沈金书决定向任欣荣摊牌了。
下定这个决心时,他感觉到心如刀绞。任欣荣毕竟是自己视如己出的义子,苦心栽培其成长为京剧崇林社社长,这般年少得志、意气风发,又被同行极其看好的青年才俊,怎会做下如此龌龊的勾当?沈金书痛定思痛,却始终想不明白,自己究竟在哪里亏欠了任欣荣,居然让“农夫与蛇”的故事在眼前血淋淋上演。
任欣荣所犯下的罪愆,但凡能够得到原谅,沈金书也不愿亲自出手。可叹这个逆子,枉费他二十多年心血倾注,如今堕落到如此张狂、如此泯灭良知的地步,若是不能及时处置恶行,如何给同声共气、肝胆相照的陈老班主一个交代?另外,“五社合一”选票弊案发生已久,总得给众人一个说法,身为长安曲艺工会会长,于公于私,他都不能继续沉默下去。
陷入漫天痛楚中的沈金书,再也不想刻意维系“父慈子孝”的虚假颜面。这些年,义子任欣荣的确为崇林社赢得许多光彩和荣耀,然而那些曾经鲜艳夺目的亮点,此刻却像堆积在沙丘上的亭台楼阁,轰然间全部坍塌了。
回想任欣荣的成长经历,令沈金书感到歉疚与不安的唯一之处,就是他的坎坷身世,也正是北平城发生的那场喋血命案,迫使崇林社远遁长安,继而引发了他和义子之间诸多难以明说,亦不能说的误解和猜疑。
多年以来,任欣荣曾经多次询问自己的身世,义父沈金书总是顾虑重重、语焉不详。而当任欣荣长大成人后,身世问题逐渐演变成了他和义父之间的谈话禁区,甚而成为引发父子矛盾的焦点。本是乱世相依为命的义父义子,任欣荣执拗地想要打破砂锅问到底,沈金书死死抱定沉默,不愿揭开旧伤疤,只怕血气方刚的任欣荣翻腾老账、再遭劫难,明明知道仇家吴德岭不是善茬儿,决不能任由任欣荣负气寻仇,阻止他的唯一办法,就是深深掩埋那些曾经发生的血泪往事。未曾料得,沈金书的这番苦心,偏偏得不到任欣荣理解,父子间反生出许多陌生和疏离。
发现任欣荣的性情逐渐变得阴沉晦涩,沈金书心里也曾感到焦躁矛盾,要不要将实情告诉义子的念头,就像魔咒似地盘旋在沈金书脑海,折腾的他昼夜不得安宁。而当他心有松弛之时,转身望着窗外兵荒马乱的世态,又屡屡打消了吐露实情的勇气。
抚养义子这么些年,沈金书清晰发现,任欣荣遇事冲动的性格,越来越像他的亲生父亲任少山。所以,若是给他说出当年那场孽缘和命案真相,不知世事深浅的任欣荣,定然会北上寻母报仇,一介黄口小儿的他,怎能与吴德岭的势力相抗衡?难道让师弟当年的悲剧再次重演吗?沈金书相信自己死死隐瞒真相,师父和师弟的在天之灵,一定是赞同他的。
彷徨犹豫之下,沈金书把心事重新咽回肚子,笃定将来天下太平,崇林社返回北平城后,再将所有实情如实告诉义子,也许到那个时候,任欣荣的所有心结自可打开。
然则,美好心愿和残酷现实总是相对而行。
沈金书猜出任欣荣做下背叛师门的腌臜之事那一刻,尚且能以义子身世凄苦、青春叛逆等理由自我宽慰,现在看见杨元厚的书信,方知事情全然不是想象地那么简单。真相已经昭然若揭了,跌破他心理底线的事实是,任欣荣恣意妄为,居然胆敢觊觎他的会长之位,并且随意给杨元厚递出总社长的承诺,这些荒唐行径的背后,定然是有人蛊惑诱引,如若不然,即便借给义子虎胆雄心,他也不敢生出此等违逆心思。
经过痛心疾首的煎熬和掂量之后,沈金书决定撤销任欣荣长安京剧社社长职位,剥夺其登台演出机会,继而将他清理出门户。之所以做出如此决绝的裁夺,皆因为沈金书可以容忍情感撕裂的痛苦,亦可以亲手抹去这个精心培养多年,几乎可以托付崇林社未来的接班人选,也无法饶恕他对梨园行行规的背叛,如若不去严厉处置,任由任欣荣毫无底线地骄纵下去,不知会造成怎样不堪收拾的后果,师弟任少山的悲剧殷鉴不远,沈金书岂能不杀伐果决。
