虽然李震“一树梨花压海棠”的美梦迟迟未能得偿所愿,但他不怨冯其中,因为后来得知了冯其中与杨小云的关系后,他内心反而认可冯其中对自己的忠诚。作为西京市实权在握的人物,压根不愁没有其他女人投怀送抱,然而最近唯一令他不悦的是肖玉仁对自己的冷淡,这种感觉令李震甚为不满。
按说李震把如此利润肥厚的项目给了肖家,肖玉仁应该对自己感恩戴德才对,可他只知专心操持工厂经营,即使在明面上也不给李震一丝存在感。再想到那晚肖家聚会时,因为自己的酒后失态,李夫人不仅不再邀请肖若妍到家里来玩,而且开始对他的行踪多有防范,一股无法言说的愠怒之气瞬间涌上心头。
然而,无论是肖玉仁对自己不恭不敬惹起的恼火,还是他内心莫名其妙升腾起的失落感,统统被干女儿肖若妍的一颦一笑全部消解,李震比以往任何时候都更加关注肖若妍面对自己时的乖巧与可爱。
那是一个风清月朗的秋风之夜,阅人无数、老谋深算的李震和千娇百媚、明推暗就的肖若妍终于倒凤颠鸾在一起。那一夜他们所宿的西京饭店里灯红酒绿、觥筹交错,酒精炽燃着欲望,欲望钩挂着缺月,楼阁台榭上演绎着一幕幕人间荒诞剧。
同样在西京饭店喝酒陪侍的冯其中眼睁睁看着这一切真实上演,又一次恨不得将自己扔进万丈冰湖里再也不要醒来,尽管他内心知道自己并不爱这个女人,可她毕竟苦苦追求自己许多年,怎可在他当面如此作践自己。只可惜不是每个女人都能像杨小云那样自尊自爱。冯其中宁可将肖若妍走到这步视为酒精在作怪,也不想归咎于她是在报复自己。冯其中在自我麻醉的状态下,总能为心中懊恼的事情寻找出合适的理由,哪怕明明知道都是自欺欺人。
自从李震和肖若妍跨过年龄与身份的界河,开始肆无忌惮地纠缠在一起之后,冯其中明显感觉到机要秘书李戡比自己更加靠近李震主任。要想在筹委会这样的机构里谋口安逸饭吃,并非常人想象得那般简单,冯其中相信李震不至于因为“九岁红”这件事给自己夹心,更大的可能性就是来自于肖若妍。他清楚此刻的肖若妍在李震跟前说多说少自己的任何事情,都足以让他坠入无底深渊,但他只能保持深深地沉默,并从心底里为自己默默祈祷。
从进入西京筹委会那天算起,冯其中还是第一次感觉到恐惧和后怕,可他面对现状却完全无能为力,只好选择用繁忙的公务让自己每天疲惫不堪,以免夜深人静时噩梦不断。
春风得意的肖若妍彻底像脱缰的野马奔跑在自己选择的道路上。
当她从李震口中得知,冯其中曾经居然试图把“九岁红”介绍给李主任这个惊天秘密之后,她对冯其中原本无比坚固的情感高楼开始地基动摇,她惶惑于自己多年来对冯其中的痴心迷爱,更让她内心对本来就将信将疑的所谓爱情产生极度的怀疑。无论是想到父亲对她自始至终的不可理解,还是对苦心痴恋的冯其中这份不可依赖的感情,都让肖若妍内心有种说不出的忐忑不安,她需要干爹这样的大树依靠,更需要干爹这样的男人保护。肖若妍看似表面风光无限,实则每日里的内心不安,并不亚于这个时代的任何人。
肖若妍自甘堕落、不顾廉耻的行为很快被肖玉仁知道,他再次暴跳如雷,厉声斥责女儿烂泥扶不上墙,朽木不可雕,丢尽了肖家的脸面。一句句重话将本就脆弱的父女关系撕裂得支离破碎。
知道有干爹在背后撑腰,肖若妍愈发变得无所忌惮,似乎比以往更加有底气和父亲争吵不休。湘子庙街肖家府邸中这对冤家父女,终于在孙静怡奔溃无助的哭啼声中吵出结果来,肖若妍执拗而决绝地搬离出家,盛怒之下的肖玉仁住进了医院。
