皇城外有一湖水,每逢月圆之夜,湖面波光粼粼,流光溢彩,故而得名流光湖。此湖周边风景秀美,青山环绕,素来是大简皇室踏青赏春的好去处。
草长莺飞二月天,正是踏春好时节。皇室男子及朝中重臣围猎于流光湖御猎场,女眷们品茗赏春于湖另一侧的楼阁别苑中。
湖中央有一楼宇,出入此处需乘舫船。水雾袅袅升起时如同置身蓬莱仙洲。
侧卧美人榻的扶枝慵懒起身,拖着长长裙摆踱步而来,“好一个肤若凝脂,双眸含情的美男子,让身为女子的本宫都羞愧三分。”
她脸带笑意,手却像要捏碎长音下巴般紧紧的掐住。
“起身吧。”扶枝松开手接着莫名问道:“不知司乐可识水性?”
长音不知她是何意,只好如实回答,“回娘娘,下官不识水性。”
扶枝眉梢一挑,笑意更盛,“素闻流光湖水有养颜奇效。可现值初春,尚且天凉,不知这湖水水温如何?”她边说边向长音逼近,碍于宫规的长音只能不断向后退去。
扶枝却似浑然不觉步步紧逼,眼中闪过凌冽,“不如司乐替本宫试试吧!”
长音被她狠狠地一把推入身后的流光湖中,冰冷的湖水猛然灌入长音的口鼻,窒息感逼得他拼命挣扎着向岸上众人求救。扶枝看着湖中之人垂死挣扎的样子,觉得分外滑稽,她不禁放声大笑。
真是一出精彩的好戏,其余妃嫔不禁跟着幸灾乐祸。
蓬莱阁虽建在湖中央,待长音挣扎站起身后才惊觉湖水深度只到腰间。被戏弄的羞耻和对死亡的恐惧,让他涨红了脸呆在原地,一时间不知道该做何动作。
“长公主殿下驾到!”宫人通报声传来。
榕姝一进门便看到浑身湿透呆立在湖水中的长音,还未来得及掩去嚣张得逞神色的慎贵妃以及一众事不关己看好戏的嫔妃。混乱的场面,让她眉头微蹙,但随即又神色如常。
回过神的众人慌忙起身行礼,扶枝心中不情愿却不敢明面上的不敬,她向来不喜这位长公主,只因每次在这长公主面前她总有种自惭形秽的压迫感。
榕姝扫了眼扶枝,又看向湖水中的长音淡然开口:“发生了何事,长音司乐为何这般狼狈?”
扶枝生怕长音方才发生一切如实说出,先发制人,“长音司乐方才不慎失足落水。”
“即是不慎落水,为何不将人拉上来?”榕姝口气平和,却带着隐隐的质问。
扶枝心头一怵,对身后的宫人呵斥道:“还愣着做什么,赶紧将人拉上来!”宫人们这才连忙将长音从湖里拉起,带下去换洗。
“德香,长音司乐换洗好了,你便带他上去见我。”榕姝对德香吩咐道,说完便转身准备离去。
一向故作姿态的长公主竟也关心起了下作的戏子,真有意思。扶枝在心中冷笑。
“这东丽戏子还真是本事过人,接连入了圣上和长公主的眼。”话语间的别有用心,听着格外刺耳。
榕姝闻言停住脚步却也不接话,只回身问道:“慎贵妃,可知你封号“慎”字为何意?”
又是这种居高临下的姿态,扶枝倒要看看她会说些什么。
榕姝浅笑开口,话语中却未带一丝笑意给人无形的压迫:“君子三缄其口,敏于言而慎于行,故曰谨言慎行,贵妃应多体会皇兄的用心。皇兄与本宫并非是尔等可随意议论。”
扶枝因一时的冲动反而自取其辱,顿时哑口无言。
换好衣裳的长音跟随德香登上了二层阁楼。德香缓步走近,俯身通报:“公主,人带到了。”
“内教坊七品司乐长音叩见长公主殿下。”长音行礼时慎而又慎,其实入大简内教坊后,他第一日学到便是这皇宫内各种规矩礼制,教导他们的乐师直言守得好宫规,才能守得好他们的小命。
短短半月长音已将繁琐宫规牢记于心,平日礼数也可算得上周全。但方才已在贵妃处命悬一线,贵人们心性难测,如若他再出差池怕是真的要魂断异乡。
“起身吧长音司乐,赐座。”
坐下后稍稍定心的长音此时才闻到茶香一室,他瞥见掌茶宫女立在一侧,手法娴熟烹煮着茗茶。
“二月流光湖水尚寒冷刺骨,方才乐官失足落水,不如喝杯茶暖暖身子。”长公主坐纱帘后,长音只见得一个模糊身影。
德香为他端来烹煮好的香茗,瓷白茶盏中飘出阵阵醇香,茶水褐红透亮。
“长音谢过殿下。”正欲饮茶,长音忽闻帘后之人话音响起。“此茶乃江南进贡西湖龙井。”榕姝一顿,话锋一转,“长音司乐,可曾去过江南?”
长音不禁纳闷,怎么今天尽是被贵人们问些摸不着头脑的事,却也未多想,直言道自幼便生长于东丽未曾离开家乡,更不曾去过江南。
榕姝若有所思,通过纱帘看向长音,“如此长音司乐正好可品一品这江南风味。”
长音饮了一口,他喝过的粗茶确实不可与此贡茶相提并论,温热的茶水入口醇厚顺滑,让身子生了些许暖意。
不知不觉,盏中茶就被他一饮而尽,“殿下,不知长音可否再喝一盏茶?”
