陈竹君带领桐庐越剧班一路辗转抵达长安城不久,九一八事变爆发了,北平城乱成了一锅粥,陈竹君暗自庆幸当初的决断正确。
为了尽快给桐庐班的兄弟们找口饭吃,到达长安城的第二天,陈竹君便迫不及待地来到长乐坊大剧院,看能否在这个长安城最大的剧院登台演出。剧院老板赵本斋恰好当天外出,冯其中出面接待了他,两人初次见面,都给彼此留下了深刻印象。
攀谈当中,陈竹君想为桐庐班寻找活口的迫切感坦露无疑,加之他初入长安人地两生、形只影单,所以在冯其中跟前极尽谦卑之能事。外乡人带着外乡戏相求而来,冯其中当然不会给外客留下坐家欺生的印象,尽管他很不喜欢陈竹君身上那种圆滑阴柔的气质,但场面上的应酬寒暄,冯其中一向善于周旋。
而在陈竹君看来,冯其中是个城府极深、极有气场的人,他隐隐预感从今往后,桐庐班若想在长安城安身立足,冯其中肯定能帮上大忙。因此,陈竹君越发放低身段,开始刻意讨好冯其中,两人的谈话氛围甚是欢愉,大有相见恨晚的感觉。
谈兴正酣之时,冯其中积极推荐桐庐班去南门剧场演出,同时不忘提醒陈竹君,需要提前向长安曲艺工会会长沈金书申请报备。陈竹君先是惊喜,紧接着又犯了难,令他无法想象的是,如果自己再次见到沈金书,还有仇人任少山遗留下的那个孽子任欣荣,那该是何等的尴尬和难堪。
时至今日,每每想到霸占自己心爱女人,毁掉自己今生幸福的那些面孔,陈竹君的心便开始滴血,他早已把崇林社的每个人,统统打入了仇恨的深渊。
这时候,冯其中已然察觉到了陈竹君欲言又止的窘态。随着两人谈话的渐次深入,有求于人的陈竹君,只得将他和沈金书、任少山当年在北平城的那段过往纠葛全盘托出。不料冯其中听完之后,心底不由地泛起了同情陈竹君悲惨遭遇的情愫。
既已知道了陈竹君身上的故事,也便摸清了他的心病。于是,心思缜密的冯其中立即主动提出,自己愿意帮助桐庐班去向戏曲工会报备,如此即可让陈竹君避开不想见到的人。冯其中这个细心体贴、帮人过河的举动,感动地陈竹君热泪盈眶,他紧紧握住冯其中双手,久久不见松开。
走出长乐坊大剧院之后,陈竹君按捺不住内心激动,转身来到南门剧场想看究竟。当他从远处往舞台上搭眼一望,顿时浑身凉了大半截。南门剧场不仅舞台破败简陋,而且看台居然敞在露天里,这里的演出环境,完全是个临时场所。陈竹君心底涌出深深的失落感,但他不能有任何怨言,毕竟桐庐班在长安城好赖也算是有个落脚地了。
桐庐越剧班开始在南门露天剧场演出后,断断续续吸引来一些到长安城躲避战乱的江浙穷苦人,桐庐班的吃饭问题总算暂时解决了。可惜看台在露天里,刮风下雨就得停演,这让陈竹君深感苦恼,内心甚是渴望有朝一日,桐庐班能像其他剧社一样,有个正规剧院驻场演出。然而,在这人生地不熟,又举目无亲的长安城,陈竹君又能去哪里寻得一处理想的演出舞台呢。
这天,桐庐越剧班演出正酣,天色忽而大变,一场突如其来的大雨淋湿了舞台,来不及躲避和搬离的人和道具,全都浇成了落汤鸡。望着一堆损毁的砌末,陈竹君坐在雨中黯然泪下。这时候,忽然有一把雨伞为他撑在头顶,陈竹君转头之间,看见了一张熟悉而亲切的面孔,他和老同学李知章再次巧遇一起。