刘妈等一众仆人眼看着肖府的悲欢变故连连叹息,孙静怡吩咐王福将多余的几个仆人多发些工钱打发走了,寂静的肖家大院再也没有了肖若妍的笑声,哪怕是父女的吵架声也不再响起。看守府邸的刘妈感到孤单,得到夫人应允之后,便将自己的老伴从乡下接来陪住。刘妈深信肖家老爷和女儿总有和好的那一天,她期盼着肖家人再次团圆的那一刻早点到来。
从家搬离的肖若妍连哭闹带撒娇,给李震倾诉了她从小与父亲冤家路窄的怨气,听得李震是分外怜惜又心存烦扰,他安排肖若妍悄悄住进西京城桥梓口的一处院落,从此这里便成了李震和肖若妍频频幽会的天堂。然而天下没有不透风的墙,李夫人很快知道了这间“金屋藏娇”的房子,寻上门来大闹一场,李震无奈中又换了一处更为僻静的地方,回到家里又对夫人软硬兼施地说了许多狠话,李夫人果然不再闹腾。
陪伴李震这个“贪色无德”老公多半辈子的李夫人,尽管心恨丈夫无情无德,但毕竟“一日夫妻百日恩”,况且自己这辈子没能给李震生下一男半女这件事儿,始终像块巨石压在她的胸口,使她倍感心虚气短。或许就是因为对丈夫有这份亏欠,所以多年里对李震沾花惹草的风流韵事,她总是选择睁只眼闭只眼。
此后的一段时间里,肖若妍也出奇地安静。她只私下里去见了陈竹君,又经常让他出面替自己办很多事情,陈竹君为她打听到许多关于肖玉仁和冯其中的消息,得知父亲已经病愈出院,冯其中依然紧紧追随李震忙前忙后,她的心似乎才稍许放松。
李震从刚开始欣赏冯其中的才干,再到“九岁红”与肖若妍两件事情上冯其中所表现出的忠诚,让他更加看重冯其中身上甘愿舍其利益而追随他的坚定意志。
除了公开场面上担任西京筹备委员会主任以外,李震还秘密兼任着西京党务调查科科长的职务,也正因为这个职务,才使西京市市长乔峥嵘这样的地方显贵也要忍让三分。为了充分利用冯其中身处梨园行时,在长安城三教九流当中已有的江湖人脉,又考虑到冯其中曾经是长安城秦腔名角这个身份便于掩护的特点,李震决定委任冯其中更重要的职位,将他调入西京党务调查科工作。
冯其中欣喜自己长时间的隐忍终于换来了回报,李震能重用他,当然是对他过去所作所为的最大肯定和信任。他非常清楚党务调查科的来头和背景之深是不可想象的,从今往后唯有拼尽全力去做,才能在自己选定的这条路上走得踏实、走得更远。
很快,李震正式任命冯其中为西京党务调查科特务一组组长,负责对赤党在长安城里潜伏人员的调查破获,并对赤党地工人员从事秘密活动进行情报搜集。当李震将此重担交予他时,冯其中硬是把一股从眼眶里涌起的泪水憋了回去,而令他颇感意外的是调查科交给他的首个任务,居然是负责调查潜伏在长安戏曲界里的赤党分子,并将监视重点放在长乐坊大剧院豫剧社社长曹云亭身上。
话说肖玉仁病愈回家后,又持续静养了一些时日,屡受女儿折腾的悲伤情绪亦平复了许多。孙静怡不仅自己时刻注意言语分寸,还暗示下人均不得提起令老爷不高兴的任何话题。肖家各个工厂的生意有条不紊地进行着,每天的经营状况,都由王福整理汇总后向老爷和夫人汇报。
