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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十章

阿房宫剧场被彻底查封一个月后,康茂忠自杀了。

他的离去,再次在长安城引起一片哗然,人们纷纷猜测其中内幕,一时间众说纷纭、莫衷一是。有人怨声载道,说康老板不该与赤党有染;也有人说这里面的事情蹊跷可疑,难以说清。康老板的遗孀与年幼的女儿不知受到何方何人的压力,惊恐万状中闭口不言,面对各路记者的采访时总是左躲右闪。

西京筹委会沿袭“人去事空”的道理不再追究通匪事宜,并按估价很快收购了阿房宫剧场。坊间传言说康夫人胳膊拧不过大腿,得了一笔巨款后带着女儿逃回江南老家去了,于是有人跳出来说康老板死得也算值了。事情便这样很快平息下来。

在康茂忠的葬礼上,长安戏曲界该来的人都来了。沈金书望着康茂忠的坟茔老泪纵横,他深深痛恨自己没有保护好老同行,陈凤良一再劝慰他要想开些。每个梨园行人心里都明白,在这样纷乱不堪的时局下,面对这样的屈辱变故,沈金书纵有千般能耐,也难以抵抗那些不可预知的“黑手”带来的灾祸。

身心俱痛的陈凤良指着康茂忠的坟头愤然说道:“要想避免康老板这样的悲剧再次发生,唯有我们梨园人团结一心、抱团取暖,才能汇成一股力量抵抗别人的迫害,不任由他人欺辱宰割,才能在这个吃人的社会里寻得一线生机。”悲伤笼罩的葬礼现场,众人纷纷点头表示赞同。

陈竹君没有去参加康茂忠的葬礼,心虚而恐慌的他预感自己在长安戏曲界是待不下去了。他每次路过阿房宫剧场,看到大门上斑驳的封条痕迹,都会懊悔自己做了一件损人不利己的蠢事。自从阿房宫剧场被查封之后,他只好又带着桐庐越剧班回到南门露天剧场,断断续续想的演出,始终吸引不来多少人观看。

这时候,又有几个不明就里、胆小怕事的师兄弟,实在不愿过这种朝不保夕的日子,唯唯诺诺地向陈竹君表示要自谋生路去。陈竹君好言相劝了许久,结果到夜深人静时,几个师兄弟终究还是乘着夜色离开了,桐庐越剧班深深陷入人心不稳的低谷里。

没过多久,阿房宫剧场突遭变故之事在人们的纷纷猜测中传得越来越离奇,有很多传言认为是陈竹君间接害死了康茂忠。这样的恶名,使得桐庐越剧班的经营更是雪上加霜。

一时得意又一时败落的境遇让陈竹君明白一个道理,想要利用冯其中和肖若妍之间的矛盾为自己谋得私利的想法着实可笑。他不该轻视冯其中在肖若妍心中的分量,更不该为了揭开冯其中的真实面目而去刻意讨好肖若妍,不论怎么做最终吃亏的还是自己。回想起那天跟踪杨小云后告密时沾沾自喜的样子,陈竹君觉得自己就像只被人玩耍的光腚猴子,自以为聪明,其实愚蠢至极。也就在此时,陈竹君很快发现肖若妍不再理会他,冯其中也消失在他的视野里。

阿房宫剧场被查封后,杨元厚听到社会上许多传闻,深感人心不古、世态炎凉,尤其是朝夕相处的康茂忠就这样不明不白地逝去,让他内心感到极为痛苦。

葬礼那天,满怀愧疚的杨元厚躲在送葬队伍后面,生怕遇到陈凤良,结果陈老社长专门让寒梅在人群中找到他。陈凤良主动上前拉着他的手说道:“能回来就回来吧,咱们是打断骨头连着筋的一家人哪。”沈金书也无限伤感地劝说杨元厚和罗增荣回归秦风社。

杨元厚知晓沈金书为了康茂忠的事情曾经四处奔走、多方求人,虽然悲剧最终不可避免地发生了,但他看到在关键时刻,只有自己的同行之间才会真正的惺惺相惜。沈金书与陈凤良老哥俩的宽和与包容,深深打动了杨元厚的内心,他后悔选择和陈竹君这样的人厮混一起,过着那仰人鼻息、看人脸色的窝心日子,更对自己当初为了一己私利,导致青益社成为今天的一只离群孤雁而深感不值当。

所谓“相逢一笑泯恩仇”,杨元厚带着青益社所有弟兄又回到了长乐坊大剧院。

最高兴的要数杨小云,她终于可以天天见到冯其中了,但她很快又察觉到剧院的很多人对冯其中都是敬而远之。此时的冯其中也不经常来剧院,亦很难见到他登台演戏或料理剧社事务。杨小云终于回到了长乐坊大剧院,冯其中却开始渐渐疏离这里,新的忧伤又笼罩在杨小云心头。

