今年的拜月大典礼部与教坊已着手筹备,教坊众人忙于练习比平日更甚。依惯例每年的拜月大典在礼部主祭祀完毕后,由内教坊的组成表演花车队伍自皇城大门而出,与民同乐。打头阵的花车将由坊内排名榜首的乐人演出,今年的人选是屡次考核夺魁的舞姬思黎。
放眼琼华园练习场有一面大鼓居中而置,另有七人各托举一面小鼓环绕四周,呈七星伴月之状。
有一女子清颜粉衫,足尖轻点,轻盈翻飞似粉蝶在鼓面上翩然起舞,格外惹人注目,此女子便是思黎。
思黎纵身一跃落于其中一面小鼓,灵动自如地轮番在各面小鼓上轻踏舞动。正当跳得投入之际,谁也不曾想就在来回变换需跃回大鼓之上时,思黎竟一脚踏空摔落高台。倒地后,思黎面目痛苦狰狞许久站不起身来。
突如其来的变故,令在场其他弟子一阵慌乱。
教坊使王蔚听到消息后不禁苦恼地抚着额头,竟然在关键时候出了这种岔子,质问道:“怎么会出这样的事?不是一再叮嘱你们在排练之时要多加小心!现在思黎摔得如此严重,根本不是一时半刻就能恢复的情况。拜月大典耽搁不起,你先把能顶替的人叫上。”
乐师支支吾吾地开口:“大人,难办的是无女子能顶替。您也知道这舞本是当年长公主一人绝技,教坊教导多年就思黎一人习得。”
王蔚一听这话头更疼了,无可奈何说道:“偌大的教坊千挑万选出来百余舞姬竟无第三人能跳此舞,像话吗?让她们都先试试,都不行再随我去面见长公主。”
乐师得令后慌张地退下。
凤鸾宫外,王蔚带着两名负责此次大典习舞的掌乐乐师胆战心惊地请见榕姝。
“殿下,前些日子拜月大典中打头阵的乐人思黎不慎失足折了脚,怕是不能继续担此重任。微臣在遍寻坊中不得可顶替之人,别无他法,特请见殿下。”
“真的是遍寻坊中乐人而不得?”门帘后传出女子清冷的声音。
王蔚恭敬回答:“是的,殿下。坊中舞姬微臣均已让她们试上一试,皆不能变换起舞于小鼓之上。”
想要在由人托举的鼓面上翩然起舞绝非易事,若真是寻不得能顶替之人,只怕是要重新编排舞蹈。
一个空中翻飞的身影浮上心头,那人看起来身量纤瘦虽不如女子体轻,但空中走索的功夫了得,怕是没有人比他更合适了。
榕姝再次开口:“男乐人可曾试过?”
“男子体量比起女子,过重。怕是下头托举之人难以承受。”王蔚点出担忧之处。
榕姝有条不紊地吩咐道:“姑且让男乐人一试,本宫随你一同前去琼华园。”
长公主都亲自来琼华园,可见这支舞在公主心中的分量。想当年先帝在时,永利三十年的拜月大典长公主便跳了这曲七星伴月,可谓前无古人后无来者。
男乐人集聚在练习场中央轮番上场尝试这鼓上舞,他们都想着在公主面前好好表现一把,若有幸被选上前途不可限量。
但事与愿违这些人一个个不是舞姿不行,便是人太重没办法托起,即便托得起来人却在鼓上摇摇晃晃把控不住重心险些跌落。
王蔚在台下都不忍直视,已经在心中暗下决定还是与公主商议重新排舞来的更快些。榕姝安然坐着,面对台上拙态百出的乐人似也不恼。
轮到长音时虽有些忐忑,当他踏上鼓面之时轻点出声跳起家乡的舞蹈时,众人望着他似白鹤踱步,双手似杨柳舒展,动中有静,松弛有度。他毫不犹豫地在小鼓上跃动,与女乐人展现力度不同,他动静间尽显男子英气,动作干脆利落,似有重击人心的力量。
王蔚也看傻了眼,看来替代之人已经找到了。
长音顺理成章成为接替思黎之人,原本就看不惯长音的苏任对这结果不满到了极点。他暗地里怨气冲天说道:“又让那小子出了风头!打头阵的花车主舞之位竟落在他的头上,他一藩国戏子也配得上!”