连孔昭都不禁有些错愕,这乐官将香茗牛饮后,竟然还敢再向公主讨要。她微微侧过头留意公主神色,却见公主挂着一抹淡笑。
长音在出言后便暗自道不好,喝了杯热茶舒缓不少,竟一下子卸了心防放肆地向长公主讨起茶喝。
“没想到司乐也是好茶之人,德香给司乐再端去一杯吧。”
听见公主殿下言语间并无责怪之意,长音忐忑的心安定下来,待他用完茶后,榕姝便让他退下了。
“公主怎么将此滇南女儿茶说成了西湖龙井?”德香不解公主此意何为。
“探一探此人心性罢了。”若称去过江南,却不识西湖龙井,此人不免有巧言令色之嫌。既然称不曾去过,若是如实相告倒是值得再思量,可若是此人已识破她的用意,有意隐瞒怕是要多费心。
榕姝遣走孔昭和德香后,屋内只剩她与掌茶宫女丁已,“丁已,你对此人有何看法?”
“属下暂时还未发现异常之处,倒不似是个有城府之人。”
“那人有着一双在这深宫里难得一见澄澈见底的眼。但还需多加留意,谁知这般漂亮的眼是否也会骗人。有任何异样及时禀报我。”
“是”
春风拂起纱幔裹着茶香穿堂而过,勾起了榕姝缕缕青丝。
水雾散去,流光山湖,泛舟渔家,楼阁外风光无限好。
榕姝手捧茶盏,细细品茗将这美景尽收眼底。回忆起方才那一双沾上水雾的眼迷蒙望向她时带着无助哀求,我见犹怜。
若这样的双眼也会骗人,真是可惜了。
长音刚出了蓬莱阁就遇上了东鹤,“长音司乐可是让奴才好找,圣上让奴才寻司乐您一同去御狩场围猎。”东鹤见长音脸色煞白不太对劲的模样又担忧的问道:“司乐这是怎么了?”
“没事,您方才说圣上找我,那我们赶紧过去吧。”
见到长音来了,孟承珩不自觉地开心却见长音神情有些萎靡,询问发生了何事,长音同样只道无事。
“既然来了这围猎场,不亲自下场射猎倒是辜负了这大好春光。阿音来,上马吧。”
孟承珩命人给长音牵来了一高头大马,长音是会骑马的,射猎就不在行。孟承珩盛情难却,长音不想扫了圣上的兴致。他强打着精神上了马,孟承珩递给了他自己御用的弓箭。
“用朕的弓箭吧,你和朕一队把他们都赢了。”孟承珩此刻像是回到了七年前还是少年稚气的模样,东鹤已经太久没有见过圣上有今日这般开心。
其他人听闻圣上要亲自下场围猎,都颇为意外,已经有七年之久自圣上从扬州城回来之后每年春猎都不曾参加。
孟承珩没想到长音马骑得不错,但这射箭差的不是一星半点。“阿音你先停下,见着前头的兔子了吗?”长音顺着孟承珩的视线看见不远处草丛中窝着一只灰黄色的野兔子,他点了点头。
“下马吧,朕教你怎么射中那只兔子。”
长音乖乖地下了马,孟承珩在一旁教导道:“习射艺者需身正力平,持弓稳固,心平则气舒,心专则视明,自可命中。”
长音尽力去理解孟承珩这四个字四个字的意思,但他张臂拉弓的姿势怎么看怎么别扭。孟承珩看出这小子其实一时半会也理解不了他说的话,浅笑着摇了摇头。
长音忽然感觉孟承珩从他身后贴近,“手肘抬高些,肩不要耸起……好,就这样松开钩弦的手。”
射出的箭意料之中的歪了,惊着了兔子。长音还一脸可惜,孟承珩哈哈大笑:“行了,你连弓都不知该怎样拉,还真觉得自己能一击必中,多加练习下次围猎必有长进。”
真是什么都写在脸上的傻小子,孟承珩宽厚的大手揉了揉长音的脑袋,“看来这次只能靠朕力挽狂澜了,下次你定要助朕一臂之力。”
长音一扫之前的阴郁笑得很是开怀,期待这下一次还有机会同圣上一起狩猎。
接连几日的春雨绵绵,今日更伴着阵阵春雷。榕姝被雷声惊醒再无睡意,尚青见她起了个大早便陪她说起了话:“公主,今儿是惊蛰。所谓‘春雷惊百虫’,连绵梅雨逢惊雷又是一年风调雨顺。”
又是一年惊蛰。“三哥他已经去了太明寺?”
“是的,陛下和往年一样天未亮便去了。”
雨中一尾凤蝶立在含苞待放的花蕾之上任由风雨倾落毫不躲避,榕姝望着那蝴蝶出了神,那女子当年也好似这雨中蝶,分外单薄。
朝露晨曦,专供当朝天子进香礼佛的太明寺每年此时寺院内外必是重兵把守,方圆百里闲杂人等不得靠近。
孟承珩身着玄色常服出现在寺院中,他未入大殿而是随着住持悟缘师太向后山走去。
太明寺后山有处鲜为人知的禅房,多年未有人居住却纤尘不染未见破旧。房内供奉一无字牌位外,便空无一物。
点火生烟以慰故人,飘飘渺渺模糊了孟承珩视线,眼前浮现那魂牵梦萦的身影。可未等他看清转瞬间女子一张面无血色的脸闪现眼前。
孟承珩痛苦地闭上了眼,“粟粟,这么多年你可还是在怨我。”
那年惊蛰无雨无雷,他与月粟自江南一别后便是在这间屋子第一次相见,不曾想也是最后一面。