正所谓“有缘千里来相见,无缘对面不相逢”。原来,李知章来到长安城后,随即入职西京日报馆,继续做了记者老本行。今日早晨,忽听人说南门剧场新来了一家杭州越剧班,好奇心驱使他过来看看,万万没料到,竟然是陈竹君的桐庐班又到了西京城。故人相见、分外感慨,两位同窗老友三杯两盏喝过之后,相扶相助的同学友谊更进了一步。
知晓了桐庐班陷入窘境的实情后,李知章立即施以援手,经过他从中介绍,陈竹君认识了长安城阿房宫剧场老板康茂忠,敦厚善良的康老板念及大家同为梨园中人,便答应桐庐越剧班暂时栖身在老旧的阿房宫剧场演出。
终于有一家室内剧场愿意收留于他,陈竹君心里倍感踏实,自然对李知章感恩戴德。
此后,两个单身老同学每天游走在长安城的繁华场所,只是在灯红酒绿中,彼此却各怀心事。陈竹君总是巴望着在这些上流人喜欢来的地方,能够认识个把富贵闲人,好让自己在长安城尽快结束漂若浮萍般的日子。
可是,李知章似乎与陈竹君有所不同,每到任何场合,他总喜欢睁大眼睛四处搜罗,年轻气盛的李知章,时刻想捕捉到足以令整个城市轰动的大新闻。就这样,两位好友各有所想,却也形影相随,直到有天,一个偶然机会,陈竹君结识了长安城巨商肖玉仁的女儿肖若妍,他的日子总算好转起来,但奇怪的是,从那时候开始,他和李知章的关系偏偏愈来愈疏远。
话说长安城巨商肖玉仁生养的独苗宝贝女儿肖若妍,自小就不是个简单人物。出身富贵的她,除了才貌俱佳、伶牙俐齿之外,脾性亦是八面玲珑。如今,她正就读于西京城女子中学,虽然成绩平平,却是校园风云人物,唱歌跳舞、登台演戏样样在行,本来就出落得亭亭玉立,又是远近闻名的望门之女,故而吸引来无数的狂蜂浪蝶。
熟络人情世故的肖若妍,向来喜欢混迹社会,从来做不到一心只读圣贤书,而且经常呼朋结友、走街串巷地瞎折腾。这样的性格令父亲肖玉仁甚为烦恼,除了忧愁肖家生意后继无人之外,更是担心女儿的人身安全。原本指望女儿专心学业,毕业后送她出国深造、光耀门庭,谁知在娇宠溺爱中长大的肖若妍,性格越来越变得倨傲高冷,她恣意妄为、荒腔走板的花式做派,导致父女俩的关系一天天恶化下去,继而闹到水火不容的地步。
面对家里的这对冤家父女,母亲孙静怡深陷痛苦,却又不知该如何去化解矛盾,也无力改变女儿信马由缰的性子。每当黯然伤神的时候,肖玉仁和夫人就会静坐卧室,悄悄翻看女儿幼时的照片,手指摩挲着一张张可爱的婴儿照,夫妻俩暗自垂泪。
为了尽力维系这根脆若丝弦般的父女关系,孙静怡经常背着丈夫,悄悄满足女儿的诸多要求。或许正是因为母亲对女儿从小到大毫无底线的迁就,造成肖若妍面对父母时,从来都是有恃无恐,有时甚至以生命相威胁。肖玉仁夫妇是长安城场面上的人物,又怎能不为面子而妥协,每次闹翻或动手打了女儿,终了又回头给女儿回软话,肖若妍似乎紧紧抓住父母这个致命弱点,越来越不加节制地放飞起来。
虽说肖若妍个性要强、爱使性子,却对登台表演和秦腔曲艺有着痴狂的喜爱,小小年纪便会经常把自己打扮得风韵十足,浑身散发着成熟女人才会有的性感迷人,难怪陈竹君初次见到她时,那颗因为宫田奈美已然死寂的心,似乎又开始悸动起来。
爱情的魔力神奇而荒诞,沉睡的心一旦跳动起来,往往不可收拾。
陈竹君不曾想到,长安城里居然会有这般绝色而灵动的女子。于是,从认识肖若妍那天起,陈竹君便怀着一颗躁动之心,开始密切关注她的行踪,不论肖若妍出现在哪个场合,陈竹君必到无疑,一来二往当中,两人逐渐成为无所不谈的好朋友。然而,无论从境遇、出身或者年龄而言,陈竹君都无法与肖若妍相匹配,可他却偏偏无可救药地爱上了肖若妍。
