自从秦腔班社“三社合一”为秦风社以后,长安城秦腔界形成以长乐坊大剧院和阿房宫剧场竞争之态势,陈凤良的秦风社和杨元厚青益社卯足劲儿,竞相推陈出新、排演新剧,一时间,长安城的秦腔剧场热闹非凡。
已经有很多天,冯其中没有去晨练场训练了,得空从家跑出来的“九岁红”杨小云发现冯其中莫名其妙地消失了。满腹疑虑的她按捺不住心慌,便跑到长乐坊大剧院寻人,恰巧撞见了寒梅。情急之中,杨小云拉住寒梅的双手,喋喋不休地追问冯其中去了哪里,为何避而不见她。
寒梅急忙替师弟解释说:“咱们梨园行祭祀祖师爷的日子快到了,最近师父受了些风寒,身子骨不得劲儿,便让师弟代他去做安排,估计是杂事繁多,才不得见你。”
尽管寒梅说的是实情,但对冯其中在肖若妍和杨小云两个女人之间长期摇摆不定的态度,她早就有了察觉。只是缘于师姐的身份,加之自己亦是待嫁闺中,虽对师弟“脚踩两只船”的做法多有看法,却不能畅所直言。另外,她很了解冯其中的性格,师弟并非是个缺乏主见的人,想必不会把终身大事视为儿戏。因此,寒梅只能看在眼里、急在心头,惹是生非的话绝对不能说。
同时,寒梅相信师弟只是暂时犹豫不决,感情总不可能长期游离不定,再说还有师父在前,不信师父会容忍他荒唐到底。由此,寒梅心底泛起了女人惺惺相惜的情愫,且对一腔痴情的杨小云生出几多恻隐之心。
看着眼前为爱如此谦卑的杨小云,于心不忍的寒梅温言劝慰道:“别再到处寻找了,想必梨园祭祀结束后,他肯定会及时返回剧院,你暂且回家等消息便是。”
杨小云深信寒梅说的话,于是眼含着泪花,稳住了心绪,极不情愿地回家去了。
《新唐书·礼乐志》有载:“玄宗既知音律,又酷爱法曲,选坐部伎子弟三百,教于梨园。声有误着,帝必觉而正之,号皇帝梨园弟子。”由此后人考证又得出,梨园弟子长居于皇家禁苑曲江,斯为梨园发轫之始;唐玄宗李隆基谱写出千古绝唱《霓裳羽衣曲》,故而被历代梨园人尊崇为祖师爷。据此,长安城东南隅的曲江池畔成为梨园人的精神家园。
白云苍狗,世事变迁,不知从何年何月起,曲江池畔被人遍植梨树,果木园中央建起一座简易祠堂,里面供奉的正是梨园祖师爷。冯其中初次随师父到此祭祀时,周围连条土路也遍寻不得。时至今日,汇聚长安城的弟子多了,曲江池畔的祠堂又逐渐红火起来。
今年的祭祀规模尤甚往年,云集长安城的各个剧种班社,几乎都派出代表前来参加。鉴于秦腔是梨园行历史最久、资格最老的剧种,也是长安城最具实力的戏剧,梨园发源地又在曲江池畔,历年来凡在长安城发起的祭祀活动,主祭人的角色都属于秦腔人。
今年事有不巧,陈凤良气喘咳嗽的老毛病又犯了,主祭人的担子自然落到冯其中身上。能够在公众场合露脸主事,凸显自己与众不同的身份,如此绝佳的机会,冯其中岂能错过。他听从师父吩咐,密切配合祭祀指挥人的步骤,早早开始准备起来,故而毫无心思再去和“九岁红”卿卿我我了。
祭祀的日子终于到了,意气风发的冯其中穿戴一新,又专门从班社挑出几个长相俊朗、身姿挺拔的师弟,随同他一起代表秦腔界前来祭祀。
凡来参加祭祀香会的,都是清一色的梨园行艺人,队伍由前引指挥,后随五虎、高跷、中幡、杠箱、挎鼓等器物,一路边走边唱。正午时分进到祠堂,冯其中率众人先向祖师爷上香,行三叩首礼后,两旁器乐和鸣,焚烧敬神钱粮,而后在祠堂外铺开一块陈旧红毯,各家剧社依次登场献戏。
说是献戏,其实就是走个过场,只需各家曲社选出一名弟子,踩上红毯朝着祠堂清唱数句罢了。轮到秦腔界献戏时,冯其中偏偏没有清唱,只见他手执一炷高香,双膝跪地,面朝祠堂,毕恭毕敬磕出三个响头,这份区别他人的虔诚大礼,立即赢得围观众人的一片掌声。
众人纷纷论说还是本地秦腔最为讲究,主祭人的风采果然与众不同。可悲可叹的是,此时此刻无人能知冯其中的心境,当他把头深深磕向地面时,心里顿时升起对梨园行不舍的情愫。早生异心、伺机逃离的他,心知往后恐怕再也不能代表秦腔剧社前来祭拜了,一股酸楚涌向心头,直惹得他眼睛发涩发酸。终归是梨园行成就了他,给了他无数的声誉和荣耀,如今要下决心离开时,愧疚和辜负压得他喘不过气。
冯其中不敢向祠堂深处再望一眼,生怕祖师爷识破他的异心,更怕天降神灵惩罚于他。心怀鬼胎的冯其中,不想继续参加祭祀活动的送驾环节,直愣愣站起身来就要往回返。
忽然,祭祀队伍后面传来一阵嘈杂声,但见五个脚踩自行车的警察耀武扬威横到祠堂门口,其中一个大声喝道:“就数你们这帮戏子事儿多,吹吹打打个不停,搞起这么大的排场,给谁打过招呼吗?眼里还有没有警察?”