尽管肖玉仁的情绪有所稳定,但内心深处经常不由得对女儿离家出走,并和李震这样的龌龊政客沆瀣一气感到自责。他始终想不明白,自己可以把偌大的肖家产业管理得井井有条,却怎么教育不好自己的独生女儿。为此,肖玉仁常常踱步至内室侧房,当着肖家祖宗的牌位掩面长泣,在微微摇曳的烛光里,他祈祷祖宗护佑女儿一切平安。夫人孙静怡见此情景泪如雨下,后悔当年应该给肖家多生下个一男半女,也不至于落得今天如此的痛苦与凄凉。
这天,净一法师忽然派人邀请肖玉仁到妙积寺一叙。按照以往惯例,肖玉仁到了寺庙后,正要往后山落烟亭走去,熟知他的本宏师父微笑迎上前来,请他直接进入大雄宝殿后的寺庙内房,肖玉仁看见法师正与一个陌生人相谈甚欢。
净一法师热情招呼肖玉仁落座后,给他介绍陌生人是长安豫剧社社长曹云亭。一听又是个戏子,肖玉仁内心瞬间感觉不快,但又不好驳了净一法师的面子,便勉强应承了一声。
净一法师微微笑道:“我知道您向来对戏曲人颇有微词,可这位曹社长是仁义之人,是他请我把您约了过来。我本出家之人,不便多有赘言,今日寺院还有佛法普度之礼,我得去前殿料理,您二位慢慢相叙,就当交个朋友吧。”净一法师始终微笑着说话,声音落定处,人影已走出内居,并随手将禅门锁紧,只吩咐本宏看紧,闲人不得靠近。
肖玉仁对净一法师的人望一向敬重,他能介绍的人,想必定有不凡之处,便稍稍抬头看了眼曹云亭,但见其人颜面俊朗、身姿矫健,神态自信而宽和。多半生与人打交道的肖玉仁预感此人定有来头,但不知今日约请有何贵干。
正当他思量之间,曹云亭为他添上茶水轻声说道:“常听净一法师说起肖先生是长安城里不多见的仁义之士,今日冒昧请您前来多有唐突,还请肖先生见谅啊。”肖玉仁是个性情明快、不喜绕弯儿的人,便直言不讳地要曹云亭有事直说、不必客气。
眼见肖玉仁果真是性格直爽之人,曹云亭便将自己的真实身份直接了当说了出来,并言及在现今国家危亡之际,期盼肖先生能以民族大义为先,多为红色革命做些有益之事。肖玉仁听得是目瞪口呆,万没想到长安戏曲界居然有这等不凡人物,他深感往日里对伶人不齿的看法多有偏颇。
长期以来,一个不可言说的秘密深藏于肖玉仁的内心。他早已对时下动荡不安的国家现状感到忧心忡忡,即使就自家产业而言,如何在纷乱不堪、战云笼罩的时局里寻得发展,亦是他长时间里最揪心的思考。日夜煎熬中的肖玉仁,仿佛坠入无边无际的迷雾当中,困闷与彷徨迫使他不得不时时陷入深深的沉思。
故而,肖玉仁对多年内乱、军阀践踏的局面愤懑之余,私下里开始对共产党的主张多有研究,个中道理常常让他感到有如醍醐灌顶,所以他对红色革命并非完全懵懂。从他内心来讲,总想着要和这个国家里真正有道义、有理想的群体为伍,然而当这样的人突然出现在眼前时,心里反而有些说不清的惶惑。
曹云亭理解肖玉仁内心此刻的惊诧,在他准备向肖玉仁开诚布公之前,就已经对他的品行为人做了深入了解,像肖玉仁这样的爱国商人,应尽快争取到支持红色革命队伍中来。
无论是从净一法师对肖玉仁的大加赞许,还是肖玉仁脸上流露出的神情,曹云亭清楚意识到,争取肖玉仁到自己队伍这件事情终于水到渠成了。上级组织交给长安城地下党支部负责人曹云亭进城后的主要任务,就是要他和魏光华以曾经的戏曲演员身份作为掩护,积极争取和团结一切有民族正义和良知的爱国人士加入红色革命队伍。
此时此刻,肖玉仁的内心百感交集,当他起身与曹云亭双手紧握一起时,浑身有一股异样的力量在澎湃。