无精打采的杨小云经常会站在锦绣班练功场外发呆许久,寒梅知道杨小云旧愁未消又添新愁,却不知道这时该如何安慰她。师父私下数次嘱托寒梅,无论舞台上下,都要细心照料好杨小云。寒梅不解话里意思,师父淡淡解释说她俩毕竟是闺蜜,加之杨家父女刚回长乐坊大剧院,多多照顾是应该的。看着师父欲言又止的神情,寒梅只好把其余问题吞进肚子里。

杨小云当然不清楚自己心爱的其中哥与秦风社之间究竟发生了什么事情。

她想到冯其中是陈老社长的得意弟子,他那里应该有自己想要的答案,于是杨小云瞒过所有人,悄悄来到甜水井付家大院。她刚进门就看到陈凤良与沈金书端坐于堂内说着什么,两人见杨小云找上门来,四目对视中彼此微微点点头,好像达成了某种默契。

杨小云看着眼前两位慈祥和蔼的老人,反而有点不知所措。陈凤良瞧出杨小云是带着心事而来,故意将话题岔到别处,欣然赞许她回到长乐坊剧院后的舞台技巧大有长进,并说他爹杨元厚的青益社在离开的这段日子里,弟子们也都没有荒废了手艺。杨小云心不在焉地随声附和着,一时间谈话气氛陷入尴尬。

无奈之下,陈凤良看了眼沈金书后,只好将话锋转到冯其中身上。

“我明白你今天来是想问问冯其中的情况,大伙都知道你俩这些年的感情。虽然你是个女娃,可你已经长大了,很多事情可能你是知道的,这些年来,我既没有干涉过你们的事情,也没有刻意促成你俩的姻缘,只想在旁边静静地看着,并打心底里希望你俩这份感情能有个好的结果。你喜欢冯其中,这点大家看得明明白白,可是冯其中对你似有若无的态度,又看得大家一头雾水。于是,我便想着你们毕竟还年轻,双方之间可以多相处,再了解些,可谁知,有些人的路不知道是咋走的,走着走着就弯喽。”说到此处,陈凤良深叹口气,转头望着屋外不再言语。

沈金书也是长舒口气,把话接过去说道:“我们和你爹都是你的长辈,是长辈都希望孩子们能有个好归宿。如今这乱世要找个可靠的人不容易,我们这行当里的很多人,有时候或许是戏本里的故事看多了,总把现实和舞台混淆在一起。你们在戏班里处的时间长了,难免会生出感情来,有的是兄弟姐妹情谊,有的会生出男女情分,这都可以理解。可我和陈伯伯还是要劝说你一句,有些事、有些人不能只顾着相信眼前,只有相处久了,你就会发现很多人和事儿,并不是你当初看到的那个模样。”

杨小云听着两位老人云里来雾里去的言语更加心生疑窦,内心着急地说道:“两位伯伯的话,我听得似懂非懂,是不是其中哥做了什么对不起班社的事情?若是惹您老们不高兴了,我先替他陪个不是。”说罢,杨小云躬身低首恭恭敬敬道歉起来。

而后,杨小云接着又说道:“现在我和我爹都回来了,可其中哥却又不见了人影,我心里很慌乱,到底发生了什么,只求二位老伯把话点明,我好去劝劝其中哥改过就是。”陈凤良与沈金书望着眼前这个心性单纯、为爱痴迷的杨小云,纵有再多的掏心话,也难以明说,更说不明白。

长时以来,冯其中脚踩两只船,在肖家小姐和杨小云之间左顾右盼的态度,陈凤良是看在眼里急在心上,平常总感觉冯其中对杨小云是份真感情,却常在关键时刻让人看不清楚。作为师父,陈凤良又不能过多介入其间人为干涉,他总想着年轻人最终会有自己的抉择,何况两个孩子都是机敏聪慧之人,这也是陈凤良多次拒绝杨元厚要他从中撮合的原因。

但是,陈凤良万万没有想到,冯其中后来的变化,越来越让人难以捉摸,大家既看不清他现在真正的感情所在,更无法理解他对秦风社显现出的愈来愈严重的游离态度。

其实,陈凤良一直盼望冯其中能够和他好好谈谈这其中缘由,毕竟师徒情深,有何心事不能敞亮说开呢,然而却迟迟等不来冯其中的人影。眼见徒儿变得神龙不见首尾,陈凤良只好多次放下面子,试图找冯其中谈心,反倒是冯其中,总是刻意躲闪着这个似父非父的师父。