肖若妍岂能看不出陈竹君那颗骚动之心,可惜她的芳心却早有所属。
那还是肖若妍及笄之年的大年初一夜,父母亲初次带她去长乐坊大剧院看戏。那一夜的舞台上,面如敷粉、气宇不凡的冯其中提袖吼唱,他那威武之势、阳刚之气以及无拘无束的性情之腔,深深吸引住了肖若妍的眼睛。一场戏还没看完,冯其中潇洒俊逸、神采英拔的舞台风采,已经完全征服了肖若妍的少女芳心。
从那一刻起,美丽傲娇的肖若妍开始喜欢上这位伟岸儒雅、风度翩翩的俊美男子。她很清楚冯其中比自己的年龄大很多,所以只能心里偷偷去爱,鬼精机灵的她知道,这个秘密绝对不能轻易为外人所道,于是为了消解心中思念,她会经常独自偷偷跑去戏园子。
时间久了,小姐的反常举动,先被女仆刘妈识破,便私下悄悄告诉了夫人。孙静怡甚是警觉,瞅着老爷不在家的间隙,言语恳切地规劝女儿别犯糊涂。起初,肖若妍还能有所收敛,后来无意中发现是刘妈在后面嚼舌头,当即耍起大小姐脾气,母亲的面子她也不顾,径直跑到庭院,双手叉腰、杏眼大睁,冲着天空开始指桑骂槐。
肖若妍雷霆大发,吓得老仆刘妈躲在厨房不敢露面,弄得孙静怡也极为尴尬。最后,反倒是母亲拉着女儿胳膊苦苦哀求:“我的姑奶奶,别再闹腾了,惹不起你,还躲不起你吗。”
等到父亲肖玉仁知道这个秘密的时候,肖若妍早已成了锦绣班里的常客。怒不可遏的他急火攻心,当即带着侍从王福要去锦绣班理论。车走到半道时,思前想后的肖玉仁,又觉得万般不妥,一时咽不下这口气,就派王福过去捎话给陈凤良,要求他管好自家弟子,别再给锦绣班招风惹雨了。
王福把老爷的气话,原原本本带给陈老班主,陈凤良听后苦涩说道:“肖先生是仁义之人,自然有一双慧眼。我的徒儿足不出户,又怎能惹来风风雨雨?再说了,似这般儿女情长之事,我们做长辈的又能如何?倘若肖先生有什么好法子,陈某愿闻其详。”
肖玉仁听了陈凤良这些话后,喉咙里像被什么东西卡住了一般。
终于明白了女儿频频跑去锦绣班的真实原因,肖玉仁陷入深深的自责,假如当年不带女儿去长乐坊剧院看戏,或许就不会发生这场孽缘。如今悔之晚矣!肖若妍我行我素的荒唐行径,带给父母亲的是沉重打击。本来肖玉仁夫妇亦是多年的秦腔票友,然而从此之后,任谁都不能在他俩跟前再提梨园二字。除此之外,对女儿毫不留情地斥责,很快升级为不间断的责骂、打压和阻拦。
一晃多年过去,肖若妍已经长大成人,天生丽质的她,相比少女时代愈加芳华照人,性格也越发独立起来,她和冯其中之间的恋情,几乎到了呼之欲出的状态。
这时候的肖若妍,已经彻底懒得和父母再玩“猫捉老鼠”的游戏,而是直截了当提出,她要去锦绣班学戏。日日熬心于肖家生意的肖玉仁听后,顿时火冒三丈,厉声斥责女儿玩物丧志、不务正业。母亲孙静怡面对动辄辍学,整日东游西逛的女儿更是束手无策。
忽而有一天,肖若妍和青衣社“九岁红”杨小云同追冯其中的传闻灌进肖玉仁耳朵,当即气得他差点吐血。那一刻,肖玉仁方才真正意识到“儿大不由爷,女大不由娘”这句俗语里包藏的无奈和凄楚。坐立不安的他百思不得其解,看似玲珑剔透的女儿,怎么会爱上一介优伶呢?