长安城里的止园剧场,从来都是京津冀籍达官显贵的聚集之处。
当年,崇林社在北平城突遭劫难,沈金书率领众人远走长安之时,田千秋总社长既已给止园剧场老板叶琦提前写了书信,拜请他无论剧场经营如何艰难,也要收留远道而来的崇林社。叶老板本就是京戏老票友,于他而言,能够接纳京城崇林社驻唱止园剧场,那可是天大的好事。一则,喜爱京戏的贵人们足不出城,便能听到原汁原味的京腔古调,真可谓是大饱耳福的幸事;二则,地处大西北的长安城能有崇林社这样的京剧老戏班撑场子,何愁止园剧场生意不红火。
崇林社抵达长安城那天,整座古城黑云压顶、大雪纷飞,巍巍古城墙几乎被皑皑白雪湮没殆尽,依稀可见城墙上的垛口,勾勒出一副错落有致的水墨画,稀稀疏疏展现在沈金书眼前。站台上,叶老板带领剧场人手冒雪恭迎,喧天锣鼓声夹杂着火车进站的鸣笛声,使得初入长安人事两茫然的沈金书百感交集。
从此,崇林社就是止园剧场,止园剧场就是崇林社,二者不分你我。
“撤销任欣荣京剧社长职位,改由崇林社弟子赵天佑接任,就此将任欣荣无限期雪藏起来。”当沈金书将此决定告知叶老板时,叶琦张大的嘴巴差点掉到地上,他做梦也想不到,沈金书要把培养多年的任欣荣赶下台。因为在他眼里,沈金书和任欣荣不是亲父子,胜似亲父子,这样的亲密关系,怎会走到今天这等地步,想必其中定是大有文章。
无论这对父子之间闹了什么矛盾,止园剧场的演出绝对不能受到影响,更不能冷落了票友拥趸的热情。可是沈金书不说原因,叶琦也不便多问,他深知沈会长是一个谨言慎行之人,说出去的话必定要做到。叶琦偷偷望着沈金书沮丧的神情,心知这个决定,对于沈会长来说肯定是艰难而痛苦的,所以他也不好劝慰什么,只是当场表明了自己定然全力配合的意思。
遵照沈金书的安排,长安曲艺界将在止园剧场召开一场多年未有的行业大会。
除了崇林社一百多号人马参加以外,还向长安城各大剧种班社都发出了邀请函。一时间,止园剧场暂停了演出,上上下下为这次会议紧张准备起来,就连叶老板也闻出了不同寻常的气息。以前,无论遇见哪家弟子,沈会长都会嘘寒问暖,完全是一个和蔼可亲的长者模样。可是这些天,沈会长频频进出止园剧场,经常是眼睑低垂、脸色铁青,能以如此严肃的面孔示人,众人皆预感到崇林社将有大事发生。
所谓“春江水暖鸭先知”,处于漩涡中心的任欣荣自然闻出了异样味道,他望着止园剧场的匆匆步履,心底不免生出些许慌乱,手心后背开始阵阵发凉,一种诡异的气氛笼罩在心头,使他感到从未有过的心悸和压抑。
心神渐乱的任欣荣,此刻最想见的就是那个一直左右他心智的人。这个暗地翻云覆雨的神秘人,正是身处梨园行,却又藏匿幕后的冯其中,他才是遥控任欣荣和陈竹君搅乱长乐坊大剧院“五社合一”真正的罪魁祸首。
随后,任欣荣忍耐不了心中惶惑,开始频频约见冯其中,迫切想和他见面细谈应对办法。然而这时,冯其中却躲了起来,只让人捎话要他稳住,并说避过这场飓风后,他定会出面收拾乱局。预感不妙的任欣荣,又想从杨元厚口里探知些消息,不料对方也是避而不见。
这时候的任欣荣,突然感到自己仿佛被人抛弃在浩瀚无际的大海上,他开始对向来自信的大脑产生怀疑,是否以往的哪步路走错了?难道冯其中是个假仁假义的小人?整夜的失眠让任欣荣内心焦躁不安,他起身独自走在街头,昏黄的街灯化不开浓稠如墨般的夜色。
任欣荣从心底不断告诉自己,或许是神经太敏感,自己吓唬自己罢了。回家躺在床上,仔细琢磨冯其中这个人,听命于他去做诸多事情之前,此人是那么的仁义可信,分析判断情势时,亦是那么正气凛然,难道这一切都是冯其中使出的障眼法?想到这里,任欣荣身子颤栗起来,他猛然将头塞进被子,然后呜哭泣起来。
