随着关外局势的不断恶化,人们纷纷开始猜测日本人会何时进攻关内。全国各地越来越多的人开始知道,西京将会是未来的首都,人们不远万里来到西京市,既为寻个活口更是图个安宁,因此每天从汽车站、火车站不断涌入大量流民。为了应对时局的混乱,国府决定加大对陪都建设的力度和速度,这让位高权重的李震和西京筹委会愈发显得炙手可热。
备受李震器重的冯其中终于如愿以偿,他被李主任重用为身边的生活秘书。
当西京筹备委员会机要秘书李戡领着冯其中走进办公大楼时,那巍峨高大的建筑、开阔明亮的楼道,使冯其中感觉自己仿佛进入一个梦幻般的地方,从窗外射进来的一道道阳光令他感到眩晕,他极力克制住内心的激动,开始了背离师门、作别梨园行的人生新轨道。
冯其中背叛师门的事实终于浮出水面。陈凤良对此早有心理准备,他在秦风社大会上给所有班社弟子说:“天要下雨,娘要嫁人,由他去吧。”
秦风社师兄弟当中,几乎没有一人能够理解冯其中离开的这个举动,尤其在当下这样的困境面前,先不说他远离朝夕相处的师兄弟们的绝情,就他背叛从小养育培养他的锦绣班这一点,足令全社兄弟们深为不齿。
沈金书自然懂得陈凤良心中痛楚,他和杨元厚商定后,一举将秦风社和青益社合并为长安秦腔总社。“五社合一”的实现终于了却了陈凤良半辈子的心愿,沈金书寄望以此来安慰陈凤良内心不能言说的痛苦。
这一天,陈凤良、沈金书相约来到长安城外妙积寺的落烟亭见到净一法师,两人对弟子冯其中与任欣荣的接连背叛求教于法师。
净一法师对此事已有耳闻,深深理解两位老者内心的酸楚与落寞。出家人从来讲究“万事皆无、万物皆空”的出世道理,身怀佛家包容之心的净一法师说道:“古代圣贤有说‘五色令人目盲,五音令人耳聋’,一个人一旦被欲望缠身,他就难以得到安宁,时刻仿佛有大患在身,无论得宠还是受辱,在心理上都时时处于惊恐之中。生命本就没有高低贫富之分,可有些人喜欢按照自己的贵贱标准来看待生命,喜欢把世间万物进行等级排列,认为高贵者的生命比低贱者的生命贵重,于是便拼命地攀附他所认定的荣华富贵,由此渐渐迷了心智,失去了人格与尊严,这一切都来自于欲望本身。您二老大可不必为弟子的所作所为消磨心性、自责自哀,一切都是他们自己的选择,也终将会由他们自己来加以承担,人生前路茫茫,渺渺不可预知,就随他们去吧。”
听完净一法师的开解后,沈金书与陈凤良若有所思,而后双双辞别下山去了。净一法师从后院的落烟亭回到大雄宝殿后,这才唤出隐身在殿内的曹云亭说:“这两位都是通达知理之人,按照你的想法可以开始了。”
话说曹云亭比陈凤良与沈金书先一步到的妙积寺。原来,位于终南山下的妙积寺早已是共产党地下组织的一个秘密联络点,豫剧社社长是曹云亭真实身份的掩护,实则他是长安城地下党支部负责人,追随他的魏光华是其得力副手。
初到长安时,曹云亭便结识了支持革命的开明僧侣净一法师,他们利用妙积寺远在城外的有利地形开展工作,并计划逐步争取有爱国之心与民族正义感的有识之士,像富商肖玉仁和戏曲界老前辈沈金书、陈凤良都是要积极争取的对象。
曹云亭和魏光华本也是梨园行人,当山河破碎、风雨飘摇的民族危机到来时,他俩毅然决然加入中国共产党并奉命潜伏长安。
曹云亭心中清楚,虽经剧院老板赵本斋引荐,自己带着魏光华很快融入长乐坊大剧院,并和陈凤良、沈金书等老艺人朝夕相处,但长安城里多头势力盘根错节的复杂局面,容不得他有丝毫大意,要想争取沈、陈两位老前辈的支持,并在长安城顺利展开地下斗争的难度是可想而知的。
随着斗争形势需要和时局的不断变化,上级指示曹云亭,争取沈金书、陈凤良和商人肖玉仁的工作可以开始了。
陈凤良从妙积寺刚回到长乐坊大剧院,杨元厚就挂着一脸愁云来找他。
两人坐定后,却又相视不语,最终还是杨元厚先开腔说道:“看来在我女儿和冯其中这件事上,我真是错怪你了,在此,给你郑重道歉啦!”