其实在争取肖玉仁之前,寒梅已加入到红色队伍中来了。早在那个时候,曹云亭与魏光华就已经敏锐察觉到冯其中有投身国府做事的动向,但考虑到陈凤良与沈金书两位老前辈无奈又心伤的悲苦,这才决定不做任何节外生枝的事情,也就没有提前将冯其中的真实面目揭穿。如今的长乐坊大剧院,俨然已经成为曹云亭、魏光华团结众人靠向革命的理想之地,但是对革命前景无比乐观的曹云亭,却已悄悄被李震的党务调查科盯上了。
挖出长乐坊大剧院豫剧社长曹云亭的真实身份,成为冯其中坐上特务一组组长位子后需要完成的的首项任务。他顺手将自己豢养多时的任欣荣和铁杆兄弟耿超笼络到身边,只要有了这两双最得力的眼睛,何愁识破不了曹云亭的真实身份。
回想起在长乐坊大剧院和曹云亭短暂相处的那段时间,冯其中并不觉得此人有何过人之处,但让他想不到的是,曹云亭竟会是他当前要面对的第一个对手。分析了面临的情势之后,冯其中严令任欣荣在这个敏感时刻,不得出现在长安城任何剧场,不仅因为他俩曾经的所作所为已使梨园行同仁深为不齿,更重要的是不能打草惊蛇,一切还得从长计议。
这天晚上,刻意打扮了一番的任欣荣又来到开元寺找晴雯姑娘。站在开元寺门口的他,望着长安城东西南北四条大街上的灯红酒绿,感慨每天的生活就像一场场梦境,或许只有及时行乐才是最为实在的。任欣荣已经很久没有光顾这里了,他长时间蛰伏在民乐园小巷里,虽说平日里吃喝不愁,但冯其中并没有给出很多钱财供他寻花问柳,现在他摇身一变,又成为这个城市横竖不挡的人物,心里的得意和自豪感油然而生。
任欣荣意识到现在的自己已然有了场面上的身份,就不能再像从前那样太随性、太放肆。冯其中也一再告诫手下的弟兄们做事要利索、为人要得体,不可再有我行我素、盲流混子的散漫和粗鲁,一旦触犯了这些铁律,后果绝不是丢了饭碗那么简单。真所谓“一入宦门深似海”,任欣荣内心清楚把自己捆绑在冯其中这辆战车上既安全也危险,安全来自于乱世之中有人庇护,危险则来自于对未来命运的不可预知。
看到仪态雍容的任欣荣又出现了,老鸨没把他领向晴雯姑娘的闺房,却叽叽喳喳恭迎他到楼上一间厢房,并略带遗憾地告诉他,今晚已有人早他一步选了晴雯姑娘。心头正在得意处的任欣荣一万个不答应,说话间就要到晴雯房里去,老鸨匆忙阻拦,但任欣荣执拗往前冲,任谁也拦不住。他从东倒西歪、酒气醺天的客人中间穿过去,一脚踹开晴雯姑娘房门,惊讶地看见秦腔益民社社长罗增荣紧紧拥抱着晴雯姑娘正在喝花酒,两人四目对视良久,忽然都仰面大笑起来。
······
那夜从开元寺回来后,任欣荣瞅个机会,把他想争取罗增荣、并利用其暗地查探长乐坊大剧院这潭深水的想法告知冯其中。在冯其中脑海里,罗增荣就是一个认钱不仗义的小人,因此他肯定了任欣荣提出的这个绝佳主意,又密语传授了整套收买罗增荣的办法,并交代由任欣荣亲自办理此事。
肖若妍得知李震重用冯其中的消息后,心里像打翻五味瓶,情绪久久无法平静。她心知今生今世和这个既爱又恨的男人再无可能走到一起了,每每想到此处便懊恼丛生,稍不称心就大发脾气,双手在陈竹君的脸上抓了无数道甲痕,陈竹君只能点头哈腰地陪着笑脸任她发泄。
肖若妍注定是一个不甘寂寞的女子。有天她和陈竹君吃完晚饭后走在街上,看到很多慷慨激昂的学生演出的抗日救亡话剧吸引来许多人观看,于是脑子灵机一动又冒出个主意。她转身找到李震,一番深埋心机的百媚千娇之后,赤裸裸给李震提出要在阿房宫剧场排演话剧。