多年以来,肖若妍根本就不把杨小云放在眼里,她觉得自己无论哪方面,都可以轻而易举将杨小云比到尘埃里去,甚至觉得自己手里捏着杨小云一家的命脉。这份傲睨他人的自信,全然来自冯其中对肖若妍有着一份特殊且迫切的依赖和需求。
前不久,冯其中忽而在肖若妍面前念叨,进入长乐坊大剧院的戏曲班社越来越多,舞台场所愈日显得狭小,他便想筹资修缮阿旁宫剧场,以便为秦风社开辟另外一处演出场地。
所谓“说者无心,听者有意”,看着冯其中愁眉不展的样子,肖若妍当即表态说:“你尽管放手去干事情,我想办法筹钱。”能为倾慕已久的男人做件实事儿,肖若妍心里别提有多高兴了。随后,她使出死缠烂打的功夫,私下问母亲索要了一大笔钱。
不料,冯其中接过这笔钱后,又有了新说法:“仔细想想,你我现在抛头露面,似乎有些欠妥。阿房宫剧场刚刚收留了桐庐越剧班,倒不如让陈竹君出面张罗此事。”肖若妍听罢,错以为冯其中只是为了避嫌,便爽快答应了。
由于年久失修,阿房宫剧场设施破败不堪,即便是平时零星演出,也是时断时续。剧场老板康茂忠一直想翻新修葺,却苦于手头拮据。现在,忽而听得新近驻场的桐庐班主陈竹君愿意资助修缮,这对康老板而言,真可谓是雪中送炭。
虽说阿房宫剧场破旧,却是康茂忠全家人的命根子。起初,性情敦朴的他也曾疑惑远道而来的陈竹君,怎么能拿出这么一大笔资金。但是,康茂忠渴望修缮剧场的心情实在太急切了,逼人的窘迫容不得他想许多。
随后,经过双方几番商谈,康茂忠最终签订了一份合作协议,陈竹君轻松取得阿房宫剧场四成股权。等到整个剧场修整完毕之后,按照协议条文约定,陈竹君自然而然地把杨元厚和罗增荣的班社拉过来驻唱。
也正是秦腔青益社进驻阿房宫剧场这个举动,使得肖若妍心里泛起一种异样感,回想她帮助冯其中出资修缮剧场的初衷,还有他俩隐身幕后,怂恿陈竹君冲在最前面的做法,难免不让人心生疑虑。
尽管肖若妍很想知道其中缘由,但冯其中对此讳莫如深。有一次,冯其中终于被她催问急了,这才吞吞吐吐将自己萌生退出梨园行,另辟人生蹊径的想法和盘托出。这个疯狂念头已经足够令人错愕,而当冯其中说出隐身修缮阿房宫剧场的真正目的后,肖若妍更觉吃惊和诧异。
原来,冯其中做出的一系列动作,都是要给长乐坊大剧院树一个死对头,让师父陈凤良苦心孤诣想实现“五社合一”的想法彻底落空。知道了冯其中内心这些匪夷所思的想法后,肖若妍感到无比震惊,甚至有点将信将疑。作为长安戏曲界的后起之秀,冯其中怎会轻易舍弃半生钟爱的秦腔艺术,以及得到的地位和名望?一心栽培他的师父陈凤良,还有成就他今日辉煌的锦绣班,怎会让冯其中产生如此深重的怨气和愤恨?