陈凤良深吸一口烟说道:“道歉不道歉对咱老哥俩来说都不重要,重要的是你要好好改改你那个脾气,我们都一把岁数的人了,得给下面的孩子们做好样子,动不动就吹胡子瞪眼窝,还你死我活地斗来斗去,失了面子也得不到里子。老杨啊,你这是何苦呢?”
杨元厚从来犟直的脖子,此刻深深地缩了起来,回想这么多年里,他对陈凤良的重重误解,原来许多都缘于自己的主观臆断。又想到自己被人利用,屡屡给陈凤良心口插刀子的愚蠢行为,再想到陈凤良不计前嫌,始终把他当作一家人看待的宽厚仁慈,杨元厚羞愤难当之余,甚至都觉得没脸来见陈凤良。
然而,陈凤良甚为了解杨元厚这个人,虽然脾性刚毅耿直,却头脑简单、神经大条,经常容易被人利用,但他终归还是一个心地善良有本事之人。每当想起自己精心调教长大,却与自己渐行渐远的冯其中,陈凤良的心里百般不是滋味,现在走了一个冯其中,又回来一个杨元厚,陈凤良觉得这或许是冥冥之中,上天对自己的捉弄与安排。
陈凤良对冯其中生出疑心,始于“五社合一”投票时,冯其中替锦绣班投下的那一票。只是后来,任欣荣的不义之举被沈金书揭开后,淡化了他的疑心。随后,在阿房宫剧场发生的一系列变故中,陈凤良隐隐约约总感觉冯其中参与其中,却又发现不了任何实据。而杨元厚因为女儿姻缘之故,多年以来和陈凤良产生了诸多误会,造成他俩始终无法像今天这样促膝谈心,交流彼此对冯其中的看法。
冯其中曾是陈凤良最为得意的弟子,又是杨元厚长期中意的准女婿,如今两人心愿双双落空,反倒让他俩的心理隔阂减去许多。所谓“塞翁失马,焉知非福”,杨元厚迅速拉近了他与陈凤良的关系,而对慈爱宽厚的陈凤良来说,此刻反而最为关心杨小云如何过得了心理这一关。
陈凤良开诚布公地对杨元厚表达了他对冯其中种种行事的不理解,并说出冯其中靠向李震、辜负“九岁红”一片痴情的实情。得知详情之后,杨元厚摇头叹息不已,看着满怀愤懑的陈凤良在如此烦心之下,尚能对杨小云关爱有加,这又让他倍感温暖。女儿永远是父亲的心头肉,此刻杨元厚最难以面对的,当然是不知该如何去劝慰女儿,许多话究竟如何才能说得出口呢。
陈凤良明白杨元厚的痛苦,便给他出主意说道:“还是让寒梅去劝劝小云吧,女儿家在一起好说话,我们做长辈的,在这些事情上往往有心无力。你为女儿操心劳神的心情我能理解,但现在最要紧的是让孩子转过眼前这个弯儿,其他一切就都好说了。”杨元厚也觉得陈凤良的这个主意是最好不过了。
寒梅听从师父叮嘱后去见“九岁红”杨小云,只见眼睛红肿、云鬓散乱的她斜靠在闺房窗前的椅子上,手里不停地抚弄着一把雪莉檀香木封边的“秋风悲画扇”,浑然不觉寒梅已站到面前,嘴里只顾着呢喃道:“这是为什么?为什么呢?”