看见警察莫名其妙地前来骚扰,围观祭祀的百姓开始嘟嘟囔囔起来,有个挑担卖纸钱的小贩胆子大,梗直脖子冲着人群笑道:“看来梨园行也是穷啊,祭祀前恐怕忘记给警察爷爷交保护费了吧。”这句话顿时惹得众人哈哈大笑。不曾想笑声激怒了一名警察,他直接冲进人群,将那个耍贫嘴的卖货郎揪出来,抽出警棍一顿暴打,疼得小贩趴在地上连喊救命。
站在人群中的冯其中实在看不过眼,他手提长衫上前,揖手说道:“敢问诸位爷是哪家衙门的,在下明儿个必当登门谢罪去。”懂行人一听,便知道冯其中这是下软话,暗示要给对方送礼去。
不料,打人的警察收起警棍,围着冯其中转圈问道:“这又是哪个屁把你给蹦出来,还想盘问我们的来路?”
冯其中依然弯腰揖手恭敬有加地微笑道:“在下岂敢盘问各位爷。只不过,今儿是梨园行祭祀祖师爷的好日子,吵吵闹闹中惊动了各位爷的大驾,还望诸位能高抬贵手,改日登门拜访,必有重谢啊!”
冯其中这番文绉绉、低三下四的求和姿态,不仅没能息事宁人,反倒让几个痞子警察更加来劲儿。“明明白白告诉你们这帮臭戏子,没有在警局备案,就不能在此大张旗鼓地扰民,破坏社会治安的罪名,想必你们这帮下九流的东西背负不起。”
痞子警察骂骂咧咧,满嘴都是粗俗而赤裸裸歧视梨园人的言语,当即刺激到冯其中的神经,他将弯曲的腰身挺直说道:“这里虽是曲江池畔,却距离长安城足有十里之遥,周围尽是荒田野坡,哪里谈得上扰民二字?今儿来的都是我们梨园中人,更不敢戴破坏治安这顶帽子。”
围观的梨园弟子们见主祭人开始挺直腰杆讲道理了,于是有人一时激动,又冲着警察嚷嚷道:“冯先生是我们的主祭人,也是长安梨园行的名角,你们别给脸不要脸。”也就是这句火上浇油的话,瞬间激怒了警察,五人齐齐甩起警棍朝着冯其中身上抽打起来。
“还敢嘴硬!打的就是你这个主祭人,名角有啥了不起!”警察边打嘴里边骂着。看见警察像土匪般开始动手打人,吓得很多人即刻作鸟兽散。密雨般的击打落到冯其中身上,钻心的疼痛迫使他牢牢抱住头无法站起身来,情急之中,跟随而来的师弟们扑将上来,用身子死死替他遮挡着。
警察终于停手了。临走前撂下狠话说:“有本事就来找我们,是不是扰民?是不是破坏治安,你个臭戏子说了不算,只有我们西京警察局马得水局长说了算。”随着一声声粗鲁不堪、龇牙咧嘴的大笑声,自行车驮着一帮痞子走远了。
本想着能在祭祀现场风光一把,不料却遭受一顿警察暴打,这让自尊心极强的冯其中感觉丢了大面子。他安静地躺在古城茶楼里,三天三夜也没下床,寒梅搀扶着病中的师父前来看望他,陈老班主除了一番安慰之词外,只剩下无奈中的唉声叹气。
也就是这顿警察的暴打,让冯其中彻底下定了离开梨园行的决心,亦让他清晰看明白如今的世道上,谁才是活得最体面的那类人,又是谁手握权力轻易剥夺他人的尊严。成为人人热捧的梨园名角又能怎样,千百年来被视为“下九流”的印象能翻转吗?即便有朝一日当上了班社社长,就能比今天活得更有面子吗?一连串的心灵叩问令冯其中倍感痛楚。他辗转反侧咬牙苦熬,细细分辨其中道理,却又再次深陷痛苦不可自拔。