李震起初不答应,原因自然是心里有鬼,怕有人背地里说闲话,可他却招架不住肖若妍几次三番梨花带雨式地哀求,又改变了主意。阿房宫剧场长期闲置在那里,终究也是个浪费,让肖若妍去做她喜欢的事情,总比整日缠绕在自己身边妥帖些。
没过多久,李震把文化组长郭宪正叫到办公室,给他大谈特谈言论阵地的重要性,并一再强调剿共大业同样需要宣传,国府亟需培植大批年轻人站在舆论战线的前沿,言语间暗示要将阿房宫剧场交由肖若妍排练话剧的想法。
郭宪正对李震的意思心领神会,且巴不得能在文化领域有所作为。于是,经过他一番装腔作势的运作之后,阿房宫剧场很快重新开张了,郭宪正在讲话中只扔下一句“绝不可以排演和政府大政方针相违背的节目”,便再也不来过问此事。
摆脱了家庭束缚,又有着李震的宠爱,肖若妍愈加放任自己的性情。
她和陈竹君迅速把阿房宫剧场里里外外装饰得洋派十足,又笼络来一批喜爱话剧的富家子弟。其中最热忱参与的当属西京警察局长马得水的宝贝女儿马艳,此女五短身材、肥圆臃肿,虽相貌丑陋,却心气颇高,平日里不屑与普通家境女同学来往,偏偏和拥有美丽与个性的长安富商女肖若妍成为无所不谈的好朋友,同学中间有许多人讥笑马艳丑人多作怪,私下送她外号“女版武大郎”。
肖若妍也乐得自己身边有这么个跟屁虫式的所谓“闺蜜”,心底里亦很是享受马艳衬托出她更加美艳的奇妙感受,于是她娇柔戏谑地称呼马艳是她的贴身“小肉丸”,马艳不仅不怒,似乎还挺享受这个多少带点嘲弄色彩的昵称。
相比骄纵不羁的性情,肖若妍肯定不是一个有政治头脑的人,她心里只有才子佳人的卿卿我我。当排练好的第一场话剧《海棠美人》上演时,李震亲自前来捧场,沉寂多日的阿房宫剧场再次热闹起来。当晚的话剧情调很对李震的胃口,看到舞台上千娇百媚的肖若妍,再细想这个别具韵味的海棠与美人的故事,李震当年从杨小云这束出水海棠身上失落的欲望再次被点燃,散场后熙熙攘攘的观众还没有走完,他便抛下所有随从,火急火燎地拉着肖若妍坐上汽车消失在夜色中。
话剧《海棠美人》的演出极大地轰动了长安城内外,很多人纷纷前来开眼界,仿佛是一夜间,肖若妍成为长安城里最摩登的女郎,惹得许多狂浪公子前来送花捧场。每天肖若妍都会带着一大皮箱新衣裳赶到剧场,头发也是天天换着花样,本来就满身狐媚的她,在话剧舞台上又尽情模仿国外明星的表情动作,施展着挑逗妖媚的眼神,惹得舞台上下一片叫好声。
有一天,正当她尽情享受拥趸者的欢呼和媒体无休止的追捧时,“小肉丸”马艳忽然大喊大叫让她快跑,还没等肖若妍反应过来发生何事,父亲肖玉仁已经从后台冲上来,抬手扇了她一记响亮的耳光。全场瞬间乱成一锅粥,大家为这突兀其来的一幕惊呼不已。
气恨难忍的肖玉仁放下自己所有的体面与尊严,大声叫嚷着要和女儿彻底决裂。紧随而来的孙静怡紧紧抱着浑身颤抖的丈夫哭道:“咱眼不见心不乱不就行了吗?毕竟是亲生骨肉,这又是何苦啊?”说话间就哭晕过去。当肖玉仁抱着夫人老泪纵横之时,“小肉丸”马艳护送着肖若妍已跑得无影无踪。
冯其中听到满城沸沸扬扬的流言后,独自来到桥梓口找到肖若妍,许久不见的两个人居然相视无言,仿佛陌生人坐到一起。倨傲的肖若妍始终没有开腔,冯其中在极其尴尬的气氛中丢下一句“多保重”,随即像逃跑一样疾步走出来,不知他是担心撞见自己的上司李震,还是不敢直视肖若妍那张越来越陌生的脸庞。