寒梅低头不语,转身想给她沏杯清茶,眼神恍惚的杨小云淡淡一笑,忽而赤脚走到窗前,抬腿就要翻落下去,吓得寒梅大声喊道:“不能这样啊。”寒梅奋力将杨小云抱回床上,只见嬉笑疯癫的杨小云又将头蒙在被子里大声啼哭起来。坐在床边的寒梅连连叹息不止,这才看清那把扇子背后有一首小楷写就的词,那是纳兰容若的《木兰花·拟古决绝词柬友》。
人生若只如初见,何事秋风悲画扇。
等闲变却故人心,却道故人心易变。
骊山语罢清宵半,泪雨霖铃终不怨。
何如薄幸锦衣郎,比翼连枝当日愿。
听到大动静的杨元厚这时已站到女儿闺房门口,寒梅用眼神示意他不要进来,杨元厚布满愁云的脸上抽搐了一下,极不情愿地转身走下楼去。
接下来的时日里,寒梅几乎天天到杨宅陪伴着杨小云。
足足有一个多月时间过去了,大家这才看到“九岁红”的身影又出现在长乐坊大剧院舞台上,杨元厚久久悬空的心,也才稍稍落到地上。
在肖若妍的周旋下,西京筹建委员会先后给予肖玉仁两套工厂建设项目,并督促尽快“上马”实施。一项是改造肖家的秦川铁厂为秦川机械厂,作为筹委会与西京市政府大小机构公用汽车专用维修厂;第二套项目是李震送给肖玉仁的一块大蛋糕,由筹委会与肖玉仁共同筹资兴建秦华化工医药厂,以抗战军需为先、民用为辅。
这两个既是改造又是新建的大项目诱惑力的确不小,肖玉仁也清楚这些项目里有着不可低估的丰厚利润,更清楚李震交给他的真实目的。身为有道义、讲信誉的商人,肖玉仁似乎没有理由拒绝这份美意,唯独对女儿肖若妍插在其间所起的作用,令他芒刺在喉。
没过多久,肖若妍又给父亲带来一个好消息,李震愿意自己出钱和肖玉仁合作,把肖家的长泰印染厂扩建为纺织厂,并再建数条军需被服的专用生产线。一时间,肖家在争取筹建众多项目里拔得头筹,商会里便有人开始窃窃私语,议论肖玉仁明面为公、底下为私。谣风很快吹到肖玉仁耳朵里,于是他多次在工商会议上请辞会长职务,又把肖家争取到的项目让别人来做,肖玉仁这番实心实意的退让之举,逐渐让风言风语平息下来,心中烦扰也消去许多。
随后,由西京商会与筹委会共同兴建的公路项目,肖玉仁统统不去参与,这让背后说他闲话的个别商人深为愧疚,大家又开始纷纷赞叹他的人品德望。
自从这些项目实施以来,孙静怡明显感觉到丈夫对女儿的态度有所缓和,这对冤家父女冰冷关系的一点点消融,让肖家府邸有了难得的欢声笑语。这天刘妈听从老爷吩咐,专门请来西安饭庄的大厨做了顿丰盛家宴,再次款待李震夫妇,不知是双方生意上出现了别扭,还是别有它因,总之到最后大家不欢而散。后来刘妈还是听那天请去的厨子里有人传言,当晚肖若妍喝了许多酒,醉醺醺坐到李震的怀里,不仅令肖玉仁无比难堪,更让李夫人雷霆大发,宴会便匆匆结束。
从此以后,刘妈在肖家再也没见到过李震夫妇的身影,也是从那顿饭后,肖玉仁很少回家来住,孙静怡稍稍欢愉的心情又一次坠入冰谷。
陈竹君的桐庐越剧班终于支撑不住了,他在无比绝望中解散了班社,师兄弟们无奈走进其他剧社去谋生,桐庐越剧社最终还是在他手里彻底散伙了。于陈竹君而言,这无疑是个沉重的打击,让他觉得自己对不起九泉之下的师父薛少卿。
每日无所事事的陈竹君,开始流连于花街粉巷,常常喝得烂醉如泥,如果不是先前稍有积蓄,陈竹君或许连生存都难以维系。肖若妍得知陈竹君的落魄以后,心怀恻隐的她念及往日情愫,又想到陈竹君毕竟还是个听话的,如果此时能伸手施以帮助,不愁他对自己不感恩戴德,于是肖若妍独自一人去见了犹如丧家之犬的陈竹君。
当看到高傲女神再次出现在眼前时,陈竹君抬手连连自扇耳光,那一双精明的眼睛现在哭得是浑浊不堪。肖若妍轻声慢语且充满鄙夷地告诫他,别总想着在她和冯其中之间挑拨离间,随即又柔声细语地俯下身子给陈竹君擦拭眼泪。陈竹君像抓住了救命稻草一样,紧紧攥着肖若妍的石榴裙子呜呜抽泣,只盼着她能再给自己一碗安生饭吃。
看着陈竹君潦倒落魄的样子,肖若妍心里既觉得恶心,又感到无比舒展。恶心是因为她感慨堂堂男人面对自己这个小女子竟会如此不堪;舒展的是自己内心高傲而狂野的欲望得到无比的满足。为了对付和得到冯其中,她暂时还是需要陈竹君这个“备胎”时时出现在自己身边,肖若妍就是要和命运赌上一把,越是难以得到的,她偏偏要不惜一切手段得到。