真可谓“人心难测深似海,世事难料需谨慎”,等到冯其中愿意将这些年深埋于胸的一些心事摊到桌面时,肖若妍这才深切意识到,她对冯其中的了解,实在太过浅薄了。
冯其中决意离开梨园行的唯一理由,仅仅是因为师父陈凤良迟迟不肯交班。这个不轻不重、无关紧要的说法,却足以让肖若妍察觉到,冯其中是一个比自己更加强势果决的人。同时,肖若妍又隐隐觉得费解和不安,单凭一点原因,就能让冯其中决然生出异心,这样的男人究竟算是有魄力有野心,还是心够狠手够辣呢?他还是那个自己从少女时代便倾心喜爱的舞台王子吗?
肖若妍既是理解不透冯其中的所思所想,也不明白这个世界上的男人,为何非要你死我活争斗不休。谁让自己无可救药地爱上他呢?只要冯其中对她足够好,只要她的帮助能让所爱之人开心,她就心甘情愿付出,也懒得去问其中的青红皂白。
面对这份感情,肖若妍甚至幼稚地认为,只要冯其中需要她,那便是爱她,她才能把握得住冯其中这个人。若是有一天,杨小云执意要和她争抢冯其中,她或许就能拿已经进驻阿房宫剧场的秦腔青益社作为要挟,让杨家父女的戏班子在长安城里没有立足之地。如果到了那个时候,杨小云还有什么能耐与自己抢夺呢?
这些年来,肖若妍之所以对杨小云耿耿于怀,还有一个更为重要的原因。
肖若妍时常感到冯其中对自己热情不足、淡漠有余,而且总是若即若离,这让她甚感困惑。能为心爱男人可做的事情,她都已经倾心而为了,为何两人之间还会出现如此莫名其妙的疏离感呢?痛定思痛,肖若妍最终将原因归咎于是杨小云在背后的诱惑与挑唆,虽然她暂时找不出任何证据,可这种别扭感却如影相随。
肖若妍曾在私密场合,多次将这种委屈的感觉倾诉给冯其中,冯其中常常淡然一笑说道:“我怎么会看上杨小云呢?他爹和我师父都闹到了这般地步,你就别胡思乱想了。”有人说恋爱中的女人智商为零,肖若妍选择毫不设防地相信冯其中,她就像中毒似地爱着这个谜一般的男人。
或许正是因为心中总有一种对冯其中把握不住的忧虑,肖若妍这才决定把陈竹君留做“备胎”使用。她既不拒绝他,也不答应他什么,如此做的唯一目的,就是想让冯其中知道,还有这么一个和他同样俊朗的梨园人,也在追求着她。似乎只有这样,才能让肖若妍觉得,她和冯其中之间的距离拉得能更近一些。
从肖若妍内心而言,从少女时代便痴迷上的这个男人,已经不自觉地渗透成为她生命中不可或缺的人,她甘心情愿为他去燃烧,为他去做任何事情,哪怕冯其中和她只是逢场做戏,肖若妍心里也认了。
肖若妍对冯其中这份无所顾忌的爱恋,必然注定了陈竹君的悲剧。
陈竹君的悲哀,在于他始终没有意识到自己只是个“备胎”,根本无法走进肖若妍的内心世界。尽管陈竹君已经在爱情面前死过一回,但他不相信命运对人会如此不公,自己不可能两次都跌倒在爱情面前。虽然他清楚地知道,肖若妍喜欢的是冯其中,可是冯其中不置可否的态度,却常常令他感到自己大有希望。
陈竹君心中一直渴望的机会终于来了,肖若妍不仅愿意出资翻修阿房宫剧场,还答应将这里做为桐庐班往后的正式演出驻地;更令他欣喜的是,肖若妍愿意隐身幕后,而让他出面去和康茂忠合作。陈竹君觉得这是肖若妍给他最大的面子,她就是自己苦苦寻找的那个生命中的贵人。