至此,任欣荣陷入无计可施的境地,想见的人见不着,天边的黑云已然袭来,尽管倔强与坚持依旧支配着他的情绪,可那又能怎样呢?此刻的任欣荣,只能自我麻醉式地期盼义父沈金书仍然蒙在鼓里,即便他知道了自己曾经做过的手脚,识破了自己膨胀的野心,估摸义父也会看在亲情的份上,不会对自己狠下死手。如此这般的自我安慰久了,任欣荣高度紧张的神经,反倒渐渐放松下来。
该来的终于来了。
这天,宽敞明亮的止园剧场里,坐满了长安梨园行的头面人物。沈金书会长不仅请来了秦风社陈凤良、赵兴怀、胡淑曼等德高望重之人,还有豫剧社社长曹云亭、山东梆子戏班班主魏光华,以及粤剧、沪剧、晋剧、评剧、黄梅戏等老少班主都悉数到场,唯独不见越剧班陈竹君和杨元厚、罗增荣三人。坐在台上最引人瞩目的一位重量级人物,是新近成立的西京筹备委员会文化组组长郭宪正,此人的出现让任欣荣倒吸一口冷气,他万万没有想到会有官方的人出席梨园行的内部会议。
任欣荣早从报纸上得知,最近到任的西京筹备委员会主任李震,从南京国府带来五个关键人物,也就是长安城老百姓口里说的“五虎”,他们分别是机要秘书李戡、工商组长连云飞、金融组长魏文远、文化组长郭宪正以及稽查队长邓贵发。这五人不仅才堪大用,而且大权在握,他们帮助李震很快将西京市政府权力架空,手执南京国府筹建陪都的“尚方宝剑”,迅速在长安城展开筹建工作。现在每天的《西京日报》等大小报纸上,几乎都是这五人的新闻,任欣荣没有理由不认识他们。
站在人头攒动的会场外,任欣荣踱步了许久,而后才悄悄走进来,特意寻了一处不起眼的角落坐定之后,方才发现冯其中也端坐在台上。他的出现,瞬间让任欣荣感到莫名的屈辱和恐惧,这种搅拌混杂在一起的感觉,彷如迎面袭来一块巨石,迫使他将身子尽量蜷缩起来。他甚至不想看到台上的每张面孔,也不想在这个会场再多待一秒钟。任欣荣想到了逃离,而当这个心思刚刚冒出时,一声沉闷的关门声彻底断绝了他的退路,任欣荣只能让自己尽量镇定、再镇定,但涔涔汗水还是从他的前胸后背渗了出来。
作为长安曲艺工会会长的沈金书,不仅语重心长地号召大家要上下一心、共克时艰,还大声疾呼曲艺界各个社团面临危难时局,对外要同仇敌忾,对内要谨守本分,不做乱人心、丧志气的事情;要在民族危亡之时互助团结,在纷乱时局下,始终不渝地恪守梨园行遵从的国法家规,发扬老曲艺人的凛然风骨,把各自班社管理好,为长安城社会稳定不逾规、不添乱,为政府抵御外敌、筹建陪都工作贡献梨园人的绵薄之力。
随后,秦风社社长陈凤良从长安秦腔界“五社合一”事件谈起,感叹人心不齐、诸事不兴的种种弊端,呼吁大家齐心合力,共谋长安曲艺的繁荣与和谐。代表外来曲种的曹云亭社长特别提出,曲艺要为抗战大业服务为宗旨,呼吁曲艺人多去创作和演出鼓舞抗日斗志、唤醒民族精神的作品。
等到郭宪要讲话时,台下响起了一片议论声,大家纷纷猜测,此人定会说出政客的满腔大道理,果不其然,郭宪正一本正经的讲话里,来来回回只强调一点意思:无论时局有多复杂,曲艺界万不能乱,梨园人要多为政府工作服务,为陪都的顺利筹建鼓与呼。
台面上讲的这些大道理,坐在台下的任欣荣充耳不闻,他的内心只有一个念头,就是急切盼望会议尽快结束,即可逃离这个令他如坐针毡的地方。然而,任欣荣最为提心吊胆的事情还是发生了。