却不想从他身后一人冷声说道,:“即已入了我大简教坊,自是我大简教坊子弟,谈何配不配得上!倒是你苏任背后议论同僚之举,才真是配不上教坊子弟的身份。”
苏任议论的话恰好一字不落地被教导乐官听了去,他因此受罚在大太阳底下扎了两个时辰的马步,这个长音是个灾星无疑,碍他前程又害他受罚。
受完罚的苏任,双腿几乎不能直立行走,他颤颤巍巍地往自己房间走去。突有一宫娥然出现叫住了他,“苏任乐官,我家娘娘请您到夺霞亭一叙。”
苏任定睛一看认出此宫娥是经常跟在慎贵妃身侧之人,扶枝自从飞上枝头变凤凰后,可再也没有记起过他这些教坊的老朋友,今日是吹了哪门子风竟邀他一叙。贵妃发话了他也没有不去的胆子,跟着宫娥往夺霞亭走去。
夺霞亭离扶枝的寝宫不远,亭子四周种满了大红宝珠山茶花。此刻大朵山茶花怒放满天赤霞都不及花儿来得浓烈鲜红。
“苏任叩见贵妃娘娘,娘娘金安。”苏任恭敬跪拜在扶枝面前。
“免礼,许久未见了苏任乐官。”扶枝说道,抬手示意苏任落座。她与苏任闲聊着一些琐事,询问着苏任的近况,好似她真的是来叙旧的。
“听闻前些时日,拜月大典献艺的主花车换了人选,不知苏任哥哥对此事有何想法?”
一声“苏任哥哥”唤得苏任心头一阵酥麻,勾起他对俩人相伴相知岁月的回忆不由地吐露真心。
“这么说来,此人甚是令人生厌。”扶枝似深有同感的说道,“扶枝心有一计可助苏任哥哥除去眼中钉,不知哥哥可有兴趣一听。”心怀鬼胎的两人不谋而合在夺霞亭中商议了许久。
“苏任,你带人去趟后库把今日需演奏的乐谱都取过来。”教导掌乐吩咐道。
苏任应允转头便看向长音说道:“其他师兄弟都在忙着练习,长音司乐可得空同我去一趟?”
长音正好无事便点头同意了。
两人一先一后出了琼华园,苏任一路走得飞快,且专挑小路而行。长音为跟紧苏任的步伐亦是疾步向前,拐了几条小道之后一种不太对劲的念头长音在脑海中闪过。
突然前头的苏任停了下来,弯腰痛苦地捂着肚子叫唤道:“哎呦,肚子疼!不行了,长音你先自己过去,就沿着这条路往前走就能瞧见后库了!”
“苏任师兄!”未等长音反应过来,苏任就丢下长音溜得没影。长音别无选择只好沿着小路继续向前走。
夜幕降临,长音开始有些辨不清方向,他四处张望却是半个人影都没见着。回过神来发现自己已是迷了路,就在这时不知从何处冒出的一个小太监,长音赶忙上前。
“这位公公,可知教坊后库该往哪走?”
小内官不言语,现下昏暗长音也未看清他的容貌,只见他伸手指向了前方一处灯火通明的庭园,便急急离去。
“多谢!”长音顺着亮处走去。
长音来到亮光所在的庭园前,金粟园?他见此园虽简朴却并不似库房,但环顾周遭除了此园并没有其他楼阁。在站门口站了半晌也未见看守的宫人,长音决定进去一探究竟。
园内依旧空无一人唯有一棵月桂独立园中,长音在空荡荡的庭院说道:“有人吗?在下内教坊司乐长音前来取些乐谱。”
等候了片刻未见守园的宫人出现,长音心想或许是自己音量太小,宫人不曾听清,如今他也不知回去的路,见独有一间屋中有光亮,便向着那处房间走去期望能取到乐谱再问清该如何回到教坊。
轻叩房门依旧无人回应,长音像是鬼使神差般推开内室紧闭的门。房门未上锁,应声而开,长音便见到正中放置着一张宽大紫檀书案,屋内陈设雅致,俨然是一处书斋模样。
东面墙上一副月桂树下仕女图吸引了长音的目光,他不自觉走近想看得更清楚些。
画中女子神情恬静,款款而立,眼下泪痣看起来如此楚楚动人。长音越是细看越是发觉这女子的面容与自己竟如此相似,心里暗自一惊。
仕女图突然无风而动左右摇晃几下后便掉落在地,长音肉眼未见一根细如蛛丝的丝线自仕女图后悄然抽动,画钩方才顺势而落。
长音只是慌忙俯身拾起地上的画轴,未曾多想自以为是墙上画钩年久松落,他轻掸去画上沾染的细尘伸手想要重新将其挂上。
屋外突然响起一阵脚步声,像是有好些人走入园中,未等长音反应身后便传来呵斥之声。
“何人在此?胆敢擅闯圣上书房!”
长音转身竟看见是圣上身边的东鹤公公,紧接着又看见孟承珩在宫人拥护下走进了房内。
长音大惊失色,跪迎圣上:“长音叩见陛下,陛下万安。下官无心误闯此处,望陛下赎罪”。
孟承珩向来不许任何闲杂人进出金粟园,此园是宫中众人秘而不宣的禁地。长音突然闯入本已令孟承珩很是不快。
当孟承珩看见长音手中握着那副画时,愤怒到达了极点,他一个箭步冲到长音面前将画夺去,震怒之下孟承珩仍保持最后克制质问长音:“谁允许你动这幅画的!”