是夜,浑身伤痕的隐痛开始发作,心中漫天痛楚犹如狰狞的魔鬼,死死掐住冯其中的脖子,让他喘不过气来。这时,一阵强烈的窒息感向他袭来,呼吸好像要停止了,脑子几近要炸裂了,冯其中猛然挺起身,冲着空中嘶吼一声,这声令人恐惧的喊叫,惊吓到一直守在门外的耿超兄弟。
“大哥啊,心里有啥苦就喊出来吧!”耿超跪在床前苦苦哀求着,豆大的泪珠哗哗流淌下来,他用双手使劲摩挲着冯其中的前胸后背,冯其中猛然转身紧紧抱住耿超,两人像孩子般号啕大哭起来。
位于长安城菊花园小巷深处的古城茶楼,是一处闹中取静的院落。这里曾是长安城一耿姓大户人家的府邸,后来家道中落,宅院遗留给了嫡传子孙耿超。耿超从小游手好闲,但却是个性情中人,甚是痴迷秦腔名角冯其中的戏,一度成为秦风社的铁杆戏迷。
有一天,闲来无事的冯其中游逛到菊花园,巧遇刚从自家大宅出来的耿超,耿超惊呼自己与冯其中冥冥之中有缘,并再三恳请他赏脸到家中一坐,见惯无数自己戏迷的冯其中虽感错愕,却又不好推辞,只好进院瞧瞧。
看着平常日子里只能站在戏台下远远观望的偶像,此刻活灵活现站在自己眼前,耿超激动得语无伦次。冯其中不经意间抬头观望这处院落,屋舍虽然气象不凡,却是一派斑驳破败的景象,便随口询问其中原因。耿超明言无钱修缮,顺带将自己准备出卖此院落的想法脱口说出,冯其中听后若有所思地点了点头。
不料几天过后,冯其中主动找上门来,说他想出钱购买耿家院子。耿超闻之大喜过望,认为这是祖上显灵护佑自己,能让冯其中这样的长安名人买下,也算是给自家这套老宅院寻得一个好归宿。于是在交易过程中,耿超连个中间人也没请,便将宅院转至冯其中名下,最终究竟多少钱成交,这是个只有买卖双方知道的秘密。
冯其中花钱买下这处宅院后,再经过一番揣摩设计,想把此地改建成一座茶楼,并决定仍由耿超来负责打理。对此,耿超不胜感激涕零之至,他跑前跑后出力,冯其中出钱,很快将耿家老宅改成一座装潢古朴,曲径通幽,流水、游鱼、风草错落有致的深巷茶楼。经此之后,耿超与冯其中逐渐成为铁杆兄弟。
这些年里,耿超眼见过冯其中的许多为人处事,并对他佩服得五体投地,冯其中也对耿超深信不疑,一起苦心经营茶楼生意的过程中,两人关系越发亲密得像对异姓兄弟。这次冯大哥在曲江祭祀现场挨了打,耿超比谁都难过,他日夜伺候身边形影不离,时间久了,也看懂了冯大哥许多的心事。
耿超虽对冯其中唯命是从,却唯独不能理解他对杨小云的态度。养伤的这些天里,眼见冯大哥身上的伤口已经痊愈,却依旧还把自己关在屋子里谁都不见,每天只顾着闷头喝大酒,嘴里还不停喊着后悔呀、王八蛋等乱七八糟的话。耿超从未见过冯其中如此痛苦的样子,一头雾水的他百思不得其解,也不敢直言相问,但是直觉告诉他,冯其中内心肯定有难言之隐。
是啊,耿超哪能知道冯其中内心更深的痛苦呢。众人皆以为冯其中长时间待在茶楼是为了疗伤,岂不知对他而言,那点皮肉之苦算得了什么。为了能抹掉“下九流”的印记,他就得往上爬,就不能甘心一辈子待在低人一等的行当里。为了实现这个目标,他好不容攀上李主任这根高枝,又怎能半途而废呢?可他清楚地知道,自己内心真正的痛苦,恰恰来自李震,那根本就是一份无法说出口,却又时时吞噬血肉的疼痛。