郭宪正的讲话一落定,沈金书随即从座位站起来,炯炯目光环视四周后,语气异常严肃地说道:“现在,我代表长安曲艺工会宣布三条决定。第一条:长安城秦腔锦绣班、正俗社与三易社‘三社合一’的秦腔秦风社今天正式成立。第二条:曲艺工会正式确认新近改建成的阿房宫剧场,作为杭州越剧班驻场演出地。第三条:任命赵天佑为长安城京剧崇林社新任社长。”
沈金书话音未落,会场里已经炸开了锅。对于任欣荣而言,沈金书宣读的每个字,就像一支支从远处高台射向他胸膛的箭矢,躲犹不及的会场喧嚷声,犹如炸雷似地响彻耳边。剩下时间里,大家究竟都在说些什么,任欣荣就像是个聋子,听不到一丝半点声音,只觉得眼前人影晃动,周遭嘈杂不清。不知是从高处窗户外照进来的太阳光芒,还是会场穹顶刺目的白炽灯光,直直射向任欣荣的眼睛,一股又酸又烫的泪水喷涌而出,任欣荣埋头窝身在椅子里瑟瑟发抖着······
半晌时间过去了,任欣荣渐渐缓过神儿,等他抬眼四顾时,这才发现偌大的剧场,只剩下自己一个人。不知何时,师父已经坐到他身旁不远处的椅子上,满含愠怒的眼睛冷冷地注视着他说道:“从今天起,你就不再是崇林社的人了。这都是你咎由自取,怨不得别人,有些事情若想人不知、除非己莫为。这世上,从来就没有不透风的墙,你做了什么事儿,你心里自然明白,我也无需多问······”
未等沈金书说完,任欣荣突然双膝跪地爬了过来,连连给沈金书磕头哭叫道:“再给我个机会吧!义父,我也是受人蛊惑,才做了见不得人的事情······”
“你说!你都做了些啥事儿?”沈金书竭力嘶吼了一声,腿脚开始颤抖起来,整个人就像发怒的狮子,眼睛死死盯着任欣荣的脸。
任欣荣犹如精神失控一般痛哭流涕辩解道:“只怪我太糊涂、太愚蠢,猪油蒙了心,错信别人的谗言,还被人从背后撺掇······”
沈金书单臂一挥,狠狠打断了任欣荣的哭诉。
“事已至此,就不要再攀扯别人啦!自作孽不可活,即便扯出谁来,也没人相信你的鬼话,好自为之吧。”沈金书愤然起身,大步走向剧场门口。他实在不想从任欣荣嘴里听到那个人的名字,尽管他和陈凤良已经猜定此人是谁。
迈出剧场大门那一刻,沈金书又停下了脚步,听着身后任欣荣发出的撕心裂胆的哭声,他感到了钻心的痛楚。顷刻间,两行老泪从沈金书脸颊簌簌流下,他望着灰云弥漫的天空,仰面长叹一息,而后淡淡说了一句:“家,你可以回。”
任欣荣被清理出京剧社的消息,犹如一阵狂风乍起,迅速灌进了陈竹君的耳朵。
坐在阿房宫剧场里的陈竹君,已经笑得直不起腰来,他竭力遏制心中狂喜,不敢发出一丝声响,只怕被突然推门找他的人撞见。苍天有眼啊!压抑胸口多年的这口恶气,终于得以宣泄,陈竹君感觉到了前所未有的释然。
回想当年在北平城,他是如何遭受崇林社的百般羞辱,如何一次次被他们像狗一样赶出大门。谁也不知道,任少山命案发生后,他在警署审讯中遭受了怎样的威逼恐吓,他又是怎样落荒逃离北平城,连夜跑回了杭州老家。
过去一幕幕不堪回首的记忆,已经成了陈竹君今生今世永远抹不去的恶梦。他心里暗暗佩服自己的忍耐力,惊讶于仇恨会有这么大的能量,居然能让一个绝望到头的人,慢慢从谷底爬了出来。当年,就是任少山让他失去了爱情,失去了对整个世界的判断,任少山虽然死了,可他的儿子任欣荣还在世上,陈竹君发誓要让他的儿子变成野狗,变成无人问津的垃圾,似乎只有这样,才能消解自己的心头之恨。
如今,任欣荣终于垮台了,由一个野种变成一只真正的丧家之犬,他觉得自己终于报复了任少山。想到这里,陈竹君猛然推开窗户,从喉咙深处发出一声长长的像野兽般的嘶吼,他双眼怒瞪,一股热泪喷涌而出。
且说当年,陈竹君连夜逃出北平返回杭州城后,自感无脸再回城外的老家,于是整日在街头漫无目的地四处游逛,一身孤独与失意的陈竹君,不知道自己未来的活路究竟在哪里?