孟承珩低声质问在长音听来像是猛兽的低吼,带着难以克制的愤怒,长音被震慑到楞在原地发不出声来。
眼见圣上就要大发雷霆,而始作俑者却被吓傻吐不出一个字,屋内的宫人们也都心中大惊皆跪地大喊:“请陛下息怒。”
“来人把他给我押下去!”孟承珩没有给长音一丝解释的机会,守候在屋外的禁军听到圣上的命令后迅速将长音押下带走。
“不好了,大人!长音擅闯金粟园,圣上震怒命人将长音收押了。”消息传到教坊,王蔚手下的人赶紧来报。
“我的老天!他怎么跑到金粟园去了,是去找死吗?”王蔚现下真是欲哭无泪,他王蔚是今年命犯太岁吧,一波刚平一波又起。金粟园是什么地方,别说是闲杂人,就连苍蝇飞进去怕也是要没命的。前年有个小内官误闯,圣上知道后立马命人打了***板,赶出宫去了。
教坊的乐人擅闯皇宫禁地,惹怒当今圣上。榕姝职掌教坊事务当然不能置身事外,得了消息翌日便赶紧带着王蔚来到金粟园。
王蔚跪在屋外大喊:“微臣管教无方,罪该万死,请陛下责罚。”
进屋后榕姝向孟承珩微微行礼,在三哥面前她不需要太过拘谨但礼数应尽,“教坊管教乐人不利,确是榕姝的失职。不知三哥打算如何处置这乐人?”
“四妹无须自责,此人逾规越矩赶出宫去便是。” 孟承珩的愤怒已稍稍平息,屋外的王蔚却叫的他心烦,他揉搓的额头疲惫地说道。念在那张与月粟过分相似的脸,孟承珩不忍重罚,不如赶出宫去眼不见心不烦。
“三哥,榕姝有个不情之请,今年拜月大典此乐人将献艺七星伴月,原是为了却父皇临终时想再看一次此舞的心愿,教坊现下再无可接替之人。可否等拜月大典后再将人赶出宫?”
孟承珩看着榕姝神情哀切,即是为祭奠先帝他也不能反对,“四妹既看中此人,便将人领回去吧。只是需待严加看管不要让此人再出现在朕的面前。”
受梁顺古鼓吹下孟承珩于大简皇城中设有一处内狱,由皇帝一人直接掌控。上至皇族、嫔妃,下至宫女、内官,凡是犯错者皆收押至此。
有别于皇城外一般牢房污秽脏乱,内狱并未关押太多犯人,偌大牢房内空空荡荡、冰冷昏暗。
狱卒见是圣上身边的东鹤公公亲自来提人,不禁腹疑此人到底是什么来头。牢门大开,东鹤走进长音所在的牢房说道:“内教坊长音,圣上提见,收拾一下随我前去面圣”。
长音在内狱里关了一夜重新被人提回金粟园,屋内除了圣上还有当日在蓬莱阁救过他的长公主榕姝。
榕姝见人被带到,起身行礼,“陛下宽宏,臣妹定会严加管教此人。”长音跪地眼前是她纤细挺直的背影,好似面对一国之君也自有她的骄傲不屈。恍惚间长音好似让看见了儿时母亲瘦弱却义无反顾地背影。
长音随着榕姝回了凤鸾宫,与宫中的寻常宫人一般安置。事后,教坊内乐人都说因长公主对长音青眼有加,才逃过一劫,还因祸得福成了长公主宫里人。
榕姝素来不喜多管闲事,此次主动出面保住长音收入自己宫中,只因为她需要长音为自己完成七星伴月。
榕姝探究地看向长音,语气平和问道,“琼华园与金粟园相距甚远,你一个入宫不过几个月的教坊乐人,此番为何偏偏闯进圣上的金粟园,还擅自动了圣上最珍视的画像?”
“回公主,昨夜下官和苏任师兄前去后库取乐谱之时,师兄腹痛难耐便让下官先独自前往,半途却迷路偶遇一个小公公替下官指了方向,当时园中没有一个人。走进内室墙上的画像自己掉落了,长音并无虚言。”
事发至今从未有一人询问过长音前因后果,犯了错没有任何辩白的余地,同着深宫里无数命如草芥的蝼蚁一般生死任由主子们拿捏。而伴君如伴虎,长音回想圣上待他曾是那般温柔宽厚,可一旦发怒宠臣便沦为罪臣,恨不得立刻将他打发出宫。经此一难,长音若说不心伤恐惧倒是自欺欺人了。
“可有看清指路之人的容貌?”榕姝问道。
长音摇了摇头,“当时天色太黑,那人一闪而过也未开口说话,下官并未看清。”
榕姝想了解的事都已经问了,便命孔昭把人带下去了。丁已现身提议是否需要暗中搜查长音口中的小太监,但此举无疑是大海捞针徒劳无功。事发当夜,金粟园中守夜的两名宫人莫名在各自房中昏睡不醒,现下二人均被赶出宫去。
至于长音所说是真是假,榕姝认为人本趋利避害,长音没有道理陷自己于险境,此次未尝不是落入某人精心设计的圈套。道理虽如此榕姝仍自有思量,若是也轻易将长音赶出宫去,断了线索无论是幕后之人或是陷害之人怕都是难以找出,留他在眼前不过是想要寻出些蛛丝马迹。