没过多久,肖若妍又开始排练第二部话剧《蔷薇初开》。她的心情并没有受到报纸上肖玉仁公开与她断绝父女关系声明的影响,一如既往地忘情于她的话剧世界。跟着肖若妍舞动的脚步,有着越剧功底的陈竹君也开始往话剧舞台转型。
在李震主任的默许与授意下,拍马溜须的西京筹委会金融组长魏文远,常常暗中在资金上给予肖若妍及时支持,一场场观众爆满的演出,让阿房宫剧场赚得盆满钵满,李震心里乐开花,没想到支持肖若妍演话剧还能赚钱,可叹他明里暗里给肖玉仁产业的投资,至今都没见到一分收益。李震心里非常纳闷,肖家这对父女做事的秉性为何会有如此不同?李震本想着拐弯抹角催问肖玉仁索要分红,却又常常碍于自己和肖若妍这层关系,一直张不开嘴、抹不开面子。
就在李震犹疑之际,西京筹委会文化组长郭宪正呈上的一份文件引起他的极大关注。说是从河南洛阳方面传来一则消息,有位长安巨商从盗墓贼手中购得汉唐碑石多达一百零五方,最近要通过秘密渠道护送回长安,洛阳警察局抓住一个盗墓贼拷问得知,这位巨商的名字叫肖玉仁。
李震得知此消息后甚是愤懑,他不明白肖玉仁此举意欲何为。
经过多番斟酌后,他派冯其中到肖家去探虚实。没想到一向反感冯其中的肖玉仁,这次向冯其中毫不掩饰地承认了,正是他要出资买回这批文物。冯其中便旁敲侧击地诱导肖玉仁,希望他能够想起李震主任这些年的诸多帮助与支持。
肖玉仁对冯其中客客气气地说:“请你回去告诉李主任,对于他的支持,肖某自是没齿难忘,到时候我定然不会辜负李主任的期许。”冯其中把此话带给李震时,李震心里犯了嘀咕,肖玉仁分明是话里有话,到底是该信还是不该信呢?李震最终决定相信一次肖玉仁所说,哪怕是看在肖若妍的面子上。
《一百零五方汉唐碑石被有民族责任感的巨商抢救性回购到长安城》这则新闻,一时间成为全国百姓热议的话题,人们纷纷赞许肖玉仁的义举,各大媒体称他为“一代义商”。李震本想在这台大戏里露个脸,但他却连文物到长安城的渠道都摸不清楚。他让缉查队长邓贵发一路上设卡查验,又让郭宪正有意靠近肖玉仁探听消息,可是派出去的人纷纷失望而归。直到肖玉仁与长安城文庙碑林在深夜举行文物接收仪式这个消息传到李震的耳朵时,李主任这才知道,整整一百零五方碑石已被完整收藏起来。
如梦方醒的李震正要发泄心底的闷火时,肖玉仁忽然来到他的府上。面对气急败坏、一脸青紫色的李震,肖玉仁风轻云淡地说道:“碑石是国家文物,我们都有责任去保护文物免于流失,感谢李主任的财力支持,使肖某人完成了这一桩心愿。”肖玉仁一边说着感谢,一边打开随身携带的锦盒,从里面拿出一部碑文拓本,说是让李震留作纪念,随后便一身轻松地走出李府。
李震看着桌上的碑文拓本正在发呆,邓贵发又急急忙忙跑来告知他一个天大的消息,说是西京剿匪总司令部派往秦岭北坡焦家镇阻击红二十五军的岳福堂民团全军覆没了。李震清楚记得前些天他去“剿总”开会,司令部的张奎参谋还给他自信满满地说红二十五军经过从南到北长途跋涉,已被“剿总”阻击在秦岭北坡一带,经过数次阻击战役后的二十五军几乎到了弹尽粮绝的地步,消灭他们指日可待,可今日战况怎会大逆转,变成被红军全歼呢?已陷困境的红军从哪里突然获得那么多枪支弹药?焦家镇阻击战会不会与这次文物回购有关联?一连串的问题,让李震感到后背一阵发凉,豆大的汗珠从他脸上滚落下来。如果这两件如此巧合的事情之间真有瓜葛,对于李震来说,后果不仅仅是不堪设想,而是有人会为此丢掉脑袋。