这天,落魄不堪的陈竹君,忽而看见杭州桐庐越剧班招收杂役的街面告示,又饥又渴的他,便不假思索地进门应聘。不想陈竹君这回歪打正着,凭借出口成章、能掐会算的一身本事,他很快赢得桐庐越剧班班主薛少卿的赏识。
相处时间久了,薛少卿甚是欣赏陈竹君知书识礼的品行,特别是他对京戏和越剧的才学素养,让一生未娶、膝下无子,且又年迈的薛班主认定,桐庐越剧班能遇见陈竹君这样的人才,实属上苍的眷顾,于是乎,他心里暗暗有了将桐庐越剧班托付给陈竹君的想法。
那时候的杭州城到上海之间,革命党人和北洋军阀的战争一场接着一场,以至影响到杭州城许多热衷革命的年轻戏曲人,也在一夜间组织起许多志士班,掀起一场轰轰烈烈的越剧改良运动。他们排练出《戒洋烟》《火烧大沙头》等大量揭露社会黑暗、时政腐败的剧目,这些越剧曲目因为顺应时代、合乎民意,深受当地百姓喜爱,反倒让传统越剧迈入日渐衰微的境地。
由此,名噪一时的桐庐越剧班逐渐陷入无人问津、生存维艰的窘境。
多年以来,杭州桐庐越剧班一直处于巨大的生存压力之下。老迈体衰的薛少卿终于病倒了。深感自己时日无多的薛少卿,在无助和悲苦当中,断然决定将桐庐班班主之位交给陈竹君。临终之际,薛班主只给陈竹君提了一个要求,恳请他将来无论再苦再难,一定要想尽办法,保证桐庐越剧班存活下来。陈竹君流着眼泪答应后,满怀忧虑的薛少卿心有不甘地撒手人寰。
随着时间地推移,杭州城革命党活动愈演愈烈,当地许多达官显贵,纷纷北上京城躲灾避祸。为了不辜负老班主的临终嘱托,也为了桐庐越剧班的生存大计,陈竹君横下一条心,准备带领班社前往北平城,尽管那里是自己的伤心地,可是为了寻得一线生机,陈竹君便顾不得那么多了。
临行前,他再次鼓起勇气,夜里悄悄潜回杭州城郊的陈家塘老家。父亲是当地有名的富绅,羞于接纳这个留学不成、浪荡四海的败家之子,气恨他在京城偎红倚翠、招惹官司的不耻行径,即便回到了杭州城,无德逆子仍不思悔改,又和下九流的戏子混迹一起。这些年,儿子的所做作为,不仅辱没了门风,而且让陈老先生在陈家塘颜面扫地,于是他狠下心来,严命家人紧闭大门,不允陈竹君踏进家门半步。深处羞愤与盛怒之中的父亲,决然不想再见到这个令他极度失望的儿子。
栖身桐庐越剧班的时日里,陈竹君曾经不止一次回家来,然而任他百般哀求、万般下跪,始终未能得偿所愿。面对迂腐自尊,把脸面视为命根子的家父,陈竹君一筹莫展,只好怏怏不乐地领着桐庐班师兄弟北上京城去了。
虽说已是民国了,北平城里依旧混乱不堪。
很长时间里,任凭桐庐班众人百般努力,每天演戏所得钱两,仅能勉强糊口。暂且不论北平城从来都是京戏独大的局面,当下的黎民百姓,一口饱饭都四处难找,谁还有闲钱拿来看戏呢。
这一天,郁郁寡欢的陈竹君路过京城裕泰茶馆,不期遇见燕京大学好友李知章,同学多年不见,两人有着叙说不完的同窗情谊。一番热聊之间,陈竹君方知这位李同学正在北平城一家报馆做记者,并从他嘴里得知,自己当年逃离北平城后,京剧崇林社沈金书率众远走长安城,以及心爱女人宫田奈美出家为尼的诸多往事。