陈凤良了解冯其中自尊而孤傲的个性,倘若他真的心生异变,恐怕任谁也别想扭转过来,每每想到这里,陈凤良唏嘘不已。他将自己的痛楚全部说给沈金书,沈金书不仅表示理解,还拿任欣荣的例子来劝慰陈凤良:“或许你我真老了,徒儿们都长大了,他们有了自己的想法后,人心就不好收拢喽。”

作为长辈,面对弟子们的感情又能说些什么呢?望着眼前楚楚可怜的杨小云,沈金书和陈凤良只能替冯其中打掩护,推说他暂时出外忙些事情,等他回来后大家一起坐坐,相信所有的疑虑都会打消。杨小云听到两位老前辈这番言语,紧皱的眉头稍微舒展了一些。

看着闷闷不乐、满怀心事的杨小云走出大门的身影,陈凤良和沈金书同时感觉到,面对这个为了冯其中能置生死于不顾的女娃子,有些事和有些话不得不做不得不说了。

肖若妍通过李震间接霸占了阿房宫剧场,顺便把杨元厚的青益社赶出去,也算是给了杨小云点颜色看看。唯独令她没有想到的是,冯其中在这场风波中始终蛰伏不出,既没有表示支持,也没有反对意见,完全像个没事人一样对此事不闻不问。肖若妍也没有像先期预料的那样,在这件事情里分清冯其中究竟是喜欢自己,还是喜欢杨小云。倒是干爹李震把事情做得如此绝情,继而把康老板相逼而死,这点是她万万没有料到的。

既然逝者已去,这件事情也只能就此尘埃落地了。至此,肖若妍内心落定一个道理,在这乱世当中,只要背后有权势靠山,才能保护好自己,还能做到心想事成,或许只有这样才能活得精彩、活得安全。

再说冯其中和肖若妍在古城茶楼因为杨小云闹僵以后,一直心存疑惑,肖若妍是如何知道他约杨小云茶楼见面的?事情烟消云散后,肖若妍终是不能抑制对冯其中的感情,于是就把陈竹君怎样巧遇杨小云,转而告密给她的过程说了个清清楚楚,由此,冯其中在内心给陈竹君狠狠记了一笔私怨。

回想这些天发生的事情,冯其中同样也有了深切感受,只要不断靠近和牢牢把握住肖若妍对自己的这份感情,就能一步步实现他的心中预谋。两人三杯两盏淡酒之后,又是恩爱有加,仿佛一切的不愉快都没有发生过。

或许真的应了“恋爱中的女人智商为零”这句话,酒酣人不醉的肖若妍,又将一笔钱袒露在冯其中面前,言说这是干爹给她在阿房宫剧场的四成股权金,还说李震顾忌于社会舆论,不再打算将阿房宫剧场改建为西京筹备委员会的大会堂,而是要长期封存起来。

看着肖若妍得意扬扬的表情,冯其中脑海里突然浮现出康茂忠绝望而凄凉的背影,身子忍不住打了一个寒颤,想起自己过去所做的很多事情,他害怕冥冥之中上苍有知,会不会哪天让自己遭受报应。很长时间里,冯其中深陷心慌意乱之中不可自拔。

经此风波之后,虽说肖若妍对冯其中依然一往情深,但冯其中心中很清楚,如果让肖若妍为他做的事情越多,便越难以摆脱她,最终只能导致他和杨小云愈发疏远冷淡。与此同时,还有一块更大的乌云笼罩在冯其中头顶,他感觉师父陈凤良越来越不信任他了。虽然以前做的很多事情未必露出什么破绽,但狐疑的阴云密布他的心头,“心中有鬼”的冯其中越是心虚越不敢见师父,他像鸵鸟一样在心里把自己的头埋起来,以求在心理上暂时得到安宁。

事实上,冯其中内心很清楚,他和秦风社愈来愈疏远的原因在自己,以前在锦绣班时是给师父赌气,但自从抱上李震的粗腿之后,他的心态发生了巨大变化。

冯其中很了解从小护佑自己长大的师父是个怎样的脾气,他完全可以想象到,如果有一天他离开秦风社,会给师父陈凤良带来怎样的精神打击,自己将要面对多么不堪的窘境。现在的事实不是师父不要他,而是他准备放弃师父、放弃让自己扬名立万的锦绣班,转身投向李震的西京筹委会去为国民政府做事。

原来所能看到的世界,已经在冯其中心中轰然坍塌了,他认定自己在舞台上或许已走到尽头,继续委身梨园行已没有任何实质意义。他笃定只有为政府做事,这辈子才能有大出息,才能让自己出人头地的野心得以实现,既然认定了道路,他绝不会轻易回头。这便是冯其中性格之悲情所在。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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