神经紧绷的李震感觉分秒时间都耽搁不起了,他马上叫来李戡,吩咐他即刻去“剿总”找张奎参谋打探焦家镇战役的详细情况。这个张奎参谋是李震的远房亲戚,凡是他捎出来的消息,李震从来都是深信无疑。
李戡去了很久,一直没见回来,李震呆坐在椅子上,脑子丝毫静不下来,他不知道下一刻自己办公室的门会不会突然被“剿总”的人踢开,一种拥抱黑暗与死亡的恐惧感充满他的内心。直到傍晚李戡才匆忙赶回来,他告诉李震“剿总”此刻已乱成一锅粥,张参谋带出来的消息大概意思是,“剿总”轻敌,只派岳福堂的民团去阻击,才落得如此惨败。听到此话后李震浑身发软,瘫坐在沙发上一动不动。
碑石捐赠和焦家镇阻击战两件事彻底激怒了李震,本想着肖玉仁运送碑石得求助于他,这样他或许就能顺便从中私匿一两块,结果一部拓本就打发了他,这让李震感到极大的羞辱,他觉得肖玉仁完全是在戏耍自己。多年扶持的肖玉仁怎能如此恩将仇报,这份奇耻大辱岂能善罢甘休,肖玉仁让他吃了一个大大的哑巴亏,他便要给肖玉仁点颜色看看。与此同时,令李震惊魂未定的焦家镇战役,就像一根芒刺扎在心底,让他心中充满一股隐隐作痛却又不敢明说的怒火。
当天晚上,盛怒之下的李震命令邓贵发再次关闭查封了阿房宫剧场,还把演出话剧的舞台砸了一个稀巴烂,陈竹君和一众富贵子弟演员们被冠以“涉嫌通匪”的罪名关押起来严加审问。正所谓“城门失火,殃及池鱼”,李震把对肖玉仁的切齿之恨,全部撒在了肖若妍身上。
李震决心忍痛割爱,岂能为了床帏之欢,拎着脑袋和肖玉仁父女在刀刃上跳舞,和自家性命相比,功名利禄又算得了什么!再说裤裆里的那点欢娱,哪里不能随意找到呢,何苦要吊死在肖若妍这棵树上。况且这棵树已经开始让他时时不得安生、处处得严加提防,手握大权却又提心吊胆,这样的日子李震当然无法容忍,他深解“当断不断反受其乱”的道理,故而立即断绝与肖若妍之间的所有瓜葛,似乎只有这样做了,才能让他在极度挫败中寻得一丝安慰。
紧接着,李震又严令冯其中,从此刻开始务必严密监视曹云亭和长乐坊大剧院的动静,且丝毫不能有任何闪失。
第二天,肖若妍在桥梓口居住的院子被人锁起来,她连给李震撒娇央求的机会也没有了。六神无主的她只好找到母亲哭诉,孙静怡清楚这次是丈夫的所作所为给女儿带来的“偏灾”,既然嘴上不能明说,又不忍心看着女儿受苦,便给了肖若妍一笔钱,劝她出去租房住。
面对干爹不容商量的绝情,尽管肖若妍心疑父亲从中作梗,但此时此刻父亲是无论如何也不会见她的,也就打消了当面询问的心思。
从家里出来后,肖若妍忽然想去见见冯其中,于是便冒着大雨一路小跑到西京筹委会大楼门口,门卫却冷面拒绝她进入。肖若妍痛不欲生地站在雨中,任凭雨水浇透浑身的衣裳,她眼巴巴地望着李震办公室的那扇紧闭的窗户,又瞥了一眼不远处的警卫岗亭,心中多么期盼李震或是冯其中任何一人,此刻能下楼接她进去。
肖若妍在瓢泼大雨中站立许久,最终满怀失望地低头离去。冯其中隔窗一直看着雨中的肖若妍,却没有丝毫勇气冲出大楼,因为他知道这座大楼的每扇窗户后面,不知有多少双眼睛无时无刻不在死死地盯着他。