同时,肖若妍很想知道,冯其中的膝盖和陈竹君的会有何不同之处;在这个荒诞不经的世界里,她为何如此不可理喻地喜欢上冯其中这样一种男人?从少女时代刻骨铭心的记忆深处找不到答案,她便要在眼下是非难分的争斗与煎熬里寻得。
肖若妍这样的性格,归根结底不仅仅是一种霸道,更是一种渴望通过征服男人来征服这个世界的野心和欲望。
陈竹君并非是个蠢笨迂腐之人,他的求生本事和奋争能力,早就在现实的碾压之下锤炼得炉火纯青,他明白自己的种种不堪与狼狈,只限于暴露在肖若妍面前。无论如何,他曾是个留洋学生,也曾经是一班之主,他深知弱肉强食的丛林法则是建立在实力之上。
肖若妍当然是他眼里最富实力的人,更重要的是他爱她,即使是为了这份无望的爱情,他也可以做到无所顾忌。另外,能在心爱女人面前彻底抛弃男人的尊严,皆因为陈竹君认定自己这种死缠滥打的求爱方式,未必不能使肖若妍内心有所触动,让肖若妍感觉彻底摸清他、吃透他,恰恰就是陈竹君最想要的结果。
陈竹君被肖若妍重新接纳之后,每次出现在冯其中面前时,态度都比以往更加恭谨谦逊。从初入长安时对冯其中的感激之情,转变到后来的憎恨之意,陈竹君觉得自己根本不是此人的对手,无论是个人能力,或是面对肖若妍时,他始终是个失败者。
细想之前发生的一切,陈竹君清晰意识到,冯其中不仅把自己的过往历史了解个底朝天,还能时时把他内心所思所想吃透看穿。从冯其中巧妙利用他对任欣荣的憎恨,以达到排挤和清除任欣荣这件事来看,冯其中的手段确实了得。本想利用别人却被别人反利用,最终和肖若妍一样,沦为人家棋盘上的一粒棋子,自己还浑然不觉,想起来着实可悲。
再想起前不久,天公助他尾随杨小云,看到她与冯其中密会那一幕,本想着告知肖若妍后,自己可以捞取大大的实惠,没想到最终结果却搞得蛋打鸡飞,落得一个树倒猢狲散的可悲下场。
技高一筹的冯其中将自恃过高的陈竹君撞醒了,懊恼和羞愧让他开始对冯其中产生一种天然的畏惧。一次次打击让陈竹君深深明白,在他与冯其中追逐肖若妍的这场争斗中,自己或许永远不是冯其中对手,可他就是心有不甘,因为他隐隐察觉到,冯其中的心思,好像并不全在肖若妍身上。正因如此,陈竹君追求肖若妍的一颗痴心依然在燃烧。可叹他要面对的,偏偏是男女情爱的不可捉摸,还有肖若妍飞扬跋扈的性情,因而陈竹君只能在肖若妍面前扮演一个痴情顺从的角色,以此来区别于冯其中对待肖若妍的那种若即若离的高冷范式。
且说冯其中在西京陪都筹备委员会待得越来越习惯了。在李震主任及其部属的调教指导下,冯其中从一介伶人迅速转变成公务人员,身上的装扮也从以前的长袍短褂换成笔挺的西装革履,每天梳理有型的背头配上随手不离的公文包,让人打眼都不敢相认。
有一天,冯其中忽然想起应该去见见杨小云了,于是又让耿超捎话过去,没想到约定时间内,杨小云并没有出现在古城茶楼,这让他的心像撞碎的玻璃洒落一地。
冯其中清楚记得,这是认识杨小云以来她的第一次失约,这样的失约意味着什么,冯其中不敢去想。他在无比沮丧中回忆起往日和杨小云相处的每一幕情景,又想起自己居然狠心要把杨小云推送给李震,尽管这事他最终没能做出,可如果当日不是突然出现的肖若妍搅局,他都不敢保证不把这层意思说出来。现在想来,如果当天将那样的话说出口,估计此刻他连约见杨小云的念头都不会有了。
冯其中深感世事无常,许多事情就是这么复杂而简单,福祸相报也就是睁眼闭眼之间的事情。他亦深知自己义无反顾地靠向李震这边,一去不回头地与过往岁月刻意隔绝,就像把自己从河流的这边扔到了彼岸,可以清楚地望见曾经一起长大的人和经历的事,却再也无法靠近他们,情感的隔阂与内心的错位,让冯其中的精神备受折磨。
最终没有约到杨小云,呆坐茶楼里的冯其中默不作声。耿超跑前跑后伺候着,叮嘱下面人不要靠近打扰。直到天黑时,冯其中脱掉西装,换上以前的一身长衫,一语不发地走出茶楼,落寞的背影消失在街头熙熙攘攘的人流中。