真生气了,楚公子一个趔趄趴在了地上。
阿涵看着缓缓爬起身的楚公子,憋着笑道:“这个药膏是爹爹给你养身子用的,过些天我再给你送。”说罢将药膏放在床边的桌子上,和巫奶奶点头告辞后,又转过身对楚公子说:“对了爹爹让我告诉你,你有东西落在陷阱里了,如果行动方便的话就到我家去取。”
楚公子拍了拍身上的灰尘微笑道:“果然你爹爹识得那物什,你先回去吧,下午我自会去取。”
阿涵轻轻的点了一下小脑袋,带上毡帽就走了出去。
看到阿涵走后,楚公子转过身坐到了靠墙的椅子上,伸手抓起药膏闻了闻,对巫奶奶说道:“巫鱼伶,来的早不如来得巧,你闻闻,这药膏都是取巴蛇后裔黑青蟒熬制的,食之可解心忧,解心忧啊,可惜我这不是心忧,是无心可忧啊……”
本名巫鱼伶的巫奶奶坐在他右手边的椅子上,淡淡道:“你只是证明了阿涵家是那一族遗民,下一步是让她爹爹同意带我们到那里,这才是最难之处。”
说罢巫鱼伶拿过楚公子手中的药膏,随手扔到地上道:“药材尚佳,炼药术差的不是一星半点,还不如喂我的啼猫。”
似乎是听到召唤,那只跑掉的黑猫悄无声息的出现在里屋,对着药膏嗅了嗅后抬头看了一眼巫鱼伶,见她没有不悦的神色后便用利爪划开黄油纸,大快朵颐了起来。
楚公子看着那啼猫每吃一口身上便闪过一道幽绿色的光,身体也从瘦骨嶙峋变得逐渐圆润,毛发渐渐产生光泽,微笑道:“我在姐姐这还不如这只猫贵重,我们十年相识,青梅竹马,两小无猜,干柴烈火……”
眼见巫鱼伶的目光逐渐冰冷起来,楚公子连忙住口,站起身急匆匆走出里屋,丢下一句:“我去会会他,姐姐您敬候佳音即可。”
巫鱼伶无奈的摇摇头,俯下身抱起吃完药膏圆润可爱的啼猫,慢慢的抚摸着。
屋外的雪下的更大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