心里窃喜之余,陈竹君又生出许多杂七杂八的念想,他觉得肖若妍对自己是有感情的,要不然怎么会给予他这么大的帮助。于是在修缮阿房宫剧场过程中,陈竹君使出了浑身力气,除了能让桐庐班尽早有个正式的室内演出驻地之外,也是想证明自己的能力给肖若妍看看。
然而,陈竹君做梦也想不到,他所做的这些事情,都是由一个人在背地里操纵指使,他的每一个举动,都逃不出这个人的眼睛和掌控,此人便是冯其中。无论任欣荣、肖若妍或是陈竹君,都只是冯其中所下的一盘棋局里的不同棋子而已。
每天夜幕降临之时,长安城钟楼旁边的开元寺里彩灯高挑、人声鼎沸,悬挂在楼榭之间的每一盏大红灯笼上,都用漆粉写着姑娘们的花名。南来北往各色人等,都喜欢来开元寺寻花问柳,花枝招展的姑娘们常常簇拥着自己的恩客推杯换盏到天亮,这里俨然已成为长安城最繁华的烟花之地。
任欣荣被师父逐出崇林社后,天天到开元寺和自己最喜欢的晴雯姑娘喝花酒,几乎夜夜烂醉不归。这天,忽然有人给他送来一份书信,打开一看,居然是冯其中约请他到古城茶楼见面。任欣荣涨红的长脸瞬间变白,又瞬间蜡黄,随即干脆利索地穿好衣服,一路小跑着下楼去了。
一踏进古城茶楼雅间,便看见冯其中端坐八仙桌旁。任欣荣二话不说,立即抡起拳头朝着冯其中的脸上砸去。一眨眼,从椅子后方闪出两个黑衣大汉,将任欣荣死死按倒在地,又一脚踩上他的脊背,任凭任欣荣拼命挣扎,也丝毫动弹不得。
“冯其中,你这个伪君子。”额头青筋暴绽的任欣荣怒吼着。
“从头到尾,我是那么地信任你,你说怎样就怎样。可你呢,关键时候还躲起来,小爷我今天跟你拼了。”任欣荣猛使力气想抻直腰杆,两个黑衣人狠踹他的小腿,只听得“扑通”一声,任欣荣重重跌倒在地,双腿跪在了冯其中当面。
面不改色、心不跳的冯其中,侧身斜靠着椅子,目光淡然地望着窗外,迟迟不见说话。这时候,任欣荣忽然像个孩子似地哇哇大哭起来。
“怪我瞎了眼,昧了良心为你做事,而你答应我的事儿呢,都在哪里呢?伪君子,十足的伪君子啊!”任欣荣嘴巴里连哭带骂,眼泪鼻涕流了一地。
“骂吧,骂出来能好受些。”冯其中到底说话了。他微笑上前,伸手搀起哭得稀里哗啦的任欣荣,又扶他坐到旁边椅子上,转身示意其他人退出后,这才压低声音对任欣荣说道:“我答应你的,不仅都会给你,而且会加倍给你。你还年轻,有的是时间等待,而我让你做这些事情,就是想看看你的能力,试试你的毅力。单凭你事后没有出卖我这一点,我就认你这个兄弟了。”
渐渐地,任欣荣停住了哭声,一双饱蘸泪水和委屈的眼睛呆呆望着冯其中,不知道他葫芦里究竟卖的什么药。
“你才二十岁出头,着什么急呀。只要你愿意继续相信我,就跟我老老实实往前走,我绝对不会亏待你。另外,即便是我利用了你,那也是你的福气。‘五社合一’有你的功劳,我都替你记着,可你不能风头刚过,就唧唧歪歪来找我,那关口上我能见你吗?”冯其中总算打开天窗说亮话了,然而言语间仍有恩威并行的味道。
“那你也不能连句话也不递给我呀,你心里咋想,我怎么知道。”任欣荣虽感委屈,久憋心底的怨气,却已消解大半。此刻,他暂且难以断定冯其中究竟是心狠手辣之辈,还是尚能顾念旧情之人,但他还是庆幸那天在止园剧场,自己当着师父的面,没有一时冲动喊出冯其中的名字。如若不然,这时的自己,恐怕真的会成为无人理睬的丧家之犬。