意外听得这些消息之后,陈竹君心里既惊又喜,尤其当他知道宫田奈美仍在北平城,心里不由得重新燃起希望的火苗。
其后,陈竹君按捺不住内心冲动,急匆匆一路寻到城郊莲溪庵,当即认出一众尼僧当中的宫田奈美。那一刻,他简直不敢相信自己的眼睛,多年不见的奈美,已经在青灯黄卷的尼庵里,被时间消磨得体薄颜衰、面容枯黄。透过一缕缕袅袅佛烟,陈竹君痴痴望着眼前诵经拜佛的青袍尼姑,万难相信她就是那个背井离乡,甘愿陪伴自己从日本来到中国的宫田奈美。
一刹间,陈竹君内心积蓄的巨大伤悲奔涌而出,他双手紧紧捂住眼睛,弯腰蹲在墙角饮涕不已。等到心绪平静之后,陈竹君起身再次寻找宫田奈美,不料熙熙攘攘的香客犹如潮水般拥挤过来,情急之中,他朝着人群大喊宫田奈美的名字,只见面无表情的奈美,紧跟着诵经队伍,转身走出了大殿后门。
苦苦思念的人,却只看见一个身影,陈竹君实难甘心,开始百般央求香堂师父,或请她给宫田奈美捎进去一句话,就说陈竹君来见她了。香堂师父只顾着低头默诵经文,全然不理睬陈竹君的哀求。
随后日子里,陈竹君几乎天天跑去莲溪庵长吁短叹,直到有一天,尼姑庵住持清莲法师怜念他的贪嗔痴疑,才允许陈竹君进入香堂诉说愁怨。
望着宽厚谦和的清莲法师,陈竹君声泪俱下,随之述说了他和宫田奈美过往的一番番悲欢离合,并恳求清莲法师能够准许他和奈美见上一面。清莲法师淡然说道:“施主执迷数日,还是听我一偈吧。世间色法皆是因缘而生,自性再是痴迷也不可得。所谓色即是空,空即是色,施主又何必想不开呢?佛法又说:碍处非墙壁,通处勿虚空;若人如是解,空色本来同。所以施主又何苦为难自己呢?”
陈竹君终究是有学问之人,虽然听懂了法师这番教化之词,却仍然心执一念说道:“古语有云,赠人玫瑰之手,经久犹有余香,祈愿法师能成全于我。”
知道陈竹君依然难以放弃痴念,清莲法师微笑劝道:“施主的意思贫尼明白,但佛陀的教诲,施主还只是吃透了一半。佛以‘放下万缘’来感化迷惑的众生,芸芸众生就得学会放下一切痴念。正所谓‘来时无迹去无踪,去与来时事一同,何须更同浮生事,只此浮生在梦中’,因此,这里只有静尘,再无奈美,还望施主多保重吧。”
陈竹君期盼以“精诚所至,金石为开”的恒心感动清莲法师,但他最终绝望了。从莲溪庵回来后,陈竹君整个人像被抽去魂魄的木偶,躺在床上昏睡三日不起。而后,他似乎心里明白了“世间再无奈美”的佛偈之语,只叹自己满腔情愫无人能懂,亦无处倾诉。
京城里依旧纷乱如麻,东北时局的不断恶化,闹得北平城人心惶惶不可终日。
桐庐越剧班和城中百姓一样,越来越感到活下去的艰难,悲观和灰暗的情绪笼罩在每个人的心头。无奈之际,陈竹君再次约请李知章喝茶,这才知道李同学已经奔往长安谋生了,也就是这个不好不坏的消息,又让陈竹君看见了一缕曙光。
长安城地处西北内陆,远离战争与饥饿的阴霾,那里应该有着战乱年代难能可贵的太平。而当陈竹君想到沈金书和任欣荣也在长安城时,心里又开始打退堂鼓。可是,生活终归是现实而残酷的,既然北平城已是山雨欲来风满楼,从桐庐班的生存现实考虑,陈竹君已经不能容忍自己内心再生迟疑。