任欣荣是个精明人,刚才听到冯其中说出“利用”两字时,心里就已经判定,在“五社合一”投票之前,冯其中先是给他布了一个“会长局”,然后利用他的野心,又巧妙地给杨元厚布了一个“总社长局”。想到这些,任欣荣内心感到不寒而栗。看来,冯其中真是玩弄心机的高手,自己压根不是他的对手。
终于看清了冯其中工于心计的真面目。
许多遥远的记忆,渐渐浮现出任欣荣的脑海。回想当年,他随义父沈金书初到止园剧场落脚后,冯其中偕同陈老班主对崇林社关照有加,大家都是梨园行谋生的手艺人,彼此不分剧种、不分姓氏,亦不分地域地相互帮衬、相互欣赏,那种在艰难困苦中凝结的深情厚谊,至今令他感佩涕零。
时至今日,任欣荣做梦也想不到,相识多年的冯其中竟然如此之阴险。怪只怪他当初轻信了冯其中种种甜言蜜语,怨只怨自己太过年轻幼稚,丝毫经不起冯其中精明老练的算计。
······
为了满足长期处于压抑状态下生出的报复心理,也是为了在离开梨园行之前宣泄心中不满,更是为了实现自己精心谋划的棋盘步骤,冯其中彻底摸透任欣荣孤冷桀骜、复杂多变的性情以后,又充分利用陈竹君讲述过的北平往事,不失时机地给任欣荣杜撰出一段极尽扭曲的“兄占弟媳”的故事,以此摧毁、扰乱任欣荣心中最为敏感的神经。
冯其中自己都难以置信,他的一番巧舌如簧,破天荒赢得任欣荣的信任,且对那段编撰而出的荒诞故事深信不疑。尤为可悲的是,自以为是的任欣荣,居然鬼使神差地钻进套路里,这让冯其中相信,看似才俊出众的任欣荣,终归还是稚嫩。
然而,对于此时的任欣荣而言,无论冯其中当初为了拉拢他,讲出多少当年北平城发生的恩怨情仇,说了多少沈金书、任少山、陈竹君和宫田奈美之间的爱恨离别,这些故事的真实性,已在他心底大打折扣。任欣荣很清楚,自己根本无从分辨其中真假,更不可能直接向义父沈金书发问,那样反而会彻底坐实义父对他“早生逆意”的疑心,且会对他在崇林社曾经拥有过的地位和人望造成毁灭性打击。
事已至此,一切已无从挽回,但有一个信念始终在任欣荣脑海里燃烧不灭。
他心底暗暗发誓,将来若有机会,一定要找到自己的亲生母亲宫田奈美,只有她嘴里说出的才是真相,到那一天,所有谎言都会不攻自破,眼前这些人的真实面目,也都能看得清清楚楚。
此刻,义父沈金书和冯其中究竟谁说假话、谁说真话,都不可以再去计较。现在他需要先忍气吞声活下来,如果这时离开长安城,或者和眼前的冯其中翻脸决裂,自己都不会有好果子吃。想到这里,任欣荣的情绪反而平静了许多。
“你帮我搅乱了‘五社合一’的计划,我自然不会亏待你,沈金书把你赶出崇林社,我早就预料到了。现在的时局非常不妙,唱戏这碗饭迟早是吃不下去的,别看长安城偏安一隅,似乎距离战场遥远,可你也看到了,全国各地的人都往这里跑,说明什么,只能说明潼关以外的世界越来越不太平,但谁又能断定长安城到时不乱呢?”说到此处,冯其中深叹口气,转身走到任欣荣身后,轻轻拍了拍他的肩膀,又从怀里掏出一个锦袋,重重地塞到任欣荣手里。
“袋子里有一张租赁契约和一把钥匙,我托人在民乐园为你租了套房子,那里深宅僻静、闲杂人少,我已经预交了一年房租,你可以先搬过去住,从此不必看你师父的脸色。袋子里还有五十块银圆,你先拿着花销,往后每月我会派人给你送钱过来。”听到这些话,任欣荣一时语塞,他目瞪神呆地望着冯其中那张阴柔俊朗且深不可测的脸庞,竟然不知说什么好。
冯其中转身坐回椅子上,忽然把手往前一摊说:“现在,你可以把那个投票锦囊还给我了吧?”任欣荣心里暗自一怔。“五社合一”会场上,自己像玩魔术似地用预先备好的选票锦囊,悄悄掉包了冯其中投下的锦绣班锦囊,这招“偷梁换柱”,对于表演戏法拿手的任欣荣来说,实在太容易了。
任欣荣本想着有此锦囊在手,即可制约冯其中,甚至想到,万不得已时可以把锦囊秘密抖搂出来,这样既能自救,又能揭开冯其中阴险诡诈的真实面目。可他万万没有料到,此刻冯其中就坐在自己眼前,面带微笑强行索要锦囊。任欣荣觉得自己没有一丝回旋余地,只好乖乖从衣服夹袄里掏出那个锦囊,冯其中一把夺过去,即刻用火柴点燃。
望着眼前燃烧的火焰渐渐熄灭,任欣荣意识到自己从此将毫无选择,只能顺着冯其中指引的道路一直走下去了。
事情皆已办妥,冯其中就要起身离开,任欣荣急忙大声问道:“冯大哥,那我以后做什么?”
冯其中微微一笑,用一种不容商量的口气说:“你先住好、吃好、玩好,要做什么,到时自会有人来找你。”
听着冯其中走出茶楼的脚步声,任欣荣长长舒了一口气。他很诧异自己为何刚才会脱口叫出一声大哥,可又分明感觉到这声大哥叫得好,因为就在冯其中转身之间,他似乎看见那张少有表情的脸庞,流露出一丝难以捕捉的笑意。
关于冯其中的身世,任欣荣略有耳闻。早年间,他从师父沈金书和陈老班主的谈话中,隐约听到了一些。
冯其中本名冯菊,自幼家贫如洗,父母双亡后,他被长安城外妙积寺的净一法师收留做杂役。后来,法师发现他对唱戏有着超乎常人的喜爱,还经常对着寺庙里的水井练声,无论三九三伏坚持不懈,天长日久以后,居然练就了一副好嗓子。
于是,净一法师把冯其中推荐给陈凤良,陈凤良也认定他是学戏的好苗子,便收留冯其中进了锦绣班,并精心加以调教。再后来,陈凤良觉得冯菊这个名字过于阴柔,缺乏男子的秉性和气概,便从《论语·为政》“言寡尤,行寡悔,禄在其中矣”一句中,给他改名为冯其中,意思是说男人只要言语上减少过失,行为上减少悔恨,官职俸禄就在里面了。将冯菊改名为冯其中,饱含着陈凤良对弟子的殷殷期盼之情。
从锦绣班长大的冯其中,手里玩着一出绝活,他可以口含鸽哨,同时呼唤近百只鸽子飞越长安城,还能让鸽子摆出各式姿态飞翔天空。同时,聪明的冯其中将训练飞鸽的本事用在学戏上,从而练就一身登台演戏的好功夫。天生有副好嗓门的冯其中,不循旧法,善创新调,刚中有柔、柔中寓情的唱腔,给人以余音绕梁三日不绝之感,很快成为长安城有名的秦腔名角。
正因为任欣荣清楚冯其中在锦绣班苦练成名的这段历史,所以才对他现在的所作所为深感吃惊。像冯其中这样的舞台名角,怎会对自己视为生命的秦腔艺术产生动摇?又是什么样的原因,让他对戏曲的未来都变得如此没有信心呢?
任欣荣看着手里五十枚国民政府“废两改圆”后最新发行的崭新银圆,彻底淡忘了离开京剧崇林社的漫天痛苦,那些以往日子淤积在胸的憋闷已然消失殆尽,甚至连冯其中曾经许诺给他的会长头衔,也瞬间失去了记忆。任欣荣兴冲冲迈着轻飘飘的脚步,一路寻着地址找到民乐园这套租来的房子,打开钥匙推门进屋时,心情激动的他竟然被门槛